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巨大的铜镜里,随水镇的悲惨景象一览无遗,哭声连连尸横荒野,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铜镜前各小仙悠然自得的神情。小仙中有人负责切换场景,有人被下面凡人生离死别的悲剧感动得痛哭流涕,有人挥手洒出一大把仙银,引得几名司命小仙的哄抢。

  小仙们看得正起劲、拿钱拿得正起劲,镜子里面的影像突然变了,变成了一个以云彩为背景的俊美少年。少年白衣窄袖,袖子上和同色的腰带上滚着浅浅的绿色云纹,衣服浅淡的颜色衬出脸上浓重的阴霾。

  有不识人的小仙骂出了一句难听的话,连连喊着切回去切回去,哪个要看一个凡人在雾气里边闲逛的样子。

  认识那少年的,一巴掌捂住那出言不逊的小仙的嘴,低声道:“这是司命君!”

  铜镜前的四个司命小仙都脸色大变,其中一个道:“看这背景,司命君是在……我们身后!”话音未落,说话的这个背后就挨了一脚,整个人飞出去,脸贴在铜镜上,慢慢滑下来。

  旁观的小仙没兴趣看这铜镜之外的一幕戏,各自朝踹人的那少年拱了拱手,道了声“司命君”便散场了。

  大铜镜发出了一声钟的铮鸣,被光纹切割成了四块,成了四个一模一样的小铜镜,准确无误地打在四个司命小仙的脸上,打出了四声齐齐的叫唤。

  少年抱起手臂道:“把自个儿的观清镜收好,在这里跪着,跪三天。”说罢,又伸出手指一点,四个司命小仙的手都被一道绿光重重弹了一下,拳头松开,掉出来一地仙银,悉数被少年捡进自己的钱袋里面去了。要被罚,钱又没了,四小仙拽着少年的手告饶,说好歹给他们留几粒碎的。

  少年道:“你们耳朵被狗啃了,我没倒罚你们的钱,算你们走运。”说着,食指在腰间一敲,反手便拿出自己的观清镜,晃了晃,在一阵绿光中晃出一座寺庙的画面。画面由远及近,视角以移步换景的方式极速切换,很快,观情境便呈现出了一群人做着吊诡仪式的场景。

  那群人在河边的空地上走着,走出的轨迹是自己的生辰八字。原本虚无的行走轨迹,经过观清镜的处理,成了满地光芒。少年又扣了扣镜面,那群人口里念诵的声音倍数放大,震得四个司命小仙双手捂耳双眼发直。

  方才围观的小仙们走得还不远,听到那声音,皆是一个踉跄。

  少年道:“这回看清楚了吗,听清楚了吗。”

  四小仙齐声道:“看清楚了,听清楚了。”

  “我早就提醒过你们,把这场瘟疫给我收了,今天却还在拿这场戏圈钱。”少年收了铜镜,又甩出绿光把那四个的膝盖打软,叫他们好好跪着。

  少年踩着云消失了,跪在远处的小仙瞬间把脸垮了下来,有忧伤的有不屑的。

  一小仙道:“司命君这是怎么了?瘟疫算是天灾的一种,降到凡人头上合情合理,我们犯的是什么错?”

  附合声:“就是就是,我说司命君可能最近手头紧,又仗着职位找借口罚款吧!”

  另一个道:“我们做司命的,给凡人写簿子,讲究一个‘悲一分,喜一分,贪嗔痴怨各一分’,瘟疫不就是占了一分‘悲’吗?司命君怎么发这么大的火?”

  有维护那少年的:“你们忘了吗,早些时日,司命君颁布了一条规矩,天灾人祸不能滥用,得根据凡人的善功或恶性酌情而定。随水镇并没有什么人做了天大的坏事,我们降瘟疫下去,可能是太过了!”

  第一个小仙又道:“想当年慕遮君担任司命君的时候,规矩可没有他那么多!他的规矩都是怎么定的?”

