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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润玉站定,轻轻摇头道,锦觅,今天已经打扰你了。我和她的事,天界与花界的恩怨,再把你牵扯进来,不合适。

  他的话,客气礼貌,又生分。

  上元仙子她已怀有身孕。锦觅说。

  润玉说,我知道。

  锦觅又道,她很在乎你,一直都是,只在乎你。

  润玉缓缓抬起眼眸,说,我知道。

  只是我这一生无论在意谁,于他们而言,好似都是负累更多。

  这话由他说来,伴着几分伤情,仿佛天帝的眷顾最是令人难以承受。

  小葡萄初识的小鱼仙倌,翩翩君子,温润如玉,说话时总带着令人温暖的笑。她未懂情爱,以无情对痴心,而她往后真切明白到天意与爱意会同时作弄人,也不是因为他。

  一厢情愿与一往情深,执念是天帝至大牢笼,他曾向奢望伸出手,留不住一缕温情和温柔,自己倒成了孤寂的囚徒。

  如今时光荏苒,爱恨两淡,眼前曾如桂花酿般的眼眸,已似一条冰封河流。余生他仍有柔情,却已不再向往事交付。

  他们再次并肩,岁月如水泼地似镜,也能勉强倒映出年少的影子,从前也曾无忧无虑开怀过,可没有谁总在原地停留,覆水终难收。

  锦觅为润玉感到释怀。

  润玉掐了仙诀后不见踪迹,锦觅目送他的背影。

  天帝从前去过多少回花界,为博佳人笑或是兴师问罪,旧情已非今日衷由。

  六界之中仍然流传并将永远流传天帝与水神仙上的故事,关于深情孤独的上神与绝美无情的仙子,众口悠悠,添油加醋或煽风点火。

  可锦觅知道,早在很久以前,或许就连润玉自己亦未能觉察时,他和她的故事已然彻底结束。他的余生心事,有人提笔续写,他的苦楚,会被很好地体谅。

  那人不该是她,也不会再是她了。

  外篇5 笑画眉

  邝露眼前覆了纱,视物不大真切。

  凡凡,娘亲要来捉你喽。她装模作样地伸手往前探,脚步悄悄后移,假装不曾听到她的小姑娘藏在纱帘后咯咯笑。

  捉迷藏时,小姑娘总爱躲在那儿,十分专情。

  虚张声势几下后,邝露实在憋不住笑,正要回身掀起纱帘抱起小姑娘,自个儿倒撞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来人伸手,轻轻在她腰间揽了一下。

  淡淡香气袭来,可此时此刻着实不是贪那一点儿温柔的时候,孩子瞧着呢。

  邝露抬手摘下蒙眼的纱,盈盈一笑,陛下,她唤润玉。

  吓我一跳。她抱怨他,可话说得温柔,一听便知不是真恼。

  又是我不好。润玉也笑了。

  小公主听到润玉的声音,兴冲冲掀了帘子出来,扑在他腿上,爹爹爹爹叫个不停。

  润玉理政方归,眉心原是还蕴着一点倦容,听得小姑娘撒娇,整个人瞬间焕发起来。

  凡璟又同娘亲玩迷藏啦?他坐下,将小公主抱在膝上,柔声说。

  小公主的名儿,是润玉取的。

  来得公平,他抓阄赢了。

  润玉的嗓音本就温柔,从前唇齿间还有些冷意,可如今待掌上明珠,字句皆是暖意融融。

  小姑娘不满噘嘴,大哥不晓得哪儿去了,小清哥天天就知道写写画画,娘亲还总让我小声些,别吵着他念书。

  是这样吗。润玉忍着笑问。

  小公主认真点头。

  润玉同邝露说,小清的性子,也太耐得住静了。念书在哪儿不能念,本座少时,天宫有回一连设宴十日,书都藏在衣袖里读。

  可怜二殿下闭门刻苦用功,又要为了妹妹连打几个喷嚏。

  邝露暗自觉得好笑,她知润玉一向待小孩儿们宽容,可他对凡璟,已近乎纵容。

  谁叫小姑娘比她的哥哥们会讨爹爹欢心。

  转头一看,小公主正用她小手替润玉按眉心,奶声奶气道,爹爹辛苦,凡凡给您揉揉。

  女孩儿总是小棉袄。

  润玉的神色,已然有几分欢喜得不知怎样好。

  陛下也有今天。邝露在心里说。

  小公主的性子比她的哥哥们都要跳脱许多,想一出是一出,她的小模样着实可爱,当那双黑白分明盈盈有光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瞧着你,便是她不将心里话说出口,也会让人当即满口应承她的所有愿望。

