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茶叶根根直立,像浮萍一样在水面上缓缓打转,状如竹针的叶片颜色浅淡,染出来的水色更浅,偏向初春新叶的鹅黄色。品一口,压住舌根吸一丝气,唇齿留香、回甘。茶叶的形状正如主元方丈那么瘦矍,味道倒不似他本人的生活那样清苦。

  安桐回想着,二十多年前,自己常常在这间木屋里泡茶,泡的就是蜀州特产竹叶青。

  木屋里的东西都原原本本地摆在原处,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张蒲团,一口炼药的炉子。

  主元道:“安公子信‘轮回’一说吗?”

  安桐没有多想,“信。”

  “安公子的才华和昔日的苏瞳一般无二,性格气质,也有八|九分相像。”

  安桐心道,上一世,他是古稀之年才到白隐寺隐居修行,主元方丈和那个年纪的自己相处最多,现在说他性格气质像苏瞳,不是说他有几分老头的特点吗。不过,转念一想,方丈其实是把他说年轻了,按心理年龄来算,他都一百零四岁的高龄了。

  安桐道:“我从小读苏宰相读过的书,习苏宰相体悟、编写的心法,苏宰相的形象内化于心后,自然就在方方面面外化于行了。不知在安某身上看到了哪点,觉得像苏宰相?”

  主元道:“整个人。”

  安桐笑笑,喝了一口茶。

  主元道:“苏瞳虽位居宰相,但一生清廉甚至清贫,七十岁上表致仕,皇帝念及他对先皇的功劳、体恤他的生活,让他担任名义上的寺庙管理人以领取俸禄,是以苏宰相来到白隐寺,断绝俗世往来,自号璃金居士,在此度过余生。他住的,就是这木屋,品的,就是安公子手里的茶。”

  安桐道:“苏宰相在这段时间里留下了诸多手稿,关于体悟、炼丹、修行,还有不少诗词,都是方丈您整理出版的,因此安某才有幸对苏宰相了解得较为透彻。”

  主元轻轻拈眉:“璃金居士言道: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富,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这四句就是苏瞳晚年的全部生活写照了。”

  安桐莞尔:“他借用了东坡先生化用颜斶的话,可能他们姓苏的都喜欢这样。”

  主元道:“苏瞳加的一句,安公子可知?”

  安桐垂下眼睫,掩盖住眸子里不太稳定的光亮。

  主元不等他回答,道:“无扰以当情。老衲并未将这一句纳进任何集子里。”

  安桐抬起头:“没有外界的搅扰,乐山乐水,是别样的闲情雅致,应是这个意思。”

  主元并未正面肯定或否定,而是道:“苏瞳在白隐寺的时日里,创作了多篇缠绵悱恻的情诗。”

  安桐拈来一句:“朝雪暮冰丸香冷,琴笛悠远命何卜。君含笑,古时弦微拨,舞若飞翼。”吟罢,他转了转茶杯:“苏宰相一生未娶,却写下了很多情诗,这也是小街巷弄茶余饭后的谈资之一。怎么,主元方丈也对这些红尘虚影感兴趣吗?”

  “老衲只是要安公子从另一个方面体会那句话的意思。”

  “‘情’字着手?”

  “正是。”

  安桐道:“换一个角度,无非是情谊,情愫,情思,情爱。”

  主元道“安公子正解。”

  “哪一个?”

  “哪一个都是。”

  主元道:“白隐寺十年,苏瞳并不是孤身一人,而是有一个人常伴身侧。安公子记得吗?”

  安桐道:“完全不知道的事,何谓‘记得’?”他的手下意识发力,握紧茶杯,指尖发青。发白。

  主元方丈长叹一声:“苏瞳,你如果真的不记得,也罢了,要是记得,又何苦回这白隐寺平添愁绪,却还要装成另外一个人呢?佛家讲究凡事如露如电,但你并不是一个真正看透的人,想要忘记却忘不了。”

  安桐再次正视主元方丈,细细看他脸上的皱纹,看着看着目光就涣散了。良久,他放下茶杯,道:“方丈既然认定安某就是苏瞳,何必试探这么久呢?”

