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半生欢喜73

  更何况他只想养个榕漾,家里养了一群畜生已经分去了榕漾很多心思,留给朴丞的他日日都算着,再少一分一毫都不行。

  雪无声地覆盖,朴丞说完话就抖了外袍,转身准备走。

  谁知女人“噗通”一声跪地上,拖着他的袍角,在雪里笨拙地咬着生词,比划着说:“求……求求你、给,给你……孩……子……我……”她眼里蓄着泪,指着自己使劲摆手,“你不、不养。”

  朴丞迟疑了脚步。

  他自个没享过几天有娘的日子,他明白这其中的苦楚。可天底下哪儿都有这样的事,他不能因为一时心软就给人机会。

  于是朴丞拧眉,“靖军养得起你,只要挺到来春,你就能找份工做,自然也养得起孩子。”

  “不、不……有……追……我。”女人急切地扒住他的腿,膝盖在雪里擦行,肚子还挨着雪,怎么看都是让人不忍直视的心酸。她眼里的水不要钱地往下掉,她一手护着肚子一边硬着舌头说,“兰、部落,有人,杀……追……”

  “扎答兰部有人追杀你?”朴丞回首,“你男人不是死了?”

  “宝……”女人费劲地念字,“男人……宝力道。”

  “你说。”朴丞倏地正色,“你男人是宝力道。”

  扎答兰部的新狮子,歌唱他生得雄壮,有英俊的面容和神赐的臂力。传闻他曾经扛起过迦南山巅的重鼎,拉开过床弩的重弦。他在迦南山下被传唱,每个部落的姑娘都知道他。这个多情的狮子,他的帐篷里养着各种各样的女人,他对每一个都唱过情歌,也对每一个都不记得名字。

  他沉浸在美色里,按照喜好给她们称呼。可以是花,可以是宝石,甚至可以是他座下的马匹。他不爱任何一个,他也不曾娶过任何一个,他把妻子的位置留下来,准备给乞颜部的王女。

  “噢。”朴丞靠椅子上,“原来宝力道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

  女人坐在火炉边,垂眸扶着肚子,有些难过。榕漾倒了碗热牛乳给她,宽慰道,“你既然到了靖陲,他就管不着你了。”

  “他想干什么,”朴丞撑首,“为了娶另一个女人要弄死他的孩子?”

  女人喝牛乳的架势依然凶猛,她点点头,紧紧抓着榕漾的袖。这个来自大苑的姑娘,敏锐地察觉出一个真相,那就是这个家里真正能做主的,其实是这位温温柔柔的榕先生。

  榕漾果然心软了。

  “你想都不要想。”朴丞在他开口前先声夺人,“家就这么大,养不下一个孩子。”

  “可是很可怜啊。”榕漾望着他,“你还瞒着我。”

  “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你不能每一个都养。”朴丞皱眉,“我没瞒着你,你问了吗?这也怪我,嗯?”

  “来春扩院子。”榕漾说,“边上大着呢。”

  “不行。”朴丞不为之所动。

  榕漾忍了忍,先把女人送去客居,然后关上门,几个蹦跳到朴丞腿上。

  “养吧。”他蹭着朴丞的脸,“咱们还有羊奶呢!连大人一块养,就养过冬天,怪可怜的。”

  “我给你说。”朴丞由着他骑上来,扶着人后腰,“这事没商量。”

  榕漾眼巴巴,朴丞说:“如果真是宝力道的儿子,那也就是小狮子。扎答兰部将来有什么变故,多半得找他,到时候怎么和大人们交代?我们在靖军之中,为扎答兰部养了孩子?”

  “谁也不讲。”榕漾说,“没人生来就是小狮子,我会教他读书。”

  “不行。”朴丞闭眼,“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昌宗。”榕漾凑他耳边,“我……这样……行吗?”

  朴丞嘶声。

  榕漾说:“还能那样。”

  朴丞睁眼。

  榕漾继续说:“现在就能开始。”他手滑进朴丞袍里,无辜地问:“行吗?”

  “你……”朴丞仰头,喉结滚动,急促地捏了把他的腰,“要反天了!”

