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安桐轻声道:“我一直都知道你在。”

  云离:“唔?”

  安桐:“安然和鱼鱼很像。”

  云离明白他为什么要在生命的最后给他施加三百年的封印:人生轮回,然仙君的记忆却自成一线;与其记住留不住的人,不如让时间把无谓的记忆铲平……

  纵然我与三界法则对抗,还用最内敛的痛苦拼命将你铭记于心。

  但现在那双墨瞳中的内容,并不是什么冠冕堂皇的话。云离从中看出了“不得不”三个字,至于这三个字是否牵连着安府中的人,他想自己也实在没必要就此试探。兴许他又自作多情了,安桐否认自己和苏瞳的关系,并不是仅仅甚至根本不是为了他。

  事实大概是,两个不同的名字,真的可以剥离出两个不同的人。

  于是云离没有多问,只道:“那别说了。”

  安桐的语气中已经有了“因为马上要分别,是以要抓紧时间追忆”的意味。

  安桐想说“我知道采泪女为什么要留下一柄铁钩”……对,那采泪女不是丢三落四,她是故意留下了东西。这一层忽然在安桐脑海中浮了出来,但话到了嘴边,却终是没有说出口。

  云离吃完手里的米糕,又要了一块龙须酥,默不作声地啃。这次安桐给他掰的糕点有点大,云离没拿稳,手上一滑,龙须酥落进了一碗汤里。

  一声轻响之后,珉宥忽然将折扇一握,道:“哦呀,这可是碗好汤呢。”由于掉了东西,云离本来就在往汤里看;此时一听珉宥说这话,目光一时半会儿移不开了,心里开始思索老爹这一惊一乍的是什么意思。

  珉宥盯着汤看了半天,后道:“无妨无妨,又不是不能喝了。”本就没人说这汤废了,是珉宥自个儿在那儿自感自伤自言自语。众人仍在不解之中,珉宥扬了扬筷子道:“做这桌菜的人给我说,他最满意的就是这碗汤。”

  瑾纨:“做这桌菜的人?”

  她提醒了众人:桌上菜肴堪当上品,却还不知大厨乃是何人。云离最开始以为这菜是琴靳的作品,想着琴靳虽没有介绍,但每盘菜多半又拥有什么“碎玉纷扬”“综综错错”之类的名字。

  然珉宥的意思,是备菜者另有他人了。

  珉宥道:“幕遮君,既然那位这么看重这碗汤,那你先盛第一碗吧。”

  幕遮没料到珉宥会点到自己的名字,一层惊愕尚未消减,当她大致反应过来原因为何后,心中另一层惊愕又起。不对,已经不是惊愕,而是惊悚了。众人不解之际,珉宥竟然亲自拿起汤勺给幕遮盛汤,幕遮则反应过激地抢过汤勺,哑然半晌,也顾不得道谢或是道歉了,抬脚准备逃跑。

  珉宥用折扇点了点,道:“哎哎哎,怎么了?坐着、先坐着。”

  云离瞧着师父,见她也有难能随心所欲的一日。幕遮多半看见了徒弟幸灾乐祸的表情,幽幽怨怨地瞥过来,又转过来托起腮,思索着躲避臧南君的法子。可不容她思考出对策,珉宥已经推了一碗汤给她,紧接着来了十分直接的一句:“幕遮君,臧南仙境的那一位找到我,说看上你了,找我给你们牵线。”

  幕遮正老老实实喝了一口上古神祇亲手盛的汤,一闻此言,险些喷血。

  就算是正儿八经的厚脸皮媒人,也不会一上来就说这么直白的话吧。

  这事儿连瑾纨和梓华也是第一次听说。两位女君搜罗了一番记忆,想起了“臧南君”是谁,遂同声道:“臧南君不错。”旋即珉宥露出一个“那我没看走眼”的笑容,接着道:“这么多年,犬子归你管教,你也幸苦了。本君现下给你找个好归宿,至于司命仙境,犬子大了,你确也可以放手了。”

