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烟

  他看到一个纤瘦而秀拔的身影。

  银白的□□覆在身上,勾住微显单薄的双肩与脊背。逆着从窗子间隙漫出的晨光,能隐约见到他白衣下窄瘦的一截腰身。

  润玉低头读阅一份文书,长发顺着肩头柔柔地滑落下去,懒倦地伏在他背上、垂在他身侧。那双蝶翅般的鸦睫,恰到好处地溶在他垂眸阅卷的温文神情中。

  传言皆说当今这位应龙天帝,忘情而近似无情。但真正面见过天帝陛下的人,却没有一个敢为无情二字盖棺定论。

  棠樾站在他面前,长身玉立,似一株初长成的松。

  他没有出言打扰,而是在等润玉放下书册,转过目光。

  最后一册被御笔批阅过后,润玉合起奏章,将之放置在案侧,但他没有看向棠樾,而是望向手畔飘起的茶烟。

  “棠樾,”润玉仍是这样唤他,干干净净、冷冷清清。不杂一点私怨、不掺分毫多怜。他的声音平淡低柔,像温度正宜的泉水。“过来。”

  茶烟聚散,遮住润玉疏离出世的眸光。棠樾抬眼望他时,望不穿迷雾下对方真正的神情。他有些忐忑地靠近一些,垂手牵住润玉袖角的一寸雪白。

  他太小心了,又太过雀跃了。胸膛里翻滚的心脏狂跳声震彻耳膜。但他又十分内敛,百般压抑,勉力不至于让眼中沉浓的情与欲满溢出来,只容它们压在心底翻覆沸腾。

  “伯父。”他说,“我……”

  他已彻彻底底地染黑了,字字皆虚,唯剩无言。

  “不必说,我都知道。”润玉淡淡地接过话,“谎言换来的,只是谎言。”他似是感叹着什么,很微妙地笑了。

  顺应天道卷入姻缘劫中,可以轻而易举地延后天劫,算是一个以毒攻毒之法。当日润玉并非没有看穿对方的算计,只是顺水推舟,完成心愿罢了。

  但建立在虚假上的一切排布,最后都会因其本质的不真实性而轰然坍塌。

  他唇边还有未褪尽的笑意,显得犹为的不真实。棠樾怔了怔,忽而有一股莫名的感觉从中而生——伯父明明就在他面前,却好似隔了千世百世、万丈红尘。

  他仿佛不在此方世间,那种几乎随时可以飘渺而起的感觉,分外摄人心魂。

  “伯父……”棠樾的声音轻而微颤,他伸手去触润玉的手,碰到一片触之生温的细腻肌肤。但不知为何……他就是觉得这不属于他的伯父。

  手的主人轻轻地回握了他一下,他听到润玉清淡平和的声音。

  “正如你的母亲所言,你有足够的能力胜任许多职位,有足够的能力做辅弼新王的一把淬血利刃。她意在此——但我仍要问你,你可愿留在天界此刻回头寻觅人间的安宁,尚且来得及。”

  棠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回道:“樾儿一念成痴,已无处回头。”

  “你手段颇深,敢为常人所不能为。倘若真心效命君前,我并不担忧。”他没有提若非真心又如何,似是觉得也没必要说得详尽。

  润玉拍拍他的手,神情中有一种淡漠的疏离,他的声音也很淡,像一缕烟。

  “你展翼之地,不该囿于方寸间。心有智计,更不该全施为在儿女情长之上。”他顿了顿,继续道:“樾儿,你先出去吧。”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他,也是唯一一次,或许更是最后一次。

  还未等棠樾出声,天帝陛下单手掐诀,一道蔚蓝光波从周身扫过,将白衣少年震出殿外。在周围猎猎的风声中,棠樾看到润玉站起身走向大殿中央——他此刻站在璇玑宫外,听到凛冽寒风的阵阵呼啸,望见更高远的穹顶中,涌现出漆黑如墨的色泽。

  墨色被云层撕扯、拉拽,破碎在一段一段的云絮之中。云絮间时而隐现的紫电光芒,透出一股来源自天道本源的意念。

  饱含大道意念的劫雷,道道劈散血肉、叩问心魂。此刻璇玑宫天顶上盘旋的紫电神雷,其威势足以震动六界。

  白昼换夜,雷声滚滚。

  骤然间,一道通天彻地的紫芒劈亮黑暗,一道流转着大道意念的天雷猛然从天际扑下身来,撞入璇玑宫的宫殿之内。将外殿的死物撞得粉碎,直直地轰落在天帝陛下身上。

  天地翻涌,万事万物都向这一点奔来,洪流浩荡,六界震彻。一切阻碍,皆在雷霆下碾作飞灰。

  瓦砾倾塌,尘灰漫漫。通天紫电劈入一袭雪白的衣,破出转瞬即逝的焦黑痕迹。来自天道的雄浑叩问,在穹宇间轰然炸响,再深埋入天帝陛下五千年磨砺下已至圆融的心境中。

  九天雷霆之力,力逾万钧。润玉接下一道天雷,单手撑住璇玑宫熟悉的地面——已皲裂出密密细纹、几欲粉碎的地面。

  有血滴落。

  润玉抬手拭去唇角的一点猩红。闭目又睁,神情仍很平静。他微微抬首,目光扫向远处。

  ——棠樾便在这目光中滞住呼吸,一种极度的渺小感,以没顶的气势冲进他脑海。只读阅了这目光一二分,竟连拔足扑到他身边的力气也没有。

  他的伯父,心在六界众生,志在寰宇无穷。那些肮脏的私欲、卑微的痴念,根本不足以为他染上尘埃。

  他猛然有一种梦醒之感。

  劫云滚滚。

  一道淡粉身影出现在棠樾身侧,一把藏锋于万载寒冰中的雪白长剑,由他的母亲亲手持剑,交递到他手中。

  毕竟是经历过更多世事之人。锦觅遥望天际,对棠樾道:“小鹭……已至今日,莫要让小鱼仙倌失望。”

  棠樾握紧剑柄,指骨攥得发白。他抬起头,恍觉这逼命而来的漫天神雷,像是史官倏忽落下了极狠辣无情的一笔。

  “棠樾。”他郑重自称,只手融去长剑外的锁剑寒冰,向着断壁残垣中的一抹雪色,蓦然按剑行礼。“——愿为天帝陛下,涤荡诸恶,效死于前。”

  ……

  潜渊殿。

  “让开!”