  于是最终还是养了。

  朴丞先给吴煜提了声,没掖着藏着,算作报备。吴煜转头和谢净生商量一二,觉得养只小狮子,交给贺安常和榕漾双教,就在靖军眼皮子底下,来日不亏。

  可怜朴丞还没舒坦过一个冬天,又得过上当爹的日子。他还没抱够的腰,转身就成了小婴孩的专享。

  实在太憋屈了。

  (三)

  年一过,靖陲那边在忙着养孩子,京都这边的钟燮寸步难行。

  春来雨贵,鹿懿山的青石板湿滑淌水,马蹄踏过去的时候如溅珠玉。鹿奔于枫叶间,马在青石板尽头停下。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转过石子路,看见一方小池。池边磐石淋雨,盘坐着钟燮,头戴斗笠,手撑鱼竿。

  发被雨打湿。

  “怎地连伞也不打。”钟燮侧目,“赶得这般急吗?”

  “着急见你。”红色官袍半撩,少臻在他边上坐下。

  “这话难得。”钟燮笑了笑,“南下催得紧罢。”

  “那也要等文书下达,明日才能动身。”少臻撑膝,“你还要在京中待多久?”

  “尚无定期。”钟燮望着池上被雨打风吹的花,“从年前拖到如今,老爷子是打定主意要我成亲。此番若不能如他意,怕是秋季也回不去。”他叹气,惆怅道,“现下你要离京,可喜可贺。若遇白鸥,记得替我捎一声好。”

  “那就成。”少臻古怪的看他一眼,“京中流言蜚语作怪,此事若不结,各家千金都当你有什么难言之隐。”

  钟燮轻啧,转头认真道,“你也这般想?是不是少只只?”

  “绝无此想。”少臻立刻回答,随后迟疑道,“不过若真是如此,那得早些看大夫……”

  “你是不是打算临去前先气死我?”钟燮拧眉,“你还当真信了?我虽……虽然迟迟未娶,却绝非是因为难言之隐。”他转回头,说,“早些年徐杭方定,南下诸事重组,又逢着青平烟粟未止,哪有闲情花前月下?迩来运河新通,青平建接岸口,年前方停。多般事情未果,纵然成亲,也是怠慢姑娘。”

  “外出巡察官不计其数,为民操劳者也非珍稀,怎么到了你这里就一定会怠慢人姑娘?”少臻说,“你别诓我。”

  “我何时诓过你。”钟燮抬手把斗笠按在少臻头顶,压了压,“我怎么敢诓你。只是这事僵持已久,与旁人不便说,与你我只道一声,我是不愿意。京中豪门林立,老爷子叫我娶,也只会往上看,绝不会向下找。可今上多提拔寒庶子弟,贵胄之子渐疏中枢,我若娶一位贵门嫡女,高攀是小,闲置为大。青平才渐入佳境,我不愿意轻易离手。”他抖手抬竿,“说到底还是舍不得这身官袍。”

  “这么等待也非良策。”少臻抬起被斗笠沿遮挡的眼,“你打算如何?”

  “再等等看罢。”钟燮说,“若真不行,只能跪乞圣上下放,离开了京都就行。”

  少臻望雨不吭声,钟燮说,“这事无关紧要,你不要搁在心上。徐杭督察一事,你去了还须与渡川明暗共事,我忧心有人会居中阻挠,你且留心。”

  “我自有分寸。”少臻顿了顿,“你可有话要带与先生?”

  “没有。”钟燮长叹,“年前江塘堤坝重建一事已经要他奔波多时,时御把人盯得紧,不能再任他劳苦奔走,就让他逍遥一段日子。”

  两人又面池闲谈半个时辰,少臻临去时,钟燮送他上马,拍着马鬓。

  “若生变故,立刻回禀京中。纵然鬼魅窥伺,你也不要忘了,你如今的靠山可是圣上。”

  “多则半年,少则四月我就回来。”少臻勒马,“我会先去趟青平。”

  “愿我不误约。”钟燮笑,抬手与他合掌。

  “青平见。”

  少臻次日离京,只带着两名宫中下赐的随从,轻装上马。他们直路下青平,经水路过江塘,再至徐杭。少臻此行任务只有一项,就是巡察靖塘运河。此事说来一件,实则细化繁琐,着重在运河通运,以及督察烟粟禁令。原本算是肥差,但少臻不近人情之名早有传闻,途中猫腻如不能靠贿赂搪塞,只有换下少臻才能求全,所以钟燮才会叮嘱他且须谨慎。

  少臻一路迅速,到达徐杭时未惊动任何人,只有苏舟久候岸口。

  渡川公子如今名誉南下,却还是素袍木簪,就踩着木屐,乘着一方朴实马车等着人。只是他夫人为南下名绣,那素袍看似寡淡,近了便能瞧出暗纹花色,都是顶好的质地。

  “路上如何?”苏舟迎了少臻,“赶得这般急,景也没瞧几眼罢。”

  “公务在身。”少臻与他互拍后肩,“苏苏的婚期可定下了?”