  若换做旁人,父亲感谢儿子的师父,珉宥这话好像没什么问题。但他一则上百年来对云离撒手不管,当爹当得不合格;二则没搞清楚幕遮自己的意愿,硬塞给别人一个“归宿”;如此一来,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幕遮心里虽呜呼不已,面上的笑容却很周到。想来,找借口不是办法,幕遮索性坦言说她一个人活得自在,想象不出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的未来。她一番话态度坚决,情理皆动,再进一步就得叫人感动落泪了。谁知珉宥的耳朵有自行断章的功能,到头来只剪了自己想听的话来听;珉宥道:“就是嘛,几千年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你也该找一个人陪陪自己了。”

  正不知是该因老爹捂脸还是为师父哀叹,云离耳边突然传过来一声轻笑。抬头,带有弧度的眼眶含着墨色的瞳孔,安桐的嘴角保持着上扬的样子。转而,云离跟着他笑了一声——从前他问过太多遍“你笑什么了?”,现在也不想再问了。

  安桐使劲环住怀中的人,用上了后半生所有的力气。

  笑着笑着,两人都变得有些勉强了。

  这边沉默不语,那边却因为珉宥一片火热。幕遮撂下碗筷,抱着“得罪人就得罪吧”的想法,撂下碗筷开溜。珉宥拉住他道:“哎,幕遮君,我可都答应了臧南的啊……你好歹给个面子,至少见一面吧?”

  幕遮:“珉宥君,我们早就见过了。”

  珉宥扇着扇子道:“早就见过……早就见过好哇,再见有缘嘛。”幕遮忍住想哭的冲动,再也来不及告辞,召了一团云,立马脚底抹油。惊悚的是,珉宥突然撒开了宴席,腾云追上去了。

  珉宥又搞上这令人掉眼珠子的一出,瑾纨饶是平常可以容忍他无数次,这会儿孤零零坐在这儿,也难免面上挂不住。她的脸白得越来越惨淡,心里几番挣扎,终于起身鞠了一躬,离席跟了过去。

  梓华耸了耸肩,意思很明显:珉宥就是一想到哪做到哪的活宝,她早就看透了。不过,桌上少了珉宥,现由梓华这位不苟言笑的妖君镇着,空气立时冷滞下来。众人找不到什么话说,埋头吃菜,于是盘子碟子里的菜以极快的速度消失着。

  云离把安桐筷子尖上的东西挨个尝过,不久饱了,便趴在安桐肩头歇息。

  半晌,云离在他耳边道:“要走的话,你就先走吧。”这话没什么情绪,也没什么话中之意,纯粹是云离察觉出安桐有必须走的理由,才劝他走,以免他留得不是滋味。安桐顿了顿,脸轻轻覆下来,然突然意识到,南天门之下、众仙君面前,什么事都容不得他做。

  云离翻了个身。

  衣服里的人变回了一尾金鱼。

  金鱼挣脱出来,摔在地上,全然是没有神智的模样。众人齐齐看向这边,后筠瑶用眼神问安桐:“云离走了?”

  安桐点了点头,那位自始自此没说什么话的女子俯身把金鱼托了起来;很快,墨绿色的光在她手上凝出一捧水,金鱼得以呼吸,甩了甩尾巴,不久平静下来。梓华走过来,从妹妹那里接过金鱼,用绿光织了一个盛水的容器,把鱼放了进去。

  梓华看了看妹妹再看了看金鱼。

  有些时候,挨了刀子的人,比捧着糖的人要想得通。

  不过也罢,神仙千年万年一生,天规之外,岁月无尽,又没有什么对错之分。

  ……

  诺音阁。

  云离也说不上自己是彻底平静了还是再也平静不了了;两种矛盾的心绪交织着,斗得累了,作为两者容器的人也渐渐有了点倦意。云离拿了块材质欠佳的木料雕刻,刻来刻去,无意识间,纷纷扰扰的思绪都融进了木雕,最后组合出一个四不像的怪兽。

  木雕成型,这时琴靳轻手轻脚进了诺音阁,静静坐在旁边,不打搅司命君。天色向晚,观清镜还是联系不到幕遮,云离不由猜测师父是不是被珉宥堵在了天涯海角。

  窗外的余晖让人有些多愁善感,琴靳背着手往外望了好一会儿,有意无意地长叹了一声。

  云离瞥他一眼:“你怎么了?”