  “既为‘试探,’定要委婉。”

  安桐道:“忘不了是一回事,要不要循着苏瞳的路继续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安公子不是一直在走苏瞳的路吗?”

  “……”

  主元道:“苏瞳你再世为人,而没有沉湎流连于阴府,老衲就很欣慰了。至于这一世你要怎么走,老衲自然无权也无意干涉。”

  安桐释然笑道:“安某告辞。”

  安桐一边想着老方丈的话一边往山下走,隐约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定睛一看,是萧信。萧信听见声音也刚好转过来,见到安桐时露出大喜的表情。

  萧信道:“苏容兄,你竟还没有下山?”

  “和主元方丈喝了一杯茶。”

  “聊的是苏宰相的事?”

  “是……”

  “主元方丈是苏宰相生前的好友,听说他打听过你,一直想见一见‘小苏瞳’。”

  “……”

  安桐岔开话题:“达雅,你把我的话告诉随水镇的人了吗?”

  “你放心,听到是安大公子的说的,他们说一定照你的话来办。只是他们坚持要让那三个巫师和医师并用,我想着你那养生汤药的几句,就没有再劝了。”萧信道。说着说着,他脸色变得不太妙:“对了,安夫人和宋婵知道你来过了,因为随水镇的人非要托安夫人感谢你。”

  这事安桐早就料到了。知道就知道了吧,宋婵要说就说,毕竟安老爷身体硬朗,再气一下气不死的。

  萧信看安桐的神色很平静,便放心了。

  两人在集市道别。安桐从竹林里翻回书房,此时辰时已过。不久送早点的仆从敲响了书房的门,安桐问他安老爷今天早上来没来过,仆从说安老爷好像受了风寒,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安桐一边拿着毛笔龙飞凤舞一边用早点,想着用完了早点就去看看父亲。

  没吃几口,就听外面的仆从招呼着:“安夫人回来了,宋姑娘回来了。”

  安桐预感到安曹氏要进书房问自己白隐寺的事,忙揉了那张随意涂鸦的宣纸,端坐着用早点。

  “阿桐。”安曹氏叩响了门,叩门声和她的声音一样柔,要是安桐没有特别在意着,可能什么都听不到。

  安桐开门道:“娘。”见宋婵也跟着,又道:“宋婵。”

  安曹氏和宋婵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安桐用完早点。安桐确实也饿了,不怕两人等自己,愣是悠哉悠哉又风度翩翩地吃完了盘子里的东西,若无其事。

  仆从进来收走了盘子,安桐道:“娘,我今天去白隐寺了。”

  安曹氏苦笑:“我知道呀。”

  宋婵道:“阿桐,娘说你不要张叔去帮你捞金鱼,原来是因为这个。”

  安桐的眉毛挑了挑,他或许是被安义关的太久,都没注意到宋婵已经把安曹氏叫做“娘”了。

  安桐道:“是因为这个。”

  安曹氏问:“萧信的学生和爹娘叔嫂说很感谢你,这是怎么回事?阿桐,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随水镇发了瘟疫,他们来白隐寺除灾,我听萧达雅说了,就过去帮帮忙。”

  安曹氏道:“除瘟疫是巫师的事情,你能帮什么忙嘛,不是胡闹吗。”

  安桐笑笑:“娘就当我是闷得慌,跑去白隐寺逛一逛。”

  “你父亲昨天就有得风寒的征兆,要我瞒着你不说,怕你担心、分神。阿桐,你倒好,反倒要父亲替你担心。这事我和婵儿商量过了,不告诉你父亲,让他安心养病,下不为例。”安曹氏的语速稍稍加快,蹙了蹙眉头,安桐知道,这就是母亲发火时最严重的表现了。除此之外,她还是柔柔细语,说的每一个字都像踩不到地,轻飘飘的。

  安桐道:“是。”

  宋婵道:“阿桐,你要专心,别辜负父亲的期望、娘的期望、安家的期望。”

  安桐听了觉得不舒服,奈何他没理由对一个以母亲为标杆的纤弱女子表达什么负面情绪,便点了点头:“嗯。”

