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这时,雾气凝合起来,化成手掌的形状推了尉迟令和袁悯一下,散去。黑色消失后,一片“金光”映入了两人的视野。“金光”之中,有一方无字碑;碑石是极为普通的材料,二十几年而已,也不知遭受了什么,而今显得已经有些斑驳了。

  尉迟令无心关注漫天金色,也无心关注那石碑。袁悯见他满面怒气,又听见他用奇怪的腔调喊了一声“珏归兄”。

  袁悯:“老师?”

  尉迟令随手抄起一块金子,狠狠砸下去,骂了一句难听的话。此时他的表情有些癫狂,怒容渐渐被某种情绪撕扯成了狰狞的样子。而后他捡到什么就向刚才安桐的方向砸什么,脱口而出的称呼从“珏归兄”变成了“苏瞳”。

  袁悯站到一边,沉默。

  良久袁悯道:“老师,我们的方子至少还能把陛下身体里的毒物再镇住三个月……安桐他……不可能三个月都不回安府。”但他的话尉迟令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尉迟令兀自扔东西发脾气,其模样比三岁小孩恶劣多了。

  直到尉迟令在无字碑上踹了一脚。

  石碑竟然只有极少的一部分嵌入了地面,经人一揣,根本站不稳,啪嗒一声就倒了。石碑下面出现了一个小土坑,土坑中有一方小小的匣子。袁悯惊喜道:“老师,这里有东西。”尉迟令不理他,袁悯只好蹲下去把那盒子取出来,推开盖子,见得里头盛放的是泛黄的纸张。

  打开纸页,袁悯更是喜形于色:“这个是苏宰相当年炼丹的方子。”

  从前苏宰相七十岁致仕回蜀,炼丹十年,而那十年的各类丹药,其配方、火候等,都被详细地记在这张纸上了。

  包括那颗半成品。

  袁悯道:“就算安桐不回来,以老师你的水品,也不难制作解药。”

  这边的袁悯满心兴奋,那边的尉迟令却依然怒气不消。

  尉迟令的眼睛中慢慢空洞无物:“珏归兄……”

  袁悯愣住,把纸页塞回去,合上小木盒的盖子。他忽而恍然:老师担心的,根本不是解不了皇上的毒……他担心的是消失在雾气中的那个人。袁悯不理解尉迟令的心情——不理解他一心超过苏瞳,却又背负着几十年罪责的心情。

  自从尉迟令知道当初苏瞳坠崖和尉迟府有关,他内心的骄傲就荡然无存了。那时起,他的每一分“超过”,都是负数,都是下一世的原罪。

  “珏归兄……”

  尉迟令蹲下去,十分轻柔地扶起石碑,把它摆正回原来的位置。袁悯候在边上,安慰道:“老师,安公子他不会有事的,他一向……”

  袁悯话没听完,尉迟令突然烦躁地站起来,冲着石碑又是一脚。

  随即他把自己身上那串佛珠拽下来,摔在倒地的无字碑上。

  线断了,佛珠噼里啪啦滚得到处都是。

  ……

  巨大的剪刀立得很稳,琴靳靠在剪刀上,额发把一对月牙状的眼睛挡住了。安桐只能看见对方嘴角上一抹莫名的笑意。

  琴靳拢了拢袖子,笑道:“安公子,你的东西带掉了,在下是给你送东西来的。”他指了指脚下,那里居然是安府书房里的竹篓。竹篓里,小金鱼抬着头,吐出的泡泡里边好像包裹着什么话。

  安桐眨眨眼:“小公子这是……”

  琴靳道:“安公子,在下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踩着“走”字,琴靳把笼罩两人的黑雾拨开了一角,通过缝隙,安桐看见了极速移动的云彩。安桐发现自己身处空中,由一团雾气带着赶路;雾气很稳,里边的人如履平地。

  琴靳观察了一阵安桐的表情,又看了看竹篓,道:“安公子,我这是要送你去九重天。”

