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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虎相争

  三老太太嗜茶。早起之后,喜欢亲手沏杯茶歇息片刻,再摆早饭。

  众人进屋的时候,三老太太正坐在竹榻旁用竹夹炙茶饼。

  三老太太六十高龄,头发尚未全白,整齐的在脑后挽成了一窝丝,用了枝凤头白玉长簪簪住,戴着一对金镶玉的耳塞子。庄重典雅。

  等众人进来行了礼。老太太便招手叫岑三娘:“三娘,来替堂祖母分茶。”

  “是。”岑三娘乖巧的应了声。上前侍立在旁,待老太太泡好茶,将茶分到茶盏里后,便端了茶给大夫人四夫人送去。小辈是吃不到老太太泡的头壶茶的。

  她送完茶便跪坐在竹榻前,手脚灵活的收拾茶具。

  三老太太的茶具是全套邢窑细白瓷,二老爷孝敬的。陆羽《茶经》曾评价说:“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邢窑细白瓷胎质细腻,袖色白润。精品不易得,老太太平素爱若至宝。岑三娘生怕不留神摔碎了一只,越发小心。

  等她收拾好,洗了手侍立在老太太身旁时,这才发现大夫人和四夫人已经打起了机锋。

  “……大嫂今日这身打扮衬得我跟村妇似的。母亲,明儿端午把那套红宝石头面借给媳妇戴戴吧!”

  四夫人瘦小个儿,脸不过巴掌大。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便极爱梳灵蛇髻,扭成卷的头发往后坠着,髻上一边插着一只坠着长长流苏的金步摇并几只金镶珍珠的花钿,让人不得不担心四夫人用力过猛,步摇花钿便会叮当掉落下来。

  大夫人穿着件玫瑰红的大袖襦,橙黄色的镶边。梳着高高的牡丹髻,前面戴着黄豆大小的珍珠镶成的发箍,正中插了枝金观音的分心,后面戴着几朵酒盅般大小的杏花样金制的挑心。侧面插着一枚宝树形状的金步摇。脖子上挂着金项圈,白玉坠子上坠着七彩缨络编的络子。腰间衣带上系着玉双环,腕间戴着金钏,华丽的像五月怒放的石榴。

  和大夫人一比,四夫人的装扮就显得极为寒碜了。

  大夫人虽不想掩饰自家有钱,却也不愿被四夫人拿来作伐,摇着象牙柄的牡丹团扇笑道:“四弟妹还缺头面首饰?听说有人出一万两银子买四弟一只画眉呢。先前四弟买的时候软磨硬泡在公中支了三千两银子,没想到转手就能赚七千两。还了公中的银钱,拿着七千两银子弟妹想打什么头面都足够了。”

  四夫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年前四老爷买画眉从公中借银子打了借条,回回都要被大夫人拿出来说。四夫人又不可能拿自己的私房去填四老爷的窟窿,心里的委屈便如潮水般漫上胸口:“想让相公卖他的鸟,不如要了他的命!我那里能像大嫂一样,随便就能拿二两金子打枝观音分心戴。这只步摇还是过门时母亲赏的。明儿全城有头脸的女眷都要去城南码头看龙舟赛,大嫂自然不愁,我却只能求母亲借套头面撑脸面了。”

  “知道我给三娘她们备了头面首饰,跟着来打秋风,也不怕被小辈们笑话。”三老太太似乎已经习惯两人的斗嘴,也懒得教训,只笑咪咪的吩咐道:“田妈妈,去把我备好的头面拿来。”

  大夫人便轻摇着团扇闭上了嘴。

  挑衅

  六娘七娘一直低头把玩着腰间悬挂的荷包玉饰小镜子,仿佛没听到似的。

  岑三娘暗暗后悔手脚快了点。如果她现在还在收拾茶具该有多好,站在老太太身边望天么?事已至此,她只能垂下眼帘,厚着脸皮继续走神。

  她的确也走神了。心思在大夫人和四夫人之门飘来荡去:四夫人是团结的对象,是否也可以争取下大夫人呢?夹缝里求生存,多拉拢一个能影响三老太太的人,就多一分保障不是?