  叹息:“算了算了,别说了,那张脸上明明写着他就是规矩嘛,他想禁什么就禁什么,我们都没有话说!”

  一小仙冷哼道:“他现在又没什么本事,写不出好簿子,只会罚钱!”

  这话一说完,悬在四人面前的四面观清镜动了动,里边探出一只白嫩纤长的手。这手做的事情就和它的长相极为不符了:稍稍上扬,蓄力,送四小仙一人一记耳光。生生扇出了狂飙的鼻血。

  “我们错了,错了,云离君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不计较!”小仙抹着鼻血求饶。

  云离打得很舒畅,心情很好,衣摆一掀坐下来,面上带笑,惊得座下新晋的十几名司命小仙鸦雀无声。

  云离今天要给新人上第一课,正愁没有杀鸡儆猴的例子,当巧那四个撞了上来,就提来用了,拿鼻血给新人警醒警醒。

  手腕一翻,观清镜变小钻回了腰带。

  云离扫了一眼座下,道:“你们既然选择了来我这里以写簿子为生,就要先端正端正自己的思想。司命的生活不比更上头的仙君,我们这里没有天上和凡间一天一年的说法。司命要做的,是谨慎地为自己簿子里面的人物摆戏,体味凡人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感受他们的蜉蝣一生……做一名合格的仙在前,赚仙银,在后。”

  下面渐渐有人交头接耳,云离听了听,大致是说在这仙界要是干得了别的,也不会当司命写簿子。

  没哪个新人相信真的有谁甘愿一直当不神不人的司命,非但享受不到凡人的拜谒,还要替凡人思考。赚了仙银去更上面的仙界另找生计才是正道,云离的一番话,自然没有什么人听得进去。

  少年眸子里的光黯了一黯,不过很快恢复过来,五指一推,给下面的新人各发了一面观清镜。

  云离道:“这是观清镜,用于随时观望凡间的动向。它还有很多其它用法,这些天你们就自己琢磨琢磨吧。”

  新人们饶有兴致地玩着铜镜,云离走下去解答了几个小仙的疑惑,见不再有人举手发问,便转身出门回了自己的诺音阁。

  推门而入,一仙子的背影映入眼帘。那仙子罗裙曳地,飘带绕腕,头上只绾了一个小髻,其余头发任其自然下垂,形容间突出“流畅自然”四字。仙子察觉殿阁的主人回来了,不疾不徐地在椅子上坐下来,面着云离道:“我可是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云离道:“师父你怎么下来了?”

  这仙子是上届司命君,慕遮,辞任后到上面做了游仙,把原本的位置给了徒弟云离,自己则过着闲云野鹤般的自在生活。

  慕遮勾了勾手指:“你站在门口作甚?见到师父不开心不激动?”

  云离哼道:“不开心,不激动。”

  “好哇你个小崽子,过来过来。”

  云离极不情愿地走过去,不出所料,脸又被慕遮当成团子揉来揉去搓得发红。不知道师父揉他的脸揉了这么多年怎么就是不腻。慕遮捧着云离的脸左瞧瞧右瞧瞧,像姐姐看到多年不见的弟弟一样爱得不得了,忍不住在徒弟的额头上亲了一下。

  反正云离习惯了,受着这酷刑也能做到面无表情。

  “哎呀哎呀,笑一个嘛。”慕遮去扯他的嘴角。

  为早点解脱,云离僵僵地笑了一个,笑得不走心,但慕遮满意了,这才把他放开。

  慕遮道:“听说你这个司命君的名声不太好,我就来笑话笑话你。”

  “哪个告的状?”

