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陆行州撑住雨伞的手臂此时略微抖动一瞬,显然也是慌乱的。

  此时天上已经没有了雨,伞顶几缕透明的水滴子顺着伞骨往下淌开,落在肩上,被他皱着眉头一点点拍开,没留下半点声响。

  姚之平站在身后眨眼思考,许久之后恍然大悟,想着,自己这位老同学竟也到了心疼人的年纪。

  他是与陆行州一道来的。

  在家中等候多时未见人影,索性踹上一张大红票子出了门来。

  姚之平乍一看见陆行州,脸上便显得格外开心,腰间挎两把雨伞,举起手中一只肥大的老母鸡,还有一瓶黄酒,脚下生风,香气也似飘了好几里。

  可陆行州却并不如想象中愉悦。

  他在初为人父的喜悦褪去后,看清的是自己与亲生儿子之间八年无法跨越的距离。

  姚之平望着沈黎的脑袋,再回头打看陆行州的神情,难免为他心生唏嘘。

  毕竟,自己与姚村长之间是没有这样伤春悲秋的机会的。

  他们生而是这世间一对平凡的父子,哪里能经得起这样轻言细语的精细。

  可姚之平却依然热衷于开解,他摆弄自己手里的半瓶老黄酒,试图推心置腹,开口说话像是带了些许淳厚:“老陆,教孩子的事情咱得慢慢来,不能光顾着发脾气,你看你是做老子的,就得有个老子的样,这世上哪有一顿打解决不了的事情?”

  沈黎听见姚之平这一句豁达的“开解”,蹲在原地顿觉汗毛乍起,他把眼睛睁得滚圆,猛地从地上站起,抱住怀里两只奶狗,拔腿便沿着脚下的土路往外跑。

  姚之平不知自己这句肺腑之言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他对于城里人的兴致一向磋磨不透,就像他磋磨不透他过去心心念念的杨茉莉。

  可三十二岁男人的委屈来势汹汹。

  姚之平回到家里,低头坐在屋外干净的空地上扒鸡毛,任由院里那两只老黄狗把身旁的鸡毛追得四散纷飞,泥土混上脚边的血沫星子,像极了他此刻忐忑不安的心情。

  好在不多时,陆行州终于带着妻儿回到了院里。

  姚之平低着脑袋干活儿,等拔光了鸡屁股的毛,才开始仰着脖子,打看那头沈妤脸色通红的模样,再低头瞧向自己手里的老母鸡,双眼一愣,心中的委屈不禁化为怜悯——都不容易,这些拖家带口的可怜人们,看似光鲜亮丽,可谁的日子不是这一地鸡毛蒜皮呢。

  陆行州一路走来没有说话,直到将沈妤送回屋才重新走到院里来,他将身上的外套脱去,手里拿着一盆未择完的菜苗,在姚之平身边寻了一处地方坐下,低头,将白净的衬衣袖口搂至手肘,露出里面白色的胳膊,手指细而纤长,皮肤晃眼得像个姑娘,皮下几缕青筋却隐隐透露着戾气。

  姚之平没有见过陆行州这副沾满人间烟火的模样。

  陆行州的脸大抵还是当年学校里的模样,可他的眼神却已经不再纯净无欲。

  在姚之平心里,他见过资本主义的腐朽,体验过女人浴后咯吱窝里的清香,甚至沉迷过性事,放逐自我,已然成为一位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然后一如常人,为子女操心劳累,随着年纪的增长备受嫌弃。

  他的想法来得汹涌澎湃,思绪绵长,以至于没能听见院门打开的动静,直到他那位出外打工多年未归的堂姐迈步走到面前,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影,张张嘴巴,一时不知作何言语。

  姚之平的堂姐是远房抱来的,堂姐不需要有姓名,她自小没有爹娘,早年被过继到独身多年的二奶奶身边,连个手续也没有,在一顿家里人的饭菜后,她便成为了姚家的女人。

  千禧年春节,堂姐偷爬上村口大平头的拖拉机离开,她走的决绝,像她来得突兀,之后再没回来过。

  姚之平上学那会儿二奶奶还没糊涂,她让他带着十几斤的熏腊肉去看她。

  姚之平于是站在北城灯红酒绿的会所门口。

  他脚边是随意扔下的泛着腥臭的避孕套,他身上的烟味浓重,有熏肉的,有火车上乘客的,也有空气里漂浮的。

  他想自己或许该说些什么,可说些什么呢?

