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自己的不记得了么。旭凤问。

  润玉摇头。

  但旭凤还记得。

  当时润玉已有那桩宛如一纸空文的婚约在身,水神长女迟迟未降生,他答得谨慎又小心,润玉已有未婚妻,她若未至,我可以一直等。

  太微走后,旭凤笑话兄长傻气,但润玉答他,契约意味着长久承诺,她属于我,我属于她,彼此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她不会离开我,也不会让我离开她。

  像我这样的人,哪里敢肖想长久。润玉无意中流露出一点心酸。

  旭凤不知为何兄长突然低沉,只说最近母神赏赐了他个珍稀法器,邀润玉一同玩赏。

  他年纪还小,当时又未吃过苦,以为世上所有的欢愉与宠爱,都能分享。

  你会如愿以偿。旭凤笑着同润玉说。

  他抬手想再斟酒,却发现酒已经喝完了,而他们谁也未曾醉。

  旭凤忽生一念,当空幻化出一埙一篪,将埙递给润玉。

  和我再合奏一曲吧,还是《暮云远》。

  他们小时候常常合奏此曲,兄弟和睦的场面,曾让太微无比骄傲自豪。

  润玉接过埙,举至唇边又道,我已很久未曾奏乐。

  天帝哪有这样的闲心与闲情。

  旭凤说,没关系。

  润玉起调,而后篪声幽幽融进苍凉空远的埙声里。

  千山暮雪,万里层云,悲哀与欢欣稍纵即逝,纷纷扬扬的漫天繁花,无法飘落于重走的长路,而今宵的圆月,也照不进昨夜的残梦。

  一曲终了,润玉起身,又到了他们道别的时候。

  但总要再见,旭凤还要为润玉挑一份可心的新婚贺礼。

  哥。旭凤唤他。

  润玉回头。

  旭凤说,很感激你邀请我,即便我们都知道,我们不会再在那样的场合重逢。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们是真心祝福你。

  你要幸福,和上元仙子好好过。

  润玉轻轻笑起来,说,我当然会待她好。

  外篇3 参商

  润玉从小就能看见神仙。

  还是个神仙姐姐。

  姐姐虽然看上去很年轻,但比他大,终归是姐姐。罗将军的二公子,若是没规矩,是要被爹爹揍的。

  每回见到神仙姐姐,好似总在梦里。

  烂漫星光下有座高台,一面圆石桌,上边搁了一壶酒,两个杯子。姐姐穿着一袭水绿色的纱裙坐在石凳上,另一张石凳永远是空的。她在等待,可是那个人始终没有来,所以姐姐总是一个人。