  “怎么,你又要去罚人家的钱?”慕遮掩着嘴,眼睛弯成缝,“其实这用得着告状吗?上面的几个仙君下来看戏,基本上看不到精彩的,逮了许多司命小仙,都装得欲言又止,再三询问,才说是你的规矩太多,好多东西不敢往簿子里面写,凡间的戏就不精彩了。”

  云离坐在床沿上托着腮,一言不发。

  慕遮道:“你以前可是鬼点子最多的,把自己写进簿子这种事都干得出来,要说规矩,就数你最不守规矩,我哪想得到你如今跟个老头子一样爱说教嘛。”

  云离道:“就是因为把自己写进了簿子,切切实实地体会过,才希望凡间太太平平,人们都平平安安。”

  慕遮听他这话说得严肃认真,叹道:“人与人之间自觉地就会摩擦、碰撞,不是做司命的不写,凡间就能太平。且不说上面的仙君也能影响凡间的动向,司命的能耐没有那么大,就你管理的司命小仙而言,他们赚不到仙银、日子过得艰难,你样样都禁,不像话嘛。”

  “是。”

  “是什么是嘛,我看你没听进去我说的话。发什么呆呢?”慕遮轻轻揪了揪云离的鼻子,接着拿起桌上的一本簿子,一边翻一边道:“你现在写的这本簿子确实没什么水平,要不是以前攒了点仙银、当着司命君抬抬手就能罚罚钱,我看你靠什么活。”她想到了什么,问:“你上任之后,凡间也发生过很多次瘟疫,其实你并没有管。这次你插手管了,是不是因为这个人的哥哥?”

  慕遮口中的“这个人”,指的是她手里簿子的命格主人。

  安然,五岁的小男孩,是蜀州太守安义的次子,无过人之处,云离基本上没给他摆任何戏,今后应该就是个命途平坦的普通人。

  慕遮道:“就算他哥哥和苏瞳很像,哪怕就是苏瞳转世,走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过了忘川河,就不再是从前那个人了。”

  云离道:“我觉得他还记得。”

  慕遮道:“记得又怎样,他把你封在这司命仙境三百年,就是要你把他忘了。”

  二十多年前,苏瞳修仙、炼丹失败,注定要像所有凡人一样进入轮回。苏瞳不惜灵魂重伤,以凡人之力,用修得的灵力把云离这位神仙封印到司命仙境中,尤其禁止他出入凡间,期限是三百年。实为一段奇闻异事。

  之后,云离一直等着轮回后苏瞳的簿子,但没有等到,慕遮说这个人要么就是灵魂碎裂四散了,要么就是在阴府里安心做起了鬼,不愿意再进入人间轮回。

  二十多年前,苏瞳死后不久,蜀州修竹安家大公子安桐降生。安桐很早显现出了天分,被世人称为苏宰相再世。云离查了很久,想知道这个人的簿子在哪个司命小仙的手上,结果是查无此人。

  后来安桐的弟弟出生,云离便开了安然这个簿子,目的是关注安府。

  这安桐在司命仙境是个黑户,但是在凡间确有其人,实在蹊跷。

  云离又不说话,慕遮以为他不高兴,笑道:“无妨无妨,我看你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你要是看上了,为师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帮你去追!怎么样,为师对你好吧?凡事嘛,都要往前看,一个苏瞳没有了,还有千千万万个苏瞳,管他记不记得,比他好的多得是!”

  云离抱着膝盖,嘟哝道:“安桐就是苏瞳。”

  “你说是就是嘛,你不要再整天闷闷不乐乱发脾气,开心就好开心就好。来,和为师说说,你什么时候要人,为师帮你绑过来。”

  云离道:“不要你帮。”

  “哎呀呀,你下都下不去,自己不能行动,不要我帮要谁帮?”

  云离白皙润泽的面颊上晕开了一抹微微的红色,撇嘴道:“我现在是司命君,当务之急是调查清楚安桐的簿子的去向,任务很艰巨的,你当你的闲人去吧!”说话间,眼睛里又有了几分刚才挥手打人的傲气。

  慕遮道:“好好好,那为师还要感谢你替我着想!不是我说……你和苏瞳到底是怎么相处的?”

  云离白眼道:“怎么不能相处?”