  安曹氏:“你父亲不要你去看他,你就好好呆在这里,不要又不见了。”

  “是。”

  安曹氏摸了摸儿子的脸,由宋婵扶着走了。

  关门声和“嘭”的落地声叠在一起。

  安然摔下了窗子,摔得四肢颤抖小脸扭曲,却因为安曹氏才将将出门,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抱着自己蜷在地上抖啊抖。

  安桐把他端起来,放到书桌上给他揉胳膊揉腿。

  “哥哥这是阿然第一次翻窗。”

  安桐笑道:“嗯。”

  “阿然长大了。”

  “嗯。”

  “不不不,阿然没有长大。”

  “嗯?”

  “阿然还要对哥哥好,先不要长大,还不要对女孩子好。”他还惦记着安桐不要他提鱼篓的事情。

  安桐忍不住把他当成球在桌子上滚。滚了一会,安然举起小手:“不滚了不滚了!头晕。”

  安桐便把弟弟提到地上,让他自己爬起来。

  安然突然激动地道:“哥哥,我给小金鱼起了一个名字,你听听看好不好。”

  “什么名字?”

  “阿璃。”

  安桐的心揪了一下。他想安然肯定是听说过苏瞳“璃金居士”之称,才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当年苏瞳喜欢养金鱼,觉得金鱼美如琉璃,在白隐寺得闲之后自称是“璃金居士”,还在寺庙旁边的修竹河里放养了很多条金鱼。这是世人广为流传的说法。

  苏瞳最在意的,其实是两个谐音。

  璃,离。那人的名字。

  璃金,离经。离经叛道之意。

  苏瞳不希望受经书礼训的束缚,却一生都活在经书典籍的影响下,还被视为读书人的模范,因此为世人崇敬。白隐寺十年,他“无扰以当情”,不为礼教所困,内心将自己当作一个离经叛道之人。

  但他失败了,这一世的苏瞳,安桐安大公子,还是靠经书活着。

  安然的小手在安桐面前晃:“好不好这名字好不好?”

  安桐道:“好。”他展开一张宣纸,悬肘书写,一连挥洒了一串密密麻麻形态不一的小字。都是一个字:离。

  安然趴在哥哥肩膀上看他写,写完了,小脑袋使劲摇晃:“不是这个字。”说着,拿过安桐手上的笔,一板一眼地在其中一个“离”字的旁边添上一个偏旁:“是这个璃。”

  安桐道:“琉璃的‘璃’。”

  安然道:“璃金居士的‘璃’。”

  安桐思忖片刻,问:“阿然想哥哥成为苏瞳吗?”

  “阿然虽然学不来苏宰相,但是哥哥可以。苏宰相那么厉害,阿然当然想要哥哥成为苏宰相。”

  苏瞳小时候聪颖过人,但家境贫苦,少年时,家乡修竹突发旱灾和瘟疫,父亲遭遇不幸,后母亲又因拿不到官府的赈济粮活活饿死,苏瞳被邻人收养,从此更加刻苦努力。他一心为官,爬到高位后,重重惩治了盘剥百信、克扣赈济粮的贪官污吏。报完了仇,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深陷官场,如果不继续往上走,只会被记恨在心的贪官同党宰割。

  安桐道:“苏宰相是一个除了当宰相,什么都做不了的人。”

  安然问:“苏宰相还想做什么呢?”

  “寻求逍遥之道。”

  “寻过吗?”

  “寻过。”

  “寻到了吗?”

  安桐刮了刮弟弟的鼻子:“没有。实用的书里面没有这种说法,等他把实用的书读完,已经太晚了。”

  安然不懂哥哥怎么忽然这么严肃,眨眨眼睛,“哦”了一声。

  安桐想了想,现在的自己和苏瞳还是不一样的。他有父母有弟弟,有鞭策苏瞳前进的那些失去的亲人,他是安家大公子,为世人仰慕。这一世,俗世就很好,不需要去寻求逍遥之道了。

  安然:“苏宰相是不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你觉得哥哥有趣不有趣?”