  岑三娘默默的悲伤……自己开始变邪恶了。

  不多时,田妈妈拿了两只紫檀木包银角的匣子出来。

  三老太太说道:“一套红宝,一套金镶玉,一人一套,我谁也不偏心。你们退下吧,留小辈陪我用早饭。”

  红宝石头面是三老太太的陪嫁,每颗宝石都有手指头大。与之比较,金镶玉的那套头面就逊色许多。

  大夫人虽然不愁头面首饰,却又见不得老太太总是偏心四房。见红宝给了四夫人,心里极为不忿。她转念一想,九少爷成年之前,四房的产业都由自己管着,说是三房只拿三成收益,帐还不是在自己手里,将来交出去多少还不是由自个儿说了算。大夫人心气便平了,笑着谢了赏。

  四夫人银钱比不过大夫人,却总能在老太太这里得到更多的宠爱。拿到想借的头面首饰,脸上的委屈也早没了影。

  待两人施了礼离开。三老太太便起了身。

  岑三娘顺手就去搀扶。

  六娘七娘早就按耐不住,雀跃的奔了过来,挤开岑三娘,一左一右的扶了三老太太,嘴抹了蜜似的甜:“祖母,给我们备了什么?”

  三老太太叹了口气,笑骂道:“看看三娘,哪像你们这般沉不住气。放心吧,用过早饭,让田妈妈拿来给你们挑。”

  岑三娘无语的想,她为什么要心急?头面首饰又不是给了自己就不用还了。撑脸面也是替三房撑。而且首饰挑得比六娘七娘好,只会增加两人对她的仇恨值。

  心里这样想,却不能这样说。岑三娘笑道:“堂祖母这回可说错了。三娘从昨日起就开始盼着呢。只是想到堂祖母素来会打扮,替我选的肯定是最合适的。这才没有着急向堂祖母讨。”

  马屁精!六娘暗骂,撅嘴嚷道:“看吧看吧,三娘一样心急的,只不过她肚里弯弯绕,不像我和七娘这般直爽罢了。”

  臭丫头!居然讽刺自己有心机城府深。岑三娘想,让她和六娘七娘斗心眼绝对是在考验她的良心。就像让一个NPA的明星和高中生抢篮球……要多心狠才下得了手啊? 可是,抢不过更丢人啊。

  不方便和六娘斗嘴,还得撑出满面笑容当没听到六娘的话。岑三娘泪流满面,几乎忍成了内伤。

  她笑嘻嘻的不接嘴,六娘便一个劲拿眼风挑衅她。

  继续挑衅

  “三娘是客,对堂祖母客气!哪像你们,没大小小的。”三老太太数落着六娘七娘,替三娘说话。

  如果岑三娘像六娘七娘一样没有亲疏,就是不懂事了。相反,岑三娘的客气证明她清楚自己在三房的地位,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三老太太很满意这样乖巧懂事的岑三娘。

  七娘极有眼力,马上说道:“三娘六娘都心急,七娘还小,祖母先替她们选吧。”

  这回三娘和六娘同时想用眼刀子去戳七娘:你才心急!你赶紧着别废话了,赶紧选吧!

  “七娘真乖,祖母要打扮,也得先打扮我家七娘!”三老太太大笑着捏了把七娘的肥脸,终于结束了小孩子们斗心眼的前戏。

  三老太太心情一好,便真的替小辈们用上了心。

  “我记得七娘做的是件鹅黄色的襦衣,还是梳双丫髻。各插三对珍珠宝钿,用琉璃耳坠……”三老太太说着从妆匣里拿出珍珠宝钿。

  每一支宝钿都由米粒大的粉色珍珠缀成花形,中心一颗莲子米大的浑圆白珠。耳环是指甲盖大小的琉璃芙蓉花,栩栩如生,通体透明晶莹。

  《孔雀东南飞里》有“腰若流执素,耳著明月珰”的形容,这种通体透明能映月光的琉璃耳饰也被称为明月珰。

  不喜欢首饰衣裳的绝不是女人。岑三娘虽说不贪慕这些,却也瞧得目不转睛,啧啧赞叹。特别是那对明月珰。

  古代能烧琉璃,也能烧出晶莹透明的玻璃,但大片的透明玻璃安在窗户上的应用却是清代之后。

  岑三娘浮想连篇,如果她能烧出大片的透明玻璃,推广运用到民居上,独家运营能赚多少银子?可惜她不仅不会做玻璃,她也不会做肥皂制胭脂,更不会设计服装,绘画弹琴她也一概不会,岑三娘遗憾的想,自己其实是个废柴穿越女。

  “祖母,三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首饰,都瞧的痴了。她这么喜欢,我把这套首饰让给她吧。”七娘的语气格外真挚。