  终于有一天,润玉大着胆子走到星光下,走到神仙姐姐面前。

  姐姐很美,可她的眼眸总有一抹朦胧愁容,如常聚难散的天边雨云。

  润玉还小,不明白世间忧愁到底有几种。他只知姐姐不快乐,他期盼她能开怀。何况她是神仙,难道天外飞仙还会有烦忧。

  姐姐。润玉同她施礼。

  神仙姐姐轻轻抬起眼帘,眼睛像含了幽泉。

  她笑了。

  她唤了润玉一个很陌生的称呼,他没有听清。从前跟着爹爹到宫里去问王上安时,好似听过别人这般称呼王子。

  僭越得很,可是润玉莫名喜欢神仙姐姐这般唤他。

  说是能常见到神仙姐姐,算来一年只得一两回。

  往往在快要想不起神仙姐姐的面容时,润玉就能见到她。点点滴滴,又随之鲜活起来。

  润玉年纪渐长,神仙姐姐好似不会变老。

  起先神仙姐姐总是不说话,后来大概是与润玉逐渐熟悉,也会同他有说有笑。

  神仙姐姐看起来如此柔顺,性子却很活泼伶俐。

  她用手比划道,我小时候就能骑很高的马,这么高……跑得很快。哒哒哒哒,风在身后追我。

  这时候的神仙姐姐,眉目英气,笑得开怀。

  润玉静静看她,一脸向往。

  父亲很少带我练武,他常说我哥更有慧根,总让我练字习画弹琴。

  这些话,他同神仙姐姐说来总是不好意思,怕她笑话。

  神仙姐姐安慰他,金麟岂是池中物,你心有大志,来日定能一展抱负。

  润玉微微变了神色。

  少年宏图,他从来羞于启齿。

  罗将军年轻时忙于建功立业,成家很迟。

  润玉与兄长是双生子,他出娘胎时迟了点,就成了二公子。兄长性子活泼张扬,所有人都疼爱他更多。到这个年纪,兄长已是少将军,他还是一把折扇从春天扑到冬天的二少爷。

  你娘待你好不好?神仙姐姐问他。

  一时间,润玉竟不知该如何作答。娘亲待他自然是好的,虽说态度是有些冷淡,但从前抱他时怀抱总是温暖。他无更多要求,亦谈不上有不满。

  他点点头。又同她诉说起一件旧事。

  小时候有一回,他生了高热,难受得很,实在忍不住,哭喊了几句娘亲。娘亲来了后,心疼地抱着他睡了半天。后来有人传话来说,大少爷饿了,想吃夫人亲手做的水饺。娘亲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走了。

  被放弃的感觉,不太好受。可仔细想来,也没什么可怨可怪的。大概我的命就是这样。他说。

  只要邦家太平,罗家安稳,如此闲散一世,我亦知足。

  这句话由润玉说来,十分平静,这确是他真心所愿。

  直到神仙姐姐握住他微颤的手,方知从前也不是没有过隐忍与心酸。

  罗将军催促润玉定亲。

  王上有意指婚一位公主给你哥。父亲同他说。

  润玉说,好。

  父亲又说,谢太傅的长女,容颜妍丽,兰心蕙性,你若有意,为父可以托人去说。

  润玉没有作声。

  他心中蓦然浮现起一个身影。

  月色下,星光里,那些流水一般的日与夜,他怀想过许多遍。

  心烦意乱,无从排遣。当夜,润玉到悠然阁饮酒。

  落座时,意外见到神仙姐姐。

  他很惊喜,犹如一张悬在墙上的画落了地,梦中人忽尔现于眼前。

  神仙姐姐见了他,倒无多少讶然之色,只是浅浅一笑。

  原来这不是梦,你也不是神仙。润玉同她说。

  他又问了一句,请恕在下冒昧,可否问一句,不知姑娘姓氏,家住何方。

  神仙姐姐没有回答。

  她只是陪他饮酒,将醉未醉时,他好似同她说了许多话,又好似什么都未曾讲。

  他也有微不足道的期盼,希望这世上还会有美好,能被恰到好处地成全。

  罗将军一脸歉意同润玉说,谢小姐原已同你哥定情,为父定会为你再觅佳缘。

  润玉登时如释重负,连忙道,不必劳烦父亲,我已有意中人。

  出门后,润玉在游廊拐角见到兄长。

  兄长内疚道,我对不住你。

  润玉摇头。与谢小姐的婚约本就非他所愿,自然无需听一句抱歉。

  兄长又道,若不是我同她表明心意,我与她不知要蹉跎到几时。

  润玉抬起眼眸,问,在意一个人,是不是非得告诉她?

  在悠然阁,润玉又见到神仙姐姐。

  我那说到一半的婚事,又作不得数了。他告诉她。

  她问,为什么。

  那位姑娘,原是我哥的意中人。他笑着说。

  很可笑对不对,什么事我都迟一步,连姻缘都差一点。

  酒意上头时,一切难堪都可当笑话讲。

  可是我很高兴,好像从来没有为这样的失之交臂如此开怀,原来错失也可以是好的。润玉用手撑着脑袋,侧着头笑眼看向神仙姐姐。

  因为……因为我也有自己的心上人。他说。

  是谁。她轻声问。

  润玉抬手摇晃了一下酒杯,月影登时碎在酒里。他用指尖敲了敲杯壁,说,天上月。

  他将酒与未完话一同饮尽,只是用眼睛看她。

  神仙姐姐闻言一颤,瞬间变了脸色。

  月色寡淡,凄然点滴融进她的眼睛。

  润玉心中有些慌张,神仙姐姐为何这般难过,是饭菜不好吃,酒不好喝,月亮不好看,还是他的话说得不动听。

  他虽仍年少,却已非幼稚如孩童。也看过话本,听过戏,请教过兄长,九转百回的心思,有慷慨以告的蛮勇。

  你……你不喜欢我?他问。

  若待我无意,为何时时来见,宽慰我心,劝我振作,又何必柔情相待。润玉在心里想。

  神仙姐姐并未作答,只是反问他,公子以为,什么是喜欢?