  “最有趣了。”安然的眼睛里面冒着星星。

  “阿然,其实苏瞳有时候也很有趣,比如他在白隐寺的时候,炼制了很多毒药,差点把自己毒死。”安桐回忆着那时候的自己,服用了一丸丹药,结果坐着一连三天一动不动,甚至探不到脉搏和呼吸,云离和主元方丈都以为他死了。幸好准备棺材期间白隐寺没把消息放出去,否则寺庙肯定人满为患,许多人还会亲眼看到苏宰相“诈尸”。

  安然作吃惊状:“苏宰相炼的不是仙丹吗?”

  “失败的仙丹很多都是毒丹,失败品做多了,制毒的门道就摸出来了。”

  “哥哥会炼丹不?”

  “……会。”

  “哪种丹?”

  安桐道:“很多。”

  他给安然介绍各种各样曾经做出来的稀奇古怪的丹药,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毒,一类是有诡异功效的药丸,比如吃下去让人说不出话只吐得出狗叫的那一种。

  当然,还有一粒接近成功的仙丹,未经云离检验,就被人抢去了。吃了那颗丹的人,可能中毒而亡,也可能真正成为了长生不老之人。

  安然听得正认真,窗子上面竟冒出一个人头,把他吓了一跳,小手一通乱指。那人头其实是张叔,只不过上面插着一些枯枝败叶,还蒙着泥垢,乍一看去去像一个怪物。

  张叔小声道:“安大少爷,你的鱼跳出来了!”

  鱼跳出来应该不算什么事,捡起来丢进池子里就行,但张叔却一身狼狈,还专门来书房通知一声,显得奇怪。

  小安然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张叔又看看哥哥。

  安桐想了想,问:“怎么个跳法?”

  张叔比划着:“那鱼要学鸟哩!蹦得很高,蹦太高了就落不准,我把它放回池子,它还接着跳,跳个没完。”

  见面时学老虎,放进池子里学鸟,这鱼真不安分。

  安然道:“哥哥我们去看看阿璃!”

  安桐也想见识见识一条小金鱼能“飞”得多高,便随张叔进了竹林,走近小池塘时,刚好看见那小金鱼乘着水花“一飞冲天”的一幕。这幕本来挺美,用鲤鱼跃龙门称赞小鱼的活力也颇为恰当,只不过美得不久,小金鱼啪嗒一声摔下来,没掉进水里,掉在泥地上了,蝉翼似的尾巴吧嗒吧嗒甩得很是可怜。

  张叔一面说“安大公子看吧看吧”,一面跑过去把滑溜溜的小金鱼捧回池塘。

  刚沾到水,小金鱼又挺着胸腹冒起来飞到空中了。

  安然看着心疼,哎呀着“阿璃乖乖的不要跳。”

  张叔和安然都拿金鱼没办法,张叔便想和安桐商量商量要不把这鱼放生回修竹河,谁知安桐把半空中的鱼接住了,送回水中,金鱼居然安静下来,不再往上面飞,而是在池子里转圈。

  小金鱼睁着豆子样的圆眼睛,嘴巴开开合合吐泡泡。

  安桐想他多半是跳累了。

  张叔道:“安大少爷,它就算休息好了,再多摔几回怕是要摔死,不如把它放回修竹河。”

  安桐道:“好,下次等找到温顺一点的鱼再养。”

  好像听懂了两人的对话,金鱼又来了劲,扑腾着打水。

  安然道:“阿璃不想回去。”

  安桐蹲下身,点了点小金鱼的头:“小东西你要干什么?”

  小金鱼又开始在水里打转转。

  三人围着池塘静了很久,张叔见小金鱼没再闹了,便说这里交给他吧,打扰安大少爷了。然而安桐站起来才转身,金鱼再次飞了。

  安然道:“阿璃喜欢哥哥。”

  安桐试着往回走,三步不到,金鱼又挺身上了岸。

  安然把倔强的小金鱼推回去。

  安桐对着金鱼捏了捏下巴:“张叔,你帮我去萧富叔叔那里买一个大点的竹篓,把它送到书房里来吧。”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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