  墨色长剑闪着幽幽冷光,从剑刃上迸出一道刺骨寒芒。墨鲤一手执剑,剑尖在地上拖曳出醒目划痕。另一手凝起灵力,抗衡殿中所布封印。

  剑锋抵住守门天将冰冷发亮的甲胄,墨鲤黑发高束,眸中腾起近乎暴怒的火焰。但他手腕仍稳,剑刃只精准切进银甲中,距他气管咽喉,仍有半寸。

  “我帐下的兵,竟然持刀拦在我要走的路上。——我再说一次,让开!”

  而剑下之人,却只是回复:“陛下严令,不许太子殿下离开潜渊殿,属下不过奉命而已。”

  墨鲤攥紧长剑,眼中杀机毕现。他缓缓攥紧剑柄,万分克制地深深呼吸。正待再言时,一道清越女声插入其中,蓝衣仙子静静地立于潜渊殿前。

  “太子殿下。”邝露淡道:“您若执意违令,请先斩上元、再踏天门。”

  殿外光芒漫入,数步之遥,如隔天堑。

  “邝露姐姐……”墨鲤怔然片刻,颓然垂首,握剑之手松懈下来,他的语气极为疲惫。“为什么……我总要躲在哥哥的羽翼之下。五千年前,哥哥一力承担、锵然玉碎,换得洞庭三万水族、一个鲤儿。……如今我已有回护他的能力,却又只能敛翼求存、无用至此!”

  “陛下已下诏书,册洞庭君墨鲤为太子。天劫过后,即刻登位。”邝露无波无澜地重复旨意,随后软化下声音,注视着这个看着长大的孩子,低声道:“拔筋换血,褪鳞焦尾,百转成龙。我们鲤儿确实长大了。……就这一次,你再听邝露姐姐最后一次话,好吗”

  墨鲤熬红双眼,眸中水汽盈眶,无声地与她对视。他慢慢启唇,声音喑哑。

  “……我不要听,求您成全鲤儿。”

  邝露沉默地注视着他,神情似有一瞬的恍惚。但她仍旧未曾动摇地站在潜渊殿前,甚至还走近墨鲤一步。

  她拾起墨剑,放到鲤儿的手心,语气郑重得近乎恳切。

  “那鲤儿也应成全邝露姐姐。”她扶正剑锋,让墨色染就的刃割破□□与肌肤,沾到上元仙子鲜红的血迹,眉目坚决中透出一股至死不悔的刚硬之气。“太子殿下若要踏出潜渊殿一步,请先手刃邝露。”

  墨剑被猛然弃置在地,不肯再饮血半分。正当剑身落地时,第二道天雷作响之声轰然炸裂,天幕急遽漆黑。

  邝露的轮廓沉进无边的阴影里。

  她说:“未成道心者,即便勉力接下天雷一道,也是转瞬湮灭、魂飞魄散的结局。何况殿下已负重任,更不能以身涉险。”

  这语气像是公事公办,可墨鲤知道,邝露每一字每一句的平稳如常中,都溢满莫可言状的担忧与恐惧。

  她是这六界里,应龙天帝的最忠之臣。也是凡尘种种里,微末至极处的求不得之人。

  “我不会做傻事,我……”他说不出来,顿了顿声音,继续道:“润玉哥哥渡劫,各界狼子野心者必蠢蠢欲动,难道,我连为之战的资格都没有吗”

  回答他的是邝露寂然的眼。

  她很轻地笑了,分明是在笑,可又像是很深切、很沉郁的哭了。

  她说:“鲤儿。我与他相识于微时,欲终生奉他为主,随其左右。如此愿望,亦不可得。甚至天劫临世的紧要关头,也无法向我的君子身边看上一眼。你说——我该有的资格,又向谁讨要。”

  邝露向前走了几步,一直停在墨鲤身边。此刻夜幕沉冷无星,此刻夜风冰寒刺骨,一如她几千年的追寻——终至无光之境。

  “我与你有相同的恨。可有些事,他们能做,我们不能。”邝露垂下眼,轻轻地道:“因为你我的担子,比任何人都要重,都要艰难。鲤儿,你可知陛下究竟交给了你什么

  “是生灵——是他爱的亿万生灵。每一个都有足够的分量,压弯你、压垮你。”她抬手按住墨鲤的肩,“鲤儿,这就是他走过的路。”

  墨鲤伫立在原地,久久无言。

  只有眼泪,慢慢的、一滴一滴地,浸透衣袖。

  ……

  神雷落下。魔界大军擅进百里,已成压境之势;兽族妖界整军向东,欲渡登天星云梯。

  各界谋权者,虎视眈眈。

  应龙天帝此劫与寻常飞升上清的劫数已有不同。其威势震悚各方,但也预兆着天劫之艰险,宵小趁此图谋,欲犯六界之首。

  尘烟四起,烽火将燃。

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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