  琴靳拖长了语气道:“云离君,我在替您和幕遮君感叹。”

  今天再见苏瞳,小聚即别,实则云离觉得自己不悲伤更不痛苦,只感到内心深处某条淤积多时的水渠通了。幕遮最开始说他会“撞南墙”,他结结实实地撞了一次;但若问他“再选一次你会怎么做”这个被问烂了的问题,他还是要背一条褡裢去修竹。

  回过神,云离总觉琴靳这一叹很折寿:“替幕遮君和我?为什么?”

  琴靳欠揍地说酸话:“不由己啊,世事不由己啊——”不等云离思索琴靳是不是在宴席上被酒荡漾出了愁绪,诺音阁的门突然“自己开了”。云离和琴靳转头向门,见得门口站的不是什么不懂礼数的司命小仙,而是一位风流外溢的仙君。

  之所以云离一眼认出那人是一位“仙君”,是因为此人从头到脚都是带有夸耀性质的装备。绫罗绸缎就不消说了,他手臂、腰间环绕着闪瞎人眼的光带,光带透出蓝色,但凡是天上的,都能看出这是修炼到高阶的仙力。

  既然来者这般明显地彰显身份,云离和琴靳也只好迎其心性,恭恭敬敬地揖身道“仙君”。

  虽然云离很心疼那扇被踹碎了一脚的门。

  那人道:“我是来这儿等幕遮君的。”他面上极为兴奋,因而云离觉得他踹门倒不是因为高傲,而是因为……太激动了。而后云离恍然,这位就是师父避之不及的臧南君。

  琴靳不管见到谁,脸上首先都是春风灿烂的笑容:“幕遮君不在。”

  云离:“她躲你去了。”

  臧南也笑:“我知道。”

  “……”

  臧南道:“我想了这么多天,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幕遮她不是喜欢到处跑吗,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跑到哪儿去,不如在她徒弟这儿等着。”说着他背着手到处走,一边走一边说话:“云离君,幕遮她很疼你吧?”

  云离:“唔?”

  他自是知道师父心中有他,可大大咧咧如幕遮,是如何将此表现在别人面前的?

  臧南:“最开始我找她,她都说要赶回来见你……哎呀,既然都知道她常来这儿,就该早点过来等着的。”云离无语:幕遮明明当游仙当得快活得很,自撒手让位,就不怎么回诺音阁。现在好了,师父撒谎拿他当挡箭牌,结果把自己给套进去了。

  想是这样想,云离认为自己还是应该以徒弟的身份关怀关怀幕遮。他给琴靳使了个眼色,示意琴靳拖延拖延臧南,他则到一边去,再尝试尝试联系幕遮。谁知两人分好了工、还没动,臧南竟先道:“云离君就别了,你师父的观清镜在我手里。”

  臧南说得颇为得意,还解释了一番,道是今天拦了幕遮一截,幕遮拿镜子打他,他只好把镜子揣了。云离也说不出这“只好”的逻辑在哪,自知现下他和琴靳无力帮幕遮一把,唯有祈祷她自求多福。

  良久,云离道:“臧南君?”

  臧南应声回头,微笑不减:“何事?”

  云离莫名和他闲聊起来:“你是看上我师父哪点了?”琴靳噎了一下,心问司命君何时变得八卦了,又听得臧南道:“不知道……就觉得我遇到她,是遇对了人。”云离:“那我就放心了。”

  臧南好像觉得这小朋友的话很有意思,眉毛一挑道:“哦?放心?”