  润玉曾同邝露说过,小凡真是不得了,一出生便会迷魂术。

  他们一致认为,小公主活泼的性子,有她真身是金猊的原因,像只小狮子,活泼爱热闹。

  没消停多久,小公主又去磨天帝,爹爹,帮我梳头。

  可不是,方才她玩疯了,刚扎好的小辫子又已松松散散。

  她一把将绑头发的珠串揪下,塞进润玉手心。

  小姑娘的头发软软垂过肩头,没有多长,不能像娘亲那般能盘起发髻。

  润玉踌躇捏着珠串,他的手可以持剑沾血提笔纵马,几时懂为小女孩儿梳头。

  他以求助眼神望向邝露,同小公主告饶,让娘亲给凡璟梳,好不好。

  小公主摇头拒绝道,大哥给我梳也行。

  真会出难题。

  邝露说,你大哥下凡去了,待他回来,请他给你梳。

  现在就梳嘛。小公主撒娇的声音总是绵软,听不出一丝骄纵如命令的口吻,似至微小不过的恳求。

  润玉手里的梳子,生涩地一缕一缕滑过小姑娘乌黑柔顺的头发。

  时不时漏了几撮,邝露为他搭了把手。

  艰难绑好珠串,不知比解九连环费多少心神。

  爹爹梳不好。润玉说。

  小姑娘用脑袋蹭爹爹的掌心,鼓励他,爹爹梳得好,凡凡喜欢。以后爹爹每天都帮凡凡梳,可以吗。

  这是每日起床后都要见他的意思,小小年纪,鬼灵精得很。

  我尽量。润玉说。

  天帝不能作无法兑现的承诺。

  小姑娘很高兴,哼起一首她自己编的歌。

  润玉看向邝露,带了一点少年的顽皮,同小公主说,娘亲唱歌好听,请她唱给小凡听。

  小姑娘眼睛溜溜一转,正要开口,邝露接过话来,爹爹弹琴好听,小凡想不想听爹爹弹琴。

  小公主拍手叫好,好好好,爹爹弹琴,娘亲唱歌,凡凡听。

  润玉一时语塞,大概是料想不到邝露会这般接话。

  邝露浅浅一笑。

  他看她许久,说,见了小凡,好似能有几分想象到你小时候。

  眼见小姑娘快要等得不耐烦,润玉扬手要唤仙侍去取他的琴,话还未吩咐,已经有仙侍匆匆而入,回报天帝,有人请他议事。

  润玉转瞬换上另一副严肃神色,剑眉微蹙,抬手揉了揉眉心。

  小公主从润玉膝间顺着腿滑下,乖巧走回邝露身侧,同他道别。

  润玉起身,弯下腰同他的两位小姑娘说,过会儿见。

  这万年来,他没有为她抚过琴,她也未曾为他再唱过歌。或许总有一天罢,毕竟时日还长。

  润玉走后,小公主顿觉无趣,也厌倦了捉迷藏的游戏,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本画本胡乱地翻。

  小姑娘还不识字,只能看看小人。邝露陪她看了几页,故事越看越熟悉……那画中人,画中事,莫不是润玉同她?

  她将画本里里外外瞧了个遍,问小公主,同娘亲说,这画儿哪来的。

  小姑娘说,我到叔公府上捡的。

  果然如此,还会有谁。

  胡乱翻阅间,邝露已将故事读了个大概,只是这坊间逸事假得很,竟将她以天兵身份入璇玑宫与润玉日久生情之事娓娓道来。按理说,缠绵悱恻的故事不该这样编,少了天帝苦恋水神不得,少了她痴心待天帝至卑微,少了兄弟反目一怒为红颜生灵涂炭十方俱灭,便断然算不上什么好故事。