  就是今夜见到她,明日还想见,想同她长长久久地生活。润玉说。

  我一无官爵,二无军功,往后生活定比不得其他世家公子富贵,但……

  我已经嫁人了。

  神仙姐姐的声音很轻很轻,飘飘悠悠,像凝在眼眶的泪,捉不住的风与杯子里的月亮。

  我与夫君的孩子,已经这么大了。她笑得怅然,伸手比划了一下,犹如当年同他比划自己骑过的大马。

  润玉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原来如此。

  自己终究来得太晚,偏偏又迟一些。

  真是傻到家了,错过怎会是好。

  润玉的婚事一直未有下文,就连兄长与谢小姐的大喜也耽搁了。

  夷人大举进攻,朝中兵荒马乱。王上调兵遣将,罗将军已同少将军率大军到归燕关驻守。

  润玉悠悠搁下笔,将画作卷好,揣在怀里,出门前往悠然阁。

  神仙姐姐果然在那里等他。

  归燕关迟早要破。他同她说。

  即便如此,你还是要去?她问。

  润玉颔首。

  热血男儿,谁无征战沙场,保家安邦之志,我们罗家从不养闲人。其实我马术还行,剑使得也不坏,可惜来不及带你骑马,也不能舞剑给你看。

  她看向他时笑中含泪。

  润玉知道,她始终是明白他的。

  你的夫君,是不是待你很好?他忽尔问。

  神仙姐姐迟疑一会儿,点点头。

  若是真的好,为何她总是郁郁寡欢。润玉很想知道,她这一生的欢喜到底为谁,难过又是为谁。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他去在意,她的悲喜从来与他无关。遇见她时,她已有一直在等候的人,那个人不是他。

  今日来,是要同姑娘道别。润玉说。

  他此去九死一生,尸骨无定,谈何再见。

  本来想送你一根簪子,可这样的体己物事,由不得我送。

  他取出怀内画卷,递给她。

  画工不佳,愿博一笑。

  神仙姐姐接过画卷,手腕一坠,好似那片薄纸沉得很。

  星夜辽阔,月色迷人,一袭红衣的仙子醉酒方归,翩然起舞,快意如风。

  润玉解释道,姑娘总穿素衣,我想你穿红色一定好看。

  唐突了,对不住。他同她道歉。

  神仙姐姐摇摇头。

  她无声滑过脸颊的眼泪融入画中月,卷上浮现一缕浅淡云烟。

  为何她要哭。

  润玉其实不怕死,也不希望她为他太难过。

  他说,姑娘,我能不能问一问你的名儿?

