永恒

  第六道天雷投身而下,流窜的紫电劈入应龙天帝秀挺的脊背,将迸裂出血流的伤痕凿得更深,血肉模糊间,可见隐约的白骨。

  鲜红血珠,顺着他纤弱又挺直的脊线淌落,沿着他通身玉铸的骨骼奔流。血痕在璇玑宫皲裂粉碎的地面上蜿蜒而开,烙印进每一条密布的缝隙中,散发出一种逼人的腥甜香气。

  天劫循环,有史可载的六界之中,没有一人能逃得过这样的天罚,不提飞升上清,便是在劫灰下保存一魄,也从未有先例。

  随着硬接下的第六道天雷,二重心火劫也在脚下复燃。润玉散落耳畔的发丝被冷汗浸透,他压低眉宇,殷红血液溢出唇角,染上素齿与双唇,一滴一滴地碎在地面上,聚成一簇艳烈的红梅。痛至麻木的境地,腥血梗住喉口,唯剩一段漫长无边的极度苦意,从唇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仿佛浸在众生的苦痛中,在无形的心火烧灼中,尝尽生如蝼蚁的苦楚、饮尽七情六欲、漫漫苦海,似坠入一条永不见尽头的黑暗迷途。

  在无际的黑暗中,他从一片依稀微茫中。看见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看见天兵天将银白的甲胄泼上凝涸的暗红,为陛下效死的天界良将万箭穿心,未阖的眼犹自向前望去,未尽的低喃犹在唤他“陛下”。

  为君,九死不悔。

  于是他的陛下,在能灭万物的隆隆雷声中,陡湿眼眶。

  仿佛有什么比□□折磨更痛的东西从黑暗的裂缝中蔓延而来,刺入他元神当中。润玉怔然望着面前之景,无法出声、无法给予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他眼睁睁地看着天兵银白的洪流间染上刺目的猩红,看到展翼而起的苍鸾浑身殷色,啼声痛至极处。看到横压一世的凶兽穷奇,唇边流出能够焦灼地面的血液,宁受千夫所指,仍未退半步。

  润玉被另一重更深的痛楚淹没,他勉力提气支撑起身体,心火还未渡过,第七道雷劫已然轰鸣降下。

  轰隆——

  一身承雷霆,身形如玉碎。

  眼前的场景不仅未曾褪去,反而愈演愈烈。他看到伴他五千年的邝露伫立临渊台前,一步踏出,万劫不复;看到登位为帝的墨鲤余生殚精竭虑,再无一日笑颜可展;看到六界被灾劫卷席,一切靖平与安宁,朝夕之间,毁于一旦。

  润玉呕出一口血液。元神剧痛,浑身便随之痛的发抖。他仍睁着眼,殷红之色沿着唇角一路而下,滚烫的泪也一同滚落。

  大道之问,逼入脑海。

  “——君心何所惧”

  惧行差踏错,满盘皆输惧涤清六界,刮骨疗毒惧亲友寡欢,不得善终

  不。

  润玉闭而又睁,眼底有明晃晃的泪意。但他未曾以此作答。这一切已在他梦魇中重复过一遍又一遍,他向来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已在梦中无数次侵蚀过他的场景,有何可惧!

  天雷滚滚,紫电噼啪作响。润玉仰首望向雷云中心,无一语答复。

  此道将终。他脑海中忽现这四字,旋即又轻轻地笑起来。合着血泪烟尘、乘着万钧雷霆,天帝陛下容色如初,眉目间柔似一朵离散的云。

  天道无情。润玉早就领教过。只是绝境之中,尚争一线生机,即便不为自己。

  他隔着四周环绕如网的紫电,朦胧地望见不远处的淡粉身影。那是他这一生,最热烈放肆、最剑走偏锋的错爱,也是天帝回首往昔时,最荒唐也最痴愚的一段。但此刻——万劫雷霆加身的此刻,润玉才骤然悟透这寂然而生的无根之爱从何而来。

  是认同,是在他最无防备之心时,一句无心的认同。

  他唇边的血迹已擦不尽,也无余力从往事的蛛丝马迹中觅到天道叩问的答案。这一瞬,雷声乍响,第八道神雷映亮天际,正当雷光骤起时,一声穿透云巅的凤鸣荡开四野,炽风随翼起,卷起扑面而来的高温与火焰,飞上云层。

  是凤,火红的凤撞入天雷惨白的光芒之中。

  在与天雷相撞之刻,凤凰口衔的乳白色地藏本愿珠于交叠的雷鸣电网中放出柔光,将唯有灾劫盘旋的漆黑寂空,掀开一线光明。

  这一线光明柔柔地落在润玉沾血的襟上。他视线被雷电遮挡,一片朦胧,只能望见一团澎湃火红如星坠落,碎羽飘散。

  那是凤吗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旧血还未在羽翼间凝涸,新血已然铺陈。他卷曲的羽、成灰的翎,在雷光流窜下愈发显得虚幻——直至这只尝遍十八层地狱、走遍三千里酆都的凤,坠落在面前。

  坠于眼前的,不是昔日的火神二殿、不是前任魔尊。只是……只是无尽苦海中熬过一遭的旭凤,只是旭凤而已。

  旭凤身下的血流聚成一涡猩红,似要拔干他体内所有可流的血液。他眼前的画面被赤红渗透,唯独他兄长囚于电网间的容颜,仍旧温润、明亮。

  纤尘不染。

  “兄长……”那只尽是干涸枯血的手指间,落满火海油锅里滚出的疤。旭凤慢慢地撑起身体,向前爬了一步。

  两步、三步。

  承载第八道天雷的身躯,根本无法受得住雷劫的威力,更受不住隐藏其中的大道叩问。他的手开始颤,不听使唤地颤,凤凰的虚影出现在他身后,仰天哀鸣。

  “兄长……”