  云离说不上臧南的哪个语气、哪种神色让他放了心。与对方极浅地聊了两句后,潜意识里他认为臧南虽然带给他一种“小珉宥”的感觉,但他待师父绝不会像从前的珉宥待从前的梓华。“穷追不舍”、找上古神祇牵线,臧南对幕遮的追求可谓是轰轰烈烈了;往往轰轰烈烈的东西破灭得快,然而云离直觉珉宥的这份热情能保持千万年……而这个“千万年”,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代名词。

  云离笑笑,不说话了。

  琴靳捏着下巴解读道:“臧南君,司命君这是说,放心把师父交给你啦。”这话说得有些别扭,可云离总不能反驳说“不对”,只好继续沉默。臧南更觉有趣,而后反应过来自己要征服幕遮,她这做司命君的徒弟还是一个不小的关口。好在他尽管明白得晚,但等他明白的时候,这关口已经自行敞通了。

  臧南眯眼打量云离,随后跟两人才见面似的,补了句寒暄的话:“云离君,我很喜欢你们这儿的戏。”

  云离微愣,琴靳先道:“仙君,您可要把话说清楚。”

  臧南看向琴靳:“唔?怎么个‘不清楚’?”

  琴靳:“仙君所说的‘戏’,是云离君这个年代的、幕遮君那个年代的,还是更早以前的?”云离听出琴靳是要说给他而不是臧南听;云离察觉出了琴靳的言外之意,推了他一下,怨他挡路,把他拨到一边。

  云离的目光飘到窗外:“臧南君喜欢的自然是从前的戏……现在的司命仙境,不是越来越无聊了吗。”他耳边蓦地响起那时候珉宥的声音:“什么英雄射日、豪杰征伐、仙人痴恋、人鬼情深……好故事都被上古时期的司命们写尽了。”司命君惆怅莫名,臧南居然被引得感时伤世起来;诺音阁内沉寂了一阵,臧南将衣摆一扬,坐下道:“从前的戏里没有幕遮君……也没有云离君你。”

  干笑两声,暂且无话,云离到架子旁取木材,琢磨着再要雕一件什么东西打发时间。

  须臾,观清镜在腰间的纳袋中躁动起来。

  云离取出镜子,琴靳好奇,凑过来瞧。

  铜镜中的画面直接被拉到了安府。镜子里是晚上,掠过主屋、侧屋的门,再掠过空荡荡的院子和空荡荡的书房,观清镜“熄灭了”,映出云离和琴靳两人的脸。琴靳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镜面,想问这哥们儿在搞什么明堂。

  似是恼于两人的木讷,铜镜又亮了,这次,画面中有了一个熟睡中的小男孩。

  小男孩睡容恬静,正是安然。

  天上一天凡间一年,九重天的宴席一过,蜀州修竹又失掉了一年的岁月。小孩子在一年中的变化自然是明显的,安然圆嘟嘟的脸瘦了一些,整个人和之前相比,能够看出他在向着令人羡慕的方向成长着。

  臧南在诺音阁的另外一侧坐着,没关注这边,想着自己的事情。

  镜子再次熄灭,琴靳抱起手臂,眉间拧了拧。

  云离心道,观清镜没在搞什么名堂,它只是想说,安桐不在安府,并且,安府貌似已经习惯了少了安大公子的生活。

  安然一个人蜷在席子上,把被子当成哥哥,紧紧抱着。不时有蚊子在他脑袋上盘桓,安然睡功了得,小手乱挥之际,几只讨嫌的蚊子已经殒命在了他的指缝中。

  一个完整的家要如何才能习惯某个成员的消失?

  安桐也许回来过、留下了离开的理由;也或许他并没有回安府,而安府在安大公子杳无音信的一年内四处打听,无所获得,每个人便渐渐接受了他人间蒸发的事实。

  云离盯着安然,半晌,总觉得安桐隐隐在说:“云离,往后安然便拜托你了。”

  他拢了拢衣袖,捏了捏安然那本没有什么字的命簿。

第八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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