  神仙姐姐仍是不开口。

  沉默良久,到了他该启程的时候。润玉起身,神仙姐姐也跟着起身。

  两人先后走到悠然阁外,夜色幽深,彼此相对无言。

  润玉淡然一笑,同神仙姐姐说,第一回梦里见你,我还小,如今我竟比你高这样多。我总想着,那时的星星真好看,要是能和你好好地看一回就好了。

  下辈子罢,我尽量来早些。他说。

  公子留步。神仙姐姐喊住了他。

  润玉回身。

  请公子闭上眼睛。她说。

  待他再睁眼时,深沉夜幕星光熠熠,似一帘无比温柔的雨。

  难道她真是神仙。

  神仙姐姐握过他的手,展开他手心,用指尖慢慢地往上写了一个字。

  她将他的手指与那个字一同捏回掌心。

  一短横,一小点,润玉在回忆她写的字。

  只听得神仙姐姐怅然道,公子,这些事,你实在不必记。忘记了,于你于我,都是最好。

  回过神时,润玉孤身一人站在星光下。他转身一看,悠然阁名牌旁的红灯笼瞩目。他很少饮酒,不知为何竟闲逛到此。

  心中若有所失,好似十数年来的思虑与彷徨,转瞬成空,不知向何处寻,同谁追。

  他捏了捏指尖,上方墨迹未干,好似才画过画。

  润玉从折月楼来,走入邝露寝宫时掐了个蔽目诀。

  她案前展开了一幅画。

  凡人俗物,是她一直用仙术护着,才不至于在天宫化作粉尘。

  他拾起来看。

  月色温文,红衣美人起舞若惊鸿。

  画工很是一般,想必连霄所作亦可远胜,为何她视若珍宝。

  润玉蹙眉。

  他将画放回原处。

  往里走,掀起帘帐,邝露已经睡下。

  他静静看她睡颜,她是美人,他从来知道。

  此刻她轻柔的呼吸,身体微微的起伏,脸上那一颗小痣,不小心露在被子外的手,腕间红线上的小鱼……这一切在动人之余,莫名竟让他产生了几分对长久幸福的肖想。

  万年孤独的命理,是否仍能有期盼。

  润玉轻轻在邝露身侧躺下,伸手环住她,一股幽微的灵力自他指尖源源而出,流入她腕间红线的小鱼。

  合眼之前,他觉得很有必要花些心力琢磨一下那幅画。可这些日子实在太过疲惫,她宫里燃的香让人莫名心安,他很快睡着了。

  外篇4 覆水

  娘亲,棠樾唤她,大伯父来了。

  锦觅匆忙起身走到屋外,见到润玉。

  天上人间,此番再见于润玉不过几日,对锦觅已是数年。

  她依稀记得上元仙子晕倒在她怀里,而后润玉匆匆而至抱走了他的天妃。情急之下,她一连唤了好几声小鱼仙倌,和他却未有真正交谈,一句话都来不及讲。

  从前润玉偶尔也会下凡来看看几个孩子,可自他成婚后,至上回邝露下凡,锦觅没有再见过他。

  旭凤应是偶尔会与润玉见上几面,从来不在诸如宴席之类的正式场合,他们悄然守住兄弟间的秘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们曾经兵戎相见,力争你死我生,却也曾一同相伴成人,如果非要置对方于死地,天地间除了彼此容不下第二人。

  那夜旭凤返家,同锦觅说,润玉有了自己的孩子。

  润玉已算将囚笼的钥匙交出去了罢,只看他自己愿不愿意走出来。旭凤说,他真心为润玉欢喜。

  爱恨如隔世,旭凤还会喊润玉一声哥,那人怅然回首,情绪自双眸浮泛又复归平静。

  许多事,不是自言放下就不再执着,何况有人天生就擅长惩罚自己。

  天帝大婚时,旭凤没有到场观礼,锦觅为润玉未出世的小殿下挑选了一件长命锁,寓意于仙家孩子是多余,不过是一份心意。

  上元仙子可好些了么?锦觅一直记挂着邝露。

  她生病了,润玉说,我在为她寻药。

  天帝将情绪掩饰得很好,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

  润玉道,锦觅,我这次来,只是想问你,你是否知道花界的灵萱草?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药方给她看。

  锦觅明白润玉的意思,说,灵萱草我从前是听过的,只是当年在花界的时候未曾见过……后来,亦很少回去了。

  我尽力而为罢。她催动灵力。

  幻化出来的仙草转瞬枯萎,似不该怀有的希望,见了光就要成灰。

  锦觅尝试了许多次,都没有成功,她负疚道,可能是因为我的眼睛……难辨五色,实在没有办法。

  润玉闻言,好似才反应过来一般,失望神色转瞬而逝。

  对不住。他向她道歉。

  她的眼睛坏了,他是知道的,也是应当会记得的。

  润玉说,有劳你了,那本座再去花界一趟罢。

  花界有傲气,天帝自有威严与风骨。

  小鱼仙倌,锦觅叫住了他,我与你同去,我向长芳主求情,大家和和气气的,不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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