  姚之平站在彼时浓妆艳抹的堂姐面前,想到了陆行州,他们三个,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看不见的尘埃里。

  陆行州放下手中的菜苗,抬头看见姚之平的堂姐眼神有些意外。

  他或许没有想到,那些酒吧中雾里看花的故事原来也并不全是故事。

  他在姚之平的声音里,想起了这个女人那时笑着说话的模样,她说,你啊,总归不是我故事里的人。

  但每个人总要有故事。

  姚之平于是在这样的夜晚变得越发蠢蠢欲动起来。

  他在席间频频打看自己这位多年未见的堂姐,醉意醺醺。

  在将二奶奶安抚睡下后他脑中依然酒气难散,甚至拉上陆行州的衣袖往河边上走。

  陆行州酒过三巡思维也不再严谨,他跟在姚之平身边慢慢踱步,沈妤在不远处的田间走,沈黎追着他身边的萤火虫说不出的开心。

  两人找了个空地停下,靠在树上,微弱地呼吸。

  姚之平提起腰上的酒葫芦,呼啦一口灌进了嘴里,轻声开口道:

  “你能来真好,二奶奶看见你最高兴,她把你当做那人的孙子,再没有比你更亲近的人。”

  陆行州于是告诉他:“可你却只想找个人陪你喝酒。”

  姚之平摇头,忍不住为自己哀鸣:“我年过三十还没能真正的做/爱,心里有怨,你得体谅我,我喝下去的酒是永远成不了孩子的。”

  陆行州于是便也不说话了。

  姚之平于是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开始痴痴地笑起来——

  “但酒其实有时也不能完全算是个坏东西,至少你醉了知道摘人家姑娘的水仙花儿,而我只有院后的几头老母猪。”

  “这不怪酒,这没法控制。”

  “什么?”

  “这没法控制。喜欢一个人,是没法控制的事情。”

  姚之平像是听见了什么格外稀奇的话,他此时脑中天马行空,有如一个最庞大的思想,在做的却是一个最卑微的梦境,而后低声感叹:“但人活着,能遇着彼此都控制不住的人,多难啊。”

  说完,他又沉默一瞬,放下手里的酒葫芦,故作惬意,生生扯开自己的话头:“今天这黄酒还剩了半壶,你不珍惜,实在要不得,况且这酒这么香,也就是你来了,我才拿出来潇洒。”

  “留给别人吧。”

  “不成,要是别人,我怎么也得偷一壶我爹的茅台去。”

  说完,他又没有忍住,自己率先笑了起来。

  他倒是也不觉得难过,只抬手放在脑后,靠在树上望星星,自我嘲笑:“我这人啊,或许生来就不讨喜。”

  男人酒后的话向来有来无去,陆行州身上透着伐,却没有忘记回答:“杨茉莉那时是真的喜欢你,李文瀚说,你是被自己的固执耽误了。”

  姚之平伸手拦住陆行州的肩膀,好让自己也站得更稳一些,他的眼睛此时显得尤其明亮,低声的诉说也格外动情:“可我其实也是个坏坯子,你们不知道,我小时候偷看过我堂姐洗澡,她的屁股特别翘,胸口尤其大,红色带着粉,我十三岁就会在梦里摸着她的身体竖旗子。”

  陆行州没有回话,他的目光略微涣散,像是真的醉了,他问:“那你喜欢她吗。”

  “什么是喜欢。”

  “这话太长。”

  “那就是喜欢吧,她的胸脯那么大,我忘不掉的。”

  “那只是欲望。”

  “我不懂这些,一个年过三十还没真正做/爱过的男人,人生就像罪一样,你不能和我聊欲望。”

  “但你心里有人,你说你爱杨茉莉。”

  姚之平像是想要反驳陆行州的话,可张嘴半晌也说不出漂亮的话,索性又底下头去,脸上带着少有的茫然与疑惑:“但一个人难道可以喜欢一个人又去爱另一个人?”