  慕遮笑道:“你是明着骄傲,他是阴着骄傲,分明很难处嘛。”

  云离用鼻子发出了打断这个话题的声音。

  慕遮在这诺音阁中走了几转,边走边点评徒弟的品味,说哪处颜色重了哪处颜色淡了,哪个物件多余了哪个地方又显得空落了,重点落在“徒弟的欣赏水平大不如为师,诺音阁打理得没有为师打理得好”。

  云离道:“那你来打理。”

  慕遮道:“不要,为师在上面的殿阁还是很大很豪华很打理起来很劳神费力的。”忽然她眼睛一亮:“云离,这是什么?”

  她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木雕,金鱼的形状,姿态灵动,栩栩如生。摆放金鱼木雕的架子上还有一柄小刀,她一并拿起来,发现上面沾着细碎的木屑。“你自己做的?”

  “嗯。”

  本来这没什么,闲暇时日的木雕而已,但云离紧张的表情分明在大吼“这不是普通的木雕”。慕遮总不能装作看不到,阴阴笑道:“徒弟你有什么瞒着为师?”

  她用指尖托着金鱼木雕,掂了掂,往里面注入了一股仙力,旋即恍然大悟道:“这里面有一丝你的元神?!”

  云离点头。

  慕遮在袖子里取出她的观清镜,对着金鱼木雕照了照,照出了一条被养在竹篓里面的真正的金鱼。将视野放大一些,养金鱼的竹篓放在书房里面,旁边是正在呼呼大睡的小男孩和凝神读书的青年。

  那青年有着如玉的温润气质,眸子里带着超乎凡间的淡然,慕遮觉得养眼,让观清镜在他的脸上聚焦,欣赏了一番。

  云离的脸色变了变,把慕遮的观清镜夺过来扣在桌上。

  慕遮又去搓他的脸:“怎么,只需你看不许我看……嗯,也没什么好看的嘛。”

  “那就别看。”

  慕遮道:“你做这金鱼木雕,放了一丝元神进去,而且和刚才那条金鱼相通,是为了控制它?”

  云离道:“我在尝试突破苏瞳的封印。”

  “虽然用了一丝元神,但毕竟还是对自己有损。我也没试过这样的办法,你自己要当心一点,不要太心急。”

  “我拿捏得住。”

  慕遮又不正经了:“金鱼呀,金鱼选得好嘛,苏瞳不就喜欢养金鱼。这位安大公子也喜欢养金鱼吗?”

  云离不理会她,把她手上的木雕拿过来放回架子上。

  才来的时候慕遮只顾得揉徒弟的脸了,没发现他手臂上有异样,现在云离伸手来拿东西,袖子向上捋了捋,才见他光滑的皮肤上有一排淤青。

  慕遮问:“这是怎么回事?”

  云离咳了一声:“那条金鱼跳出了池子,摔了一下,受的伤也应到我身上了。”

  “这么严重?那鱼跳得那么凶,把自己摔成这样啊?”

  云离道:“它蠢。”

  “它蠢还是你蠢?它跳的时候,你控制不住的话,就应该把元神抽出来。”

  其实这不是谁蠢谁不蠢的问题,而是金鱼要跳还是云离要跳的问题。

  嗡嗡嗡。

  桌上倒扣着的观清镜响了起来。

  慕遮把铜镜翻过来,只听一个女声道:“阿桐,父亲病得重了,起不了身,监察府的主部现在正在前堂候着,你去应付应付吧!”

  铜镜里,安桐合上书,道:“宋婵,你没说错吗?是监察府,不是监察台?”

  宋婵道:“监察台的话,咱们只要说一声安老爷病了,他们就算有事也会另找时间来,娘哪还会让我过来叫你呢?听说,这位监察府主部是皇上直接派下来的,巡行各州,彻查贩卖私盐的案子。”

  安桐道:“宋婵,你在这里守着阿然,不要让他把毯子踢开着凉了。”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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