  说完,琴靳越出黑雾;过了一阵,他突然想起自己的剪刀忘了拿,折转回来,结果被篓子里的金 鱼扇了一脸水。

  琴靳一边挠头笑一边把剪刀收进纳袋,召出一小团黑云,用更快的速度飞到前面去了。

  金鱼又打了几个水花。

  云离也不知道琴靳这是在搞什么名堂。今天他在诺音阁,透过观清镜看到了尉迟令,顿时整个人开始冒黑气。后不知怎的,这尾储有他一丝元神的金鱼,被潜进安府书房的琴靳偷偷带出来了。

  随后便到了这里。

  认人兴许不需要通过外表,通过眼睛就行了。云离仰着“脖子”,盯着安桐墨色的眼睛看了很久,渐渐脖子有点发酸。前几十年,随着时间后延,云离和苏瞳之间的话慢慢变少,许多心思,只消稍稍对视,两人都可以心领神会。

  熟悉的光亮在一双墨瞳中绽开。

  安桐下意识道:“阿离?”

  自安然给金鱼起了名,加之金鱼成天神神叨叨不安分,安桐便时常这么叫他;一叫,金鱼便能安分那么一会儿。不过这一回,安桐喊的,显然不仅仅是一尾金鱼的名字。

  云离突然感到自己被捧了起来,而后安桐手中的水从指缝间流尽了。受鱼的思维影响,云离的第一反应是回到篓子里去找水,不料他挣了挣,扭头的时候,见得金鱼的尾巴变成了一双腿。云离的呼吸停止了一瞬,再看其它地方,只见胳膊什么的也有了。

  金鱼化成了人形。

  只是……这个人形和想象中的不一样。

  比例不太对。

  云离愣愣看着手背上逐渐消隐的红色鱼鳞,安桐又喊了他一声,用一根手指顺了顺他的头发;云离回过神,顺势把安桐的手指搂住了。

  安桐脱下外衣,把手中的人裹了起来;云离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瞬时脸上一红。

  安桐不说话,默默拥着外衣。云离被衣服牢牢固定着,下巴搭在安桐肩头;因为脖子太短,他怎么转头都瞧不清楚对方的脸。唯一能看见的是,安桐的耳根覆上了红色,而那红色在云离看不见的地方,一直烧到了眼睛,把墨色烧成了铸铁时的赤色。

  云离闭了闭眼:“我那时就是随口说说的……三百年什么的,不作数。就算三千年三万年,我也能把你的骨灰辨出来。”

  安桐紧了紧手臂,云离听他吸了一口气,然而不等他说话,黑雾忽然一震,竹篓直接被颠得翻了。篓子里的水全部洒了出来。

  紧接着,黑雾好像落在了实实在在的地面上。

  肥皂泡沾地似的,黑雾团发出了一声极小极轻微的爆破声,碎了;明晃晃的光亮立刻打在两人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上。怕是出了事故,安桐轻轻摁了摁云离的头,把他按进了衣服里面。

  待安桐看清了眼前的情景,他大有一种所有东西都不在自己认知范围中的错觉。

  眼中突兀地出现了“南天门”三个字。

  天门的正中间居然放着一张圆桌,就坐的人其乐融融,一执扇的男子笑得最乐呵,此时将扇子一展道:“来了啊?”

  这声音极为耳熟,云离想了想:可不就是他那位黏糊的老爹吗?云离的心情不啻胆小者走夜路被鬼吓,竟再想衣服里缩了缩;不过等惊恐感淡了,好奇心就上来了。他终于开始咀嚼琴靳的那句“安公子,在下这是要送你去九重天。”

  合着琴靳是认真的,真的带安桐和云离到九重天上来了。

  慢慢地,云离把头探出来,第一眼见到的竟然是师父幕遮笑意吟吟的脸。幕遮用两根指头捏了捏徒弟的脸,道:“哎哟,怎么变得这么小啦?”云离不爽,偏过头生闷气,恼火地在安桐肩头蹭了蹭。

  幕遮兀自发笑,道:“来来来,安公子到这边来先坐着。”