  她心念一动,合拢二指,双手交叠,借了小鱼红线的灵力,冰蓝水光闪现,画本转瞬被打回原型。

  再去翻,又是俗不可耐的老套路。天帝切切哀求水神嫁他为后,水神弃婚毁约而去,与他的兄弟双宿双飞。而邝露自己,在这个故事里,不过是位爱慕天帝而不得的小仙子罢了,就连悄悄擦眼泪的画儿都占不上一页。

  这大概是她嫁予润玉许久前编的陈年旧画,怎可望尽后来事。

  这本画儿,爹爹也看过?邝露问小公主。

  凡璟点头,上回我看的时候,爹爹也捡来翻了几页,说画得不好,再还给我时,小人就变了个样。

  过去满目荒唐,历历悲欢,怎可似画本般易变幻。

  邝露仍怔怔地想。

  小公主的小手轻轻拭过她眼角,娘亲不要难过。

  娘亲不是难过。

  她回过神来,浅浅弯起唇角。

  说话间,润玉又已回来,一同入殿的还有狐狸仙。

  陛下,如何?邝露同狐狸仙见礼,又问润玉。

  润玉道,无大事。路上遇见叔父,想着小凡喜欢听叔父讲故事,便邀叔父同我们一道用晚膳。

  狐狸仙对他大侄子的话很是不满,如今陛下待老夫的情分,全看在小凡璟的面子上了。

  润玉笑道,岂敢岂敢,还望叔父捡些小姑娘家合听的说。

  狐狸仙张口便来,抱起小公主一顿夸,我家小凡璟长得真是标致,比凤娃他家的二姑娘还要好看些,若是再过些年,比起小锦觅,想必更为……

  他恰到好处地咽了话。

  润玉眼神落在邝露手中的画本。

  陛下知道,这画本的事儿没有一桩是真的。邝露说。

  可本座希望……那就是真的。他说。

  画中事,诚然是天道至眷顾,而如今,亦不算不完满。

  狐狸仙自己捡起话头,大侄子你待你家姑娘这般娇宠,往后她若是嫁人了,不知道你会有多难过。得趁姑娘还粘你时待再她好些,不然日后她便追着旁人去了。

  润玉闻言一怔。

  是啊,养姑娘不容易。他缓缓道,话语中夹了几许难辨惆怅。

  太巳真人一定怪过本座。润玉去握邝露的手。

  他的手有点凉。

  怕他俩再神伤,狐狸仙连忙又扯开话题,去问小公主,小凡璟,你的名儿是怎么得来的?神仙名里竟然有个凡字。

  小姑娘很喜欢这位拥有一颗童心的叔公,急着缠他讲故事,随口应付道,你问我爹娘去。

  邝露正在啜饮一盏梨汤,闻言差点儿便要呛到,她抬眼看向润玉,他恰巧也在看她。

  天帝白净的脸上,蓦地浮起一抹极浅的红。

  外篇6 星河阔

  天宫很安静,好似能听见无声眼泪融进地面的声音。

  润玉站在纱帘外,见几个孩子跪在邝露床前。

  他们在同母亲道别。

  起身时,凡璟跪着不肯走,连霄和镜清将她拉起。

  掀了帘子出来时,润玉听得连霄同凡璟低声说,快把眼泪擦擦,让母妃和父帝见了,要惹他们更伤心。

  凡璟双眼哭得通红,见了润玉,抿了抿嘴,一贯爱撒娇的姑娘,不知几时学会了流泪亦不能有声响,她强撑出平日里的开心果模样,去拉润玉的手,说,爹爹爹爹,快去和娘亲说说话,她今儿好多了呢。

  润玉捏了捏她的手,心中一恸。

  连霄和镜清同他见礼,而二殿下脸上的泪痕,还未曾干。

  金飞玉走,俯仰之间,孩子们都大了。

  连霄应是有了自己心仪的姑娘,这事儿自不会同润玉说,男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秘密,镜清守口如瓶,定能为兄长保密,凡璟肯定是不知道的,她会将大哥出卖给娘亲,而邝露很少会将事情瞒着润玉。