  “我回答不了,这话太长了。”

  三十多岁的再见的确太长,姚之平曾经以为不会再见到自己这位美艳的堂姐,又或是多年后,他们一个月经不调,一个阳痿早泄,再次相见,已不再有隐晦的躁动。

  可成熟的风情向来被男人钟爱,而年少梦中丰腴的肉体却永远鲜活,青春太短,欲望太长,这是男人关于情/欲一个解不开的圈。

  所以姚之平羡慕陆行州,至少他真切地拥有着他丰腴的肉体:“陆行州,你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赵源说过,你是过分理性的一个人,你分得清爱,你要做的只是接受女人的欲望。”

  陆行州仰起头来,他将目光看向远处的沈妤,他的喉结在白色衬衣领里上下浮动,躁动平缓,嗓音低沉:“但感情不是理性的东西,我第一次梦遗,第一次爱上女人的裸体,第一次享受性/爱,却都是因为她。”

  姚之平没有再问话,他像是醉得狠了,只举起腰间的酒葫芦,抬手喝下一口,低声告诉身边的人:“那你可真幸运。陆行州,其实,你也是一个坏坯子,来,为了我们的坏,再喝一口吧。”

  两人于是没有再说话,只剩身边水声叮咚作响。

  白天的躁动到底是属于社会的,而晚上属于自己。

  城市里的生活就像是是耀眼的白日,葱郁繁盛;而山里的生命歌颂夜晚,夜幕下的树,夜幕下的水,夜幕下或走或停的人,被笼罩在这一片雾里看花的夜色里,时间变得缓慢,一夜醒来,一丘成社,五谷为稷,春播秋获,冬日飘雪,夏暮落雨,周而复始。

  陆行州多年未曾喝过这样多的酒,此时被山风一吹,心神终于变得飘忽不定。

  沈妤将他扶上床,姚之平的母亲匆匆从广播站赶来。

  这位老母亲与姚村长怨侣多年,掐指一算,便坚持认定陆教授人到中年重拾真爱,酒后吐露真言,半夜一定尿急尿频。

  沈妤接下她手中一把尿壶,低声道谢,脸上甚至不能显得慌乱,以免这位老母亲将他们认作一对半夜私奔的野鸳鸯。

  沈妤轻呼一口气,关上屋门,终于迈步在陆行州身边坐下,她将手指覆在他的额前抚动,将他耳边碎发一一捋开,露出一张清俊冷漠的脸。

  沈妤一向知道陆行州的脸投了自己的好,即便此刻他闭目不语,只是这样将手指放在他的鼻梁上轻抚,她的心中便也能生出千万温软的细腻来。

  陆行州似乎感觉到颊边些许细微的热,缓慢睁开眼睛,抬手抓住沈妤纤细的手腕,放在嘴边细细地吻,他也并不着急说话,只是眼中人影不再明晰,只剩下一片爱意汹涌。

  无法诉之于口的情深除去年少时陌生的欲望,也有多年前那一眼的怦然心动。

  沈妤俯身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像是又下起了雨。

  陆行州于是偏头亲吻她的额头,声音融化在雨里:“我在梦里也爱你。”

  沈妤耳尖发烫,就只是笑。

  陆行州于是手指微微收紧,又忍不住轻呵:“你不能再跑。”

  说完,沉默一晌,靠在她的头顶,稍稍松一口气:“谢谢你。”

  沈妤将他的手指握紧,两人十指相交,放在空中看望许久,轻声告诉他:“人生当苦无妨,良人当归即好。”

  陆行州觉得胸口发热,像一团熄不灭的火,如年少时暌违已久的躁动,惹得他低声叹气,有些气性:“酒可真不是个好东西。”

  沈妤于是重新抬起头来,看着他问:“怎么,还很难受?”

  陆行州点头答是,随之转身将她压在身下,低头咬住她开合的嘴唇,手指左右揉弄,将那颜色变得艳红,无奈而真切:“如果没有喝酒,这会儿你是一定说不出话来的。”

  沈妤抱着怀里滚烫的身体,一点一点细细地笑开,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肩膀,两人交劲斯磨。

  陆行州头中一片混沌,想到姚之平之前的许多话,没个头尾,身体虚浮,到最后却只能不得不承认一句:“原来我也是一个坏坯。”

  作者有话要说:  久违的更新。堂姐是我最后一个想要写出来的小人物,很现实也很矛盾的一个角色,她会是小黎对陆教授态度改变的很大助力,当然,她自己的改变也是。

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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