  “诶,就等着你这个叔叔来。”苏舟滑开折扇,“定在了七月中旬,小妮子玩性大,她娘也舍不得,一拖再拖到如今。可叫你们这群叔叔给挂念的,岁安捎了三封信来询问。如今你来了,走时顺路给老师与钟大人捎封函。”

  “岁安就是操心的命。”少臻笑,“他那里不是才收了个儿子吗?”

  “朴丞不容易。”苏舟也笑,“也得养个孩子治治他那脾气,都至将级了,还冲得很。”

  “哪需孩子。”少臻叹声,“岁安就把他拿稳了。有个孩子也好,给双亲一个交代,上回我见着榕爹,可追问了我一堆朴丞的问题,我怎么好回?”

  “如实答不就是了。”苏舟掀帘让他上车,两人坐下后,苏舟继续说,“榕爹还能不知道朴丞的脾性?多半是求个慰藉。所以说这可怜天下父母心,好好的岁安,没留神就给朴丞占了过去。过去不当爹不知道,如今当真糟心。”

  “我看你是舍不得。”少臻说,“所幸嫁得不远,不然我们这群做叔叔的也要牵肠挂肚。”

  “你还别说。”苏舟挑眉,“稻儿这小子,瞒着我和云娘去了栾家铺,把栾家小子给溜了一圈。”

  “他是做哥哥的。”少臻问,“溜了一圈?”

  “无非就是路见不平的把戏。岫兴是好脾气,最后知道了也把人温温和和的请回来。一来二去,两个人倒先成了知己。”苏舟说。

  栾岫兴正是苏苏未来夫婿。

  少臻摇头笑,“稻儿如今游学归来,倒比从前更活泼些。”

  “到底是见过了大山大川,知道了人外有人,眼界一开,心境也跟着豁然明朗。老师当初要他外出游学,怕是早有预料。”苏舟说,“就住家来,你的院子一直给收拾着,离衙门各处也近。”

  关键是在他苏渡川的地盘上,没有不长眼的宵小动得了手。

  “自然是回家住。”少臻回道。

  下车时,苏舟问,“钟大人何时归青平?”

  “他自个都不知归期。”这会儿少臻才感受到徐杭的春暖,逆着阳光眯眼,“钟老等着他娶亲呢。”

  “京都闺门,”苏舟点了点路边修剪得宜的花,“不若小家碧玉有趣。”

  这话一语双关,两个人心照不宣。

  “他倒是想,就是钟老那过不去。”少臻已经远远瞧着人,快速道,“让他娶小家碧玉,钟老怎么舍得。”“不说他。”苏舟道,“且说你,一直劳心公务,真没个打算?”

  “独惯了。”少臻说,“不急。

  已经到了正厅,苏舟便不再提此事。只说苏苏提裙赶来,见着少臻好一阵笑,又问榕漾。她有三个叔叔,最喜欢的是少臻,最亲近的是榕漾,至于朴丞……苏稻倒挺喜欢的。

  “你给他寄书一封,他不出半月就能到。”少臻接了苏苏奉的茶,“岁安近来也无课,南下一趟不打紧。”

  “我也能去靖陲。”苏苏说,“您跟爹说一说,来回要不了几天,我都甚久没见小叔叔了。”

  “原来是打这个主意。”苏舟点了点她,“待嫁的姑娘哪能乱跑。”

  “让娘去,稻哥也去,还能去见蒙爷爷。咱们家的船一路到无翰,以后就是靖陲的地界,遇不着危险。”苏苏撒娇道,“日后可就没这机会了。”

  “我说的不算。”苏舟含笑,“我夫人说的算。”