  “我家七娘真大方,真是个好孩子。放心吧,祖母替你们三个都选好了的。”三老太太笑着又夸了七娘一句。

  明着大方,实则讥她眼皮浅,没见过贵重的首饰吧?得了便宜还卖乖,标准的人小鬼大心眼多啊。岑三娘退出神游,把七娘和三老太太一并夸了:“珍珠宝钿精巧,明月珰剔透。七娘面容甜美,用这套首饰正合适。堂祖母真会打扮人哪。”

  七娘听的眉开眼笑,脸颊笑出了两个米粒大的酒窝。难得的觉得三娘也顺眼了许多。

  六娘生了小心眼,怎么听都觉得三娘虚伪,顺口也夸:“七娘的皮肤就是白,如果穿那件茜红襦衣就更漂亮了。”

  说话间便盯着三娘。眼神明明白白的挑衅,七娘都舍得把她的首饰让给你,你好意思不把衣裳让给七娘?

  七娘抢在三娘开口前说道:“六姐瞧错了,三娘的皮肤比我白很多呢。祖母都说三娘是咱们三个里面肤色最白的。”

  这时候拆自己的台?气得六娘想伸手掐七娘的包子脸,看三娘的眼光更加不善。

  岑三娘也想掐七娘的包子脸,这小丫头无时无刻不在替自己拉仇恨啊。

  选首饰

  “三娘出了孝,以后多出去走动走动。闷在楼里,见不着日头,肌肤倒是养白了,身子骨也太瘦弱了。比七娘大两岁,瞧着还没七娘结实。”三老太太给岑三娘做那身衣裳是有目的的,自然不会让六娘坏了事。一句话就将三娘的肤白归结于没晒着太阳,并非天生皮肤好。说着不给六娘再开口的机会,伸手将她拉到了身前:“来来来,祖母看看怎么打扮我家六娘……”

  宠溺的语气顿时让六娘感到满足,成功的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未及笄的少女一般都梳双丫髻,头发两边各梳一个小鬏的样式。六娘有着一头浓密的长发。三老太太让六娘梳双环髻,头发分成两半,紧紧的扭成两个环状,用织金的锦带系住,露出秀丽的脸部轮廓。给她选了一对金制的花簪,并一对金镶玉的手镯。

  七娘想像着身材修长的六娘梳着双环髻,穿着鹅黄色夏衣的美丽模样,眼里情不自禁的流泄出羡慕。心思一转,便又落在了三娘身上。

  她比不过六娘,还比不过十三岁了,个头和自己一般高的三娘么?七娘翘了翘嘴。

  六娘满足了,盯着三老太太,想知道她怎么打扮三娘。

  三老太太拿了枝银制的步摇:“三娘穿茜红色就极出挑了。才出孝,打扮得太过华丽也不好。我看这枝步摇最合适。三娘喜欢吗?”

  银质的步摇,底子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飞燕,嘴里衔出了一丛寸余长流苏样的坠子,打造成轻薄的树叶形状,极为精致。论做工,丝毫不比七娘的珍珠宝钿,六娘的金制花簪差。三老太太在明面上不会偏心的太过。

  岑三娘不仅嘴里要说喜欢,还得辅以行动表情。她两眼放光,爱不释手,啧啧赞叹:“好漂亮啊,我太喜欢了。多谢堂祖母!”

  作工再好,比得上珍贵与金钿贵重吗?六娘七娘在心里鄙视着三娘。

  “好啦,我也乏了,你们散去吧。”三老太太面露疲色,没再指点岑三娘梳什么发式。

  三人行了礼,告辞离开。

  出了院子,六娘就冲七娘发火:“你老是帮着她说话干嘛?”

  七娘娇柔的说道:“祖母都说六姐是咱们这房长的最漂亮的,三娘拍马都及不上六姐一半。别忘了,那衣料是祖母特意替三娘挑的。六姐何必为了争一件衣裳失了祖母的欢心?”