  云离循着师父指示的方向看过去。

  南天门下,一张圆桌上坐满了本没可能聚在一起的一众人。拿着扇子假意扇风的珉宥坐在北座,看下去,瑾纨女君、梓华、于博笙、琴靳……还有一位云离不认识的女子坐在背对他的地方,此时侧过脸来对他点头示意。

  桌子上是尚未开动的菜肴。

  云离的脑子不够用了。

  另外,由于师父幕遮在这里,现下那些带着奇幻色彩的人人物物,就跟前任司命君搭的一出戏似的。云离:“师父,您这布景挺逼真的啊。”幕遮敲了一下云离的头,以回应徒弟的怀疑:南天门是货真价实的南天门,宾客也是货真价实的宾客;不是布景,不是司命小仙充当的演员。

  安桐尚在犹豫,琴靳和于博笙一同站了起来,配合幕遮,安排安公子就坐。

  而后,圆桌上的氛围有了满月宴的味道,众人纷纷赞说云离这样子真是水灵可爱。

  不用说,幕遮、琴靳共同谋划的这场宴席,对云离来说,成功从惊喜变成了惊吓。

  几天前的诺音阁中,幕遮和琴靳趁云离睡着,开始围绕“如何维护现任司命君的心理健康”一题展开了讨论。司命君的心理健康毕竟关乎司命仙境的兴衰,为了治疗云离君的无聊,琴靳很认真地道:“幕遮君,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彼时,幕遮呛了一口茶水。

  幕遮心道,等时间把他这徒弟治愈了,司命仙境肯定已经倒闭了。然琴靳兀自不急不缓:“幕遮君,小仙说的是安公子,而不是云离君。”幕遮:“什么意思?”

  琴靳:“云离君郁闷,是因为担心安府的烦心事。要是安公子从安府中抽身一段时间,京城三府的那几位找不到人,久等不来,自会回京忙公务,不至于天天围绕安公子打算盘。”幕遮说有道理,那你打算怎么办。

  琴靳道:“带安公子上九重天转转,避避世。”

  幕遮道你说得轻巧。九重天哪是说上就能上的地方。琴靳却自信道:“幕遮君,直路走不通,我们可以绕弯路。”幕遮耐着性子听他讲,而后明白,所谓走弯路,便是跑到妖界去跟梓华说,您儿子最近心情不好,请您这位做娘的帮我们这些关怀云离君的小仙一个忙。

  黑线满头都是,幕遮也难得捋了,只道这事掉价,她做不了。

  琴靳:“幕遮君,小仙去。”

  后来,不知道琴靳编了什么感人肺腑的话,梓华立马一封信递到了珉宥手头,信里是命令的口吻。结果珉宥的反应比梓华还夸张,直接叫于博笙搬一张桌子去南天门,再以他上古神祇的名义给幕遮写了请帖,说本君要办团圆宴,吾儿的师父不可不来。

  瑾纨女君的火气极大,然珉宥软的硬的都不睬,执意在南天门摆了圆桌;置办好了,珉宥这才回过来安慰瑾纨,说过去的事早就过去了,但云离毕竟是他儿子,梓华君毕竟是他儿子的娘。

  珉宥又嫌他这团圆宴的人气不旺,于博笙便提议也给筠瑶、琴靳和云离的小姨也递去帖子。左拼右凑,珉宥把于博笙拉上,凑了一个“十”。

  上古神祇珉宥把家宴办在南天门前,还与古树姚魁梓华同席,这消息可谓惊天动地。司命小仙们纷纷请求幕遮说要传讯三界,然幕遮一句“不行”,把司命小仙们的生财之路堵住了。

  是以珉宥这场团圆宴没有司命小仙们打搅,清清静静“和和睦睦”。

  琴靳用仙力给云离传讯,告诉了他这场宴席的缘由。云离频频捂脸,直到珉宥突然用折扇拍了下手掌,笑道:“这下人来齐了。”