  苏苏长叹息,对少臻露了一个“没耳听”的表情,少臻被她的古灵精怪逗笑。饭后稍作休息,就前往徐杭州府衙门。

  诸事交接,琐碎无比,等少臻处理完天色已暗。翌日就开始巡察运河,各个岸口都少不得查审出入记录,宫中随同而来的两位被苏舟招待得好,精力充沛,把官船运输的账目算得飞快。

  少臻一入徐杭就是半月,一晃眼就过去了,钟燮的信到时他已经换上了夏衫。信中只简略的提及了京中无事,多是问他徐杭如何。少臻晚上在灯下提笔多次,最终也只回了最言简意赅的那一封。

  “无事,顺利。”

  不知钟燮收到后什么神情,半月后又寄来一封。这次信笺厚实,所道极其详细,从京中花开到鹿懿垂钓,诸事尽详,就差把每日吃穿也记上。少臻收到后又用一夜,回得稍微多些,凑够了一页。

  “诸事顺利,并无忧虑。徐杭繁花如锦,长河浪涛如雪。折香赠君,望珍重。”

  信夹带着阶下春花一并寄回。

  又半月,钟燮索性寄来了枫叶一包,这次直接把每日吃穿进出,事无巨细统统告之。少臻斟酌一夜,勉强回了封详细的信。

  以前从未发觉钟如辰是如此话多的人。

  少臻等了半月,却迟迟不再收到钟燮来信。待到五月时,京中才传来消息,钟燮因言辞不当,天降圣怒,罚一百杖,贬降一级。

  “消息说,”苏舟沏茶,“是因为不肯听劝,拒绝了求娶章家千金一事,一意孤行,惹怒今上才受的罚。”

  “章家?”少臻微怔,“圣上要他娶章家的女孩儿?”

  “章老虽然无子。”苏舟说,“但他的女婿为入赘。章家至今只有一位小千金,正是章老的嫡孙女。你知道如今中枢新进官员都仰慕章老已久,天下读书人谁不曾倾慕那位章千金。圣上正缺一位能名正言顺引领清流风向的人,钟大人不正好是个人选。他师从侯相,从属章老一脉。年纪适宜,又外放为一方封吏,业绩有目共睹,家无久积之势。怎么看都合适。”

  钟燮是圣上一手提拔而起的纯臣,与少臻这一类又有所不同,他还有个显赫家世。而这显赫家世既非盘踞的豪门,也非封爵的贵胄,是全凭圣上之意稳立起来的新贵。换而言之,是全系圣上股掌之间的门势。圣上是它唯一的主子,甚至是太上皇与平定王也不能左右。

  让钟燮担此重任正合适。

  可是他不愿意。

  “你素来与大人交好,可知是什么缘故?”苏舟道,“此事若非心有所属,未尝不是件好姻缘。章千金慧心钟敏,又有咏絮之才,与钟大人称得上是登对。”“他未提过。”少臻惦记着那三封信,“应是也未料得。他是不是心有所属我不知晓,但此事与他却不一定是件好姻缘。钟如辰离京十二年,为青平尽心竭力,若他娶了章家女孩儿,此后半生尽困京中,纵然高升中枢,也不是他想要的。”

  “事已至此。”苏舟搁茶,“且看圣上如何定论,否则就是他不愿意,怕也不好轻易解决。”

  “为官不易。”少臻起身,望窗外,“此道阴阳相融,行走其中稍有不慎便会触及旁人利益。他与我一路至今,担待我多年,把那不讨人喜的事情都尽揽于人,独留我一份清白。”他稍作停滞,“……巡察一事尽早结束,我便回京替他求上一求。”

  “至之。”苏舟袍掸尘埃,“大人既敢这般回绝,想必是有打算。你且不要急,巡察一事不可疏忽。”

  “自然。”少臻回首,“师兄放心。”

  (四)

  钟燮趴在榻上。

  窗外细雨纷纷,他就撑着首,掌间抛玩着一色石子。榻边椅上坐着钟鹤,正说着“章千金”一事。

  “大哥。”钟燮接住石子,捏在指尖反复地看,任凭细雨濡湿发梢,“看在我卧病在榻的份上,何必再拿此事说与我。”

  “你不是卧病在榻。”钟鹤说,“你是自作自受。”

  “天降良缘。”钟燮趴倒,“然则我却实在不识好歹,可叹可叹,原本以为近期能够离京,这么一来,又得熬上个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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