  他唤的每一句“兄长”,都是身处泥犁地狱的日日夜夜里,心中唯一的撑持。

  血迹蜿蜒。旭凤抬起手触到润玉周身不停流转炸裂的电网,恍若未觉般硬生生穿透了过去,他的手悬在半空,离润玉的手只剩下不到半寸的距离,但忽又停住。

  他竟不敢触碰。

  那只手太秀致,生得太过好看,即便沾上了尘与血,也美好得流露出一股不在凡尘的气息。兄长的袖边儿也好看,雪白得衬封了银线,针脚密而细致,袖底压着隐约的祥云暗纹。

  会将他的衣袖染上来自地狱的败血,会碰脏的……旭凤的手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他长发披散,发尾焦成一片,嗅起来,有早已坠落深渊之底、早已粉身碎骨的味道。

  但这只手没有如愿缩回去,而是被紧紧地握住了。

  他看到兄长的手,那双手急迫地握住了他。润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又冰冷、又温柔。

  “旭凤……”

  滚烫的眼泪沾湿他颊上裂开的伤,泛起欢喜的痛来。旭凤无力继续靠近,他只能哑声低语:“兄长……我……”

  ——我愿意永坠阿鼻,趟过地狱万苦。兄长,你可否……

  原谅我。

  普天下只此一只的瑞兽凤凰,在雷光环绕,泼血为衣的废墟之中,一寸一寸地散开,化作漫天飞去的凤羽。他的血肉、骨骼、元灵,皆在半空中扬为尘灰、化为凤羽。

  润玉握紧的地方,在化羽之时弥漫起恐怖的高温来,可他只是茫然地握住——终是两手空空罢了。

  飞羽弥散的一刻,第九道天雷劈向笼罩着润玉的地藏本愿珠,藏于地狱最幽深之处的功德秘宝,在天劫循环的神雷之下,龟裂出密密麻麻的纹路。

  第三重心火翻涌而上,和着二重心火劫未褪的余势扑面而来。大道拷问逼入心窍,一重又一重的折磨在眼前呈现。

  “——君心何所惧!”

  润玉闭上眼,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这万年种种。他的手心里握着一片残破的凤羽,温度犹在。

  润玉所惧,是牺牲。

  是为他牺牲。

  由始到终,天道之叩问,不过是牺牲二字罢了。润玉已将忘情领会、已修满至真至净的垂爱众生,他深爱万物,唯独不爱自己。

  他惧怕因他而起的牺牲。

  迷象勘破,心火褪去。

  地藏本愿珠在雷云中央轰然碎裂,万千光华照亮八方。于层层蹿升的雷霆中,九天应龙真身现世,伴着震彻天地的浩荡龙吟直飞云端,与此同时,黑云终破,瑞彩霞光从云隙间投射下来,光华耀亮六界。

  一道宏声从更高远处降下,带起万声随之而震。

  “恭贺润玉真君勘破真我、得证造化——”

  “恭贺润玉真君……”

  在万灵作祝、万声交撞之中,白色应龙遮天蔽日,破开暗夜,腾霄而起。天魔两界交战之势骤然凝滞,天界诸将,拨起战弦,众军声浪如潮。

  “末将摇光,恭送天帝陛下!”

  “末将廉贞,恭送天帝陛下!”

  “赤火营五万三千天兵,恭送天帝陛下——”

  战声与效忠声中,白衣少年脸颊染血,执剑而立。他仰首望向天际,无声低语:“伯父……”

  这声音顿而又续,其中的哽咽之意已尽数撇去。棠樾压下眼中的滚烫酸涩,字字清晰地道:“……苍鸾棠樾,恭送陛下。”

  而另一侧,本就摄于穷奇当关的兽族妖界在润玉渡劫飞升后一触即溃,纷乱的凶异鸟兽,尽数滚落云梯,败如山倒。

  那个眼下刻着天帝陛下契约银纹的凶兽,撤下以精血为源所划的分界线。穷奇的目光遥遥地望着天边腾飞而起的应龙天帝,他沉默寂然,不发一语。

  他是蒙昧未通世事的一捧尘泥,而他的陛下,回到天上了。

  天元二十二万零四百三十五年,天帝润玉飞升上清,传位于太子墨鲤。同日,天界击溃来犯魔军,苍鸾棠樾斩焱城王首级。震界之兽穷奇一力阻挡来犯兽族,杀妖王天吼。两界剧震,签呈契约依附于天,史称九雷之变。

  天元二十二万零四百三十六年,新花主锦觅携花界来归,受封花神。同年,棠樾受封水神。

  天元二十二万二千一百一十六年,天帝墨鲤经第九次蜕皮,化为黑色应龙。是日,天下江河湖泊大雨倾盆,万千水族来贺。

  天元二十二万四千二百年,上元仙子邝露羽化于天界布星台。

  ……

  上清天。

  一局棋,两盏茶,下到天道往复,万物轮回。

  润玉望向对面神情懒倦的女道,轻声提醒道:“元君,该你了。”

  紫衣女道支颔盘腿而坐,她屈指敲着拂尘道:“真君同我下棋,向来是想下到多久,就能下到多久,何必催我呢。”

  流云悠悠,一缕微风探到他手畔,沿途路过一片残破的凤羽、一盏凝着星辉的晨露。

  天道往复,万物轮回。

  (全文完)

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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