  至于她仙元快要消散这件事,她肯定不愿同他讲,不过是瞒不了罢了。

  邝露靠枕而坐,脸色苍白,她施了脂粉,嘴唇仍存血色。

  润玉去握她的手,缓缓在她身侧坐下。

  他知道自己手凉,但从前她的手总是热的,交叠在一块儿时,恍惚也有几分暖意。

  现在连邝露的手也冷得很。

  润玉蹙眉,催动灵力,试图将几寸生机送入她体内。

  灵力源源而出,似注入茫茫虚空,尽头是难测深浅的无底洞。

  邝露握过他的手,陛下,别这样,她柔声说。

  润玉道,医官都不中用。他重新将她的手团在他双手掌心。

  邝露笑着说,不要紧。万物有常,陛下别太难过。

  如何教他不难过。

  苦痛不似一剑封喉或骤然自毁仙元,犹如不见血的凌迟,朝暮之间,她渐渐离他越来越远,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却无能为力。

  至锥心之事,莫过于事到如今,仍要见她笑着安慰他,请陛下不必太伤心。

  邝露又道,我今天感觉好很多了,想到凡间走走,陛下可有空?

  好。润玉说。

  春雨如尘,迎面微风仍有寒意。

  润玉如凡人一般撑了伞,怕邝露冷,又使了仙术。

  于是世上所有的雨丝,都难以沾湿他们的衣裳,如果世上所有的苦厄也能如此将他们轻轻放过,会是多好。

  邝露挽他的手,说,夫君,我们去悠然阁暖一壶酒喝,好不好。

  他们路过一座小桥,桥头泊了三两只小船,叫卖果子的少年少女立在船头,柔声软语地打情骂俏。

  与他们相比,看上去润玉和邝露仍是年轻,上神仙侣没有白头偕老的命,万年如一日地做少年夫妻。

  润玉喝了一口悠然阁的酒,这儿的酒着实平平无奇,不知为何邝露总喜欢来。

  这酒还不如彦佑送给我们的好。他实话实说。

  邝露小小抿了一口酒,从前她喝酒豪迈得很,虽然酒量不大好,如今也不是怕醉,不过是强打精神。

  她说,我喜欢悠然阁。

  润玉问,这是为何。

  邝露浅笑道,不告诉你。

  她的神色,似想起许多甜蜜回忆,那些时光里是否有他一席之地,润玉不再追问了。

  你喜欢就好。他说。

  喝了酒,邝露的手心终于有了暖意,脸颊也显现出几分真正的红晕。好似酒治百病,一下子身体就好全了。

  但当润玉把上她的脉,仍是心凉。

  气息微弱,灵力全无,如今那条小鱼红线,已经成为她腕间纯粹的饰品。

  想去游夜山。邝露小声说。她看向他,眼神是恳求。

  近郊有座小山,名曰齐云,山水秀丽,从前他们常说要去游览,但要去的地方太多,总难成行。

  润玉怕她辛苦,又不舍得拒绝,只道,天色晚了,山上风大,你会冷。

  这借口寻得多敷衍,天帝随手掐一个仙诀,哪敢有风往天妃身上吹。

  邝露摇头道,我不怕冷。

  她的神态似个小女孩儿,令润玉忆起她初来璇玑宫时的娇俏模样。

  他扣起手指,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尖,说,你不怕冷,那怕什么。

  玩笑话说出口便后悔。

  她会怕苦,怕痛,怕折磨,怕煎熬,还是怕与牵挂之人作久别。

  邝露仍是轻轻摇头,笑着握住他的手。

  如今我没什么好怕的。她很轻很慢地说。

  晚上游山,看不清好风景,以后寻个晴天,我再同你来。润玉说。

  邝露抓着他的手晃了晃,央求道,没有……

  马上去。润玉立刻道。

  好日子尚未过完,为何要说那句没有以后。

  润玉牵着邝露,很慢地走。

  夜灯璀璨,街市繁华,人潮如织。

  邝露停下脚步,小口喘气,走不动了,她说。

  润玉说,那我们用仙术去。

  想再走走看。邝露歇息一阵,又想继续迈步。

  润玉弯下腰,一把将她抱起,顾不得看怀中人的反应。

  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奈何当街举止亲昵,卿卿我我,街上行人纷纷注目回首。

  于润玉而言,周遭一切声色都沉静,唯有他们走走停停。人间繁华,一时有一时的华灯,一年有一年的花开,他心中尚有许多期盼,如今都沦为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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