  六娘怔了怔,轻轻捏了捏七娘的脸:“有理。祖母不过给了她件衣裳,也没替她挑多好的首饰。她在祖母眼里毕竟还是个外人。”

  得出这个结论,两人欢欢喜喜的联袂离开。

  岑三娘带着百草去了后花园。

  清澈的池水映出纤细苗条的身影。她用脚踢落一块土疙瘩,池水泛起涟漪。岑三娘冲水里的倒影扮了个怪脸,心情极好。

  她懂得三老太太的心思。

  没有人会相信她一个孤女能用得起比三房本家姑娘更名贵的首饰,所以只给她选了枝银质步摇。但是那身明若朝霞的茜红夏衣却能让人们知道,三房对她极好。

  不费心思打扮自己,指点如何装扮,摆明了更疼六娘七娘。足以消褪她俩对那件衣裳的嫉妒。免得明日大庭广众之下两姐妹万一不懂事闹出笑话来。

  岑三娘不得不佩服三老太太心思的慎密。

  私财

  晚间,岑三娘突然想起百草说起那年端午李氏戴了枝金银团花蛾儿分心。

  “妈妈,把箱子开了。”岑三娘吩咐道。

  许氏从衣襟里拿出钥匙开了衣箱。

  樟木包铜角大衣箱,百年牢,不怕虫蛀,很多大户人家都要打造这样的衣箱做为女儿的陪嫁。这只唯一带到三房来的樟木箱子是岑三娘母亲李氏的陪嫁。

  许氏在箱子角落摸索了会儿,揭起一块木板,从夹层里拿出只紫檀木的匣子来。

  当初开祠堂过继后,三房接了岑三娘来长住,许氏就多了个心眼,和百草一起悄悄收拾了些值钱的细软藏在箱子夹层里带了来。

  岑三娘病好后才知道,箱子夹层有只这样的紫檀木匣子,高不过三寸,一尺见方,装着她们主仆三人今后傍身的财物。

  岑三娘从脖子上拉出一根络子,下面坠着把精巧的钥匙。她用钥匙打开紫檀木匣子。灯光下,一片流光溢彩。

  这些首饰没有列在李氏的嫁妆单子上,都是李氏婚后置办或是岑老爷送的。

  岑三娘从里面拿出那枝金银团花蛾儿分心。金箔和银箔打的像纸一般薄,花瓣层层叠叠,上面伏着只栩栩如生的银制蛾子。吹一口气,轻薄的花朵便簌簌抖动。手指轻弹,蛾子的触须颤颤巍巍,似要飞了起来。

  “老爷在京城特意请名匠打造的,夫人所有首饰里最喜欢它。听说给了一两金子的工钱。”许氏伤感的说道。

  岑三娘痴迷的抚摸着,想象着将来有一天插在自己头上的美丽。

  匣子下面还有一万三千两的银票,一叠契纸。

  如今四房在册的房产地契都移交给了三房。岑老爷过世,得知过继了嗣子,李氏的娘家便遣人拿着嫁妆单子抬走了李氏的嫁妆。银票和田庄是岑老爷私下给李氏的,没入公账,倒给岑三娘留了条活路。

  许氏轻声说道:“两处庄子三年来一共有三千六百多两进账。照您的吩咐,零头留着花销。刘伯和陈伯用三千两陆续置了一百亩上田,买了一座山头的桑园。买了原来管桑园的一房人继续管着。新买的田地也租了出去。明年大概能多挣一千多两银子。”

  岑三娘长长的吐了口气,望着许氏微笑:“爹娘总是眷顾着我的,咱们将来饿不着!”

  许氏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她望着紫檀木匣子,嘴唇嚅嗫着:“我的三娘子怎么能饿着……”

  后路

  岑三娘伸手抱住了她的腰,将脸埋在许氏温暖的怀里喃喃说道:“妈妈,每次瞧见这些,我心里就踏实了。谢谢。”

  如果不是许氏和百草忠心,她一个病死移魂到岑三娘身上的人哪里知晓自己还有这笔财产。没有银钱傍身的孤女,在这样的世道,举步维艰。现在有了这些,她总算有了筹划将来的底气。

  三年平静的孝期过了,岑三娘预感到,自己的人生将发生巨大的变化。她拿了一万两银票出来,还有一张一百两的,锁好匣子。许氏原样放回了箱子。

  “妈妈偷个空把这一百两银票兑了。府里消息不灵通却是不行,这个银子不能省。城南新置的小宅子是落在妈妈头上的。三房不知道我早还了妈妈的契书,让你立了女户。将这一万两银票藏在那宅子里再安全不过。虽说刘伯和陈伯手里有庄子和田,咱们多有准备也多条后路。”

  因为箱子里藏着的财物,三年来,院子里从来没有少过人。岑三娘带百草出门,许氏就绝不会离开院子一步。

  见她这样安排,许氏有些心慌:“三娘子,是不是要出什么事?”

  岑三娘一双眼眸在灯光下熠熠生辉,露出了可爱的小龅牙,轻轻笑着:“妈妈,眼下没什么事。可是我还是喜欢狡兔三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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