  循声看去,一落落大方的素衣女子走了过来,走近后,向珉宥和梓华点头行礼。

  珉宥:“坐,先坐。”

  筠瑶在幕遮身边坐下:“幕遮君。”她左右看了看,应是觉得少了谁,感到奇怪。

  幕遮给她夹了一块菜,后向着安桐那边扬了扬下巴:“喏,云离在那儿。”安桐给云离扳了一粒米糕,云离正捧着糕点吃着。关掉云珏书院后,筠瑶和云离就没有见面了,只偶尔写信,此时再见,两人倒也没什么生疏的感觉,只对视一眼,点头示意,心里也不用想着什么礼数。

  见到金鱼大的云离手捧米糕跟筠瑶打招呼的样子,珉宥眯起眼呵呵笑出了声;瑾纨不明所以,只当他浮云不定的思维又飘得老远,便愤愤然推了他一下。珉宥捏了捏瑾纨的肩,以示自己的魂仍在席宴上,但仍然不搭调地扬着嘴角。

  坐定,众人变着法,想了些稀奇古怪的理由给“满月宴”主角敬酒。

  云离哪敢喝酒,事不关己似的,只捧着米糕啃。

  梓华看着安桐喝完她递去的一杯酒,笑了笑,没说什么话。转而她举杯向瑾纨扬了扬,瑾纨先是一愣,遂隔着珉宥,朝梓华举了举杯子,仰头饮尽杯中酒。

  两位女君相视而笑,索性当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是浮云一朵。

  神仙妖仙动辄活千年万年,要是学不会扔包袱,早就举步维艰了。

  琴靳和于博笙目光相接,甫一会意,同时捧起酒杯站起来,敬在座的诸位仙君。

  待到两位小仙从珉宥、梓华、瑾纨敬到了幕遮和筠瑶,那名对云离来说面生的女子才捧杯起身;女子没有先面向珉宥、梓华等仙君,而是先面向安桐和云离。刚才琴靳已经介绍过了,这女子是梓华君的妹妹、云离的小姨。

  说不上恨不恨怨不怨,只是当是都身陷难境,各有无奈罢了。

  本就无需多言,安桐只莞尔一笑,接着沾了沾酒杯。

  云离也知若要勉强溯因,定无结果,何况小姨那时为人所控,身不由己。而今珉宥和梓华请来这一位,想是有意让三人冰释前嫌。

  女子只敬过安桐、云离,便福身坐下了。

  等众人稍定,安桐搂着外衣起道:“从前,多谢诸位仙君照拂。”数道目光齐齐投在安桐身上,片刻,珉宥摇扇笑道:“不谢不谢,本君还要感谢小公子替我在凡界管顾儿子呢。”说着,瞥向云离,意味深长地眯眼。云离正觉不适,瑾纨帮他送了珉宥一掌:这会儿实在轮不到珉宥说不谢,因为苏瞳却也不需要谢一位几十年来只凑热闹不管事的仙君。

  安桐躬了躬身,后视线在幕遮、筠瑶和梓华身上一一停过。

  梓华道:“珉宥君这话说得倒也不错,阿离在凡间没个拘束,亏你护他。”幕遮不擅长说什么正经话,点点头,算是附和着梓华回应了。筠瑶则是安桐特别熟悉的一位,类似师徒的情谊在两人之间扎根,许多话神会即可。

  安桐再拜就坐。

  他垂下眼,睫毛里漏出的光芒像黑夜里的星光,一点一点洒在云离身上。云离拢了拢衣服,抬眼望他的眼睛;略过刻意释义的环节,云离仿佛可以听清对方心中某些难言的话,几乎是下意识道:“你要走对不对?”

  安桐微怔,眼睫翕动。

  云离低头不再去看他。

  他也不知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怎就脱口而出了,兴许是意识到世上还有很多很多事实,不是圆桌宴的欢悦氛围可以掩盖的。

  从来就没人敢说,团圆的“结局”,有永远定格下去的可能。

  何况众人的这一聚,一点也不像结局。

第八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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