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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话又铃铃铃响起来,黄琴响到第五声才去接。找她的人不会打这个电话。她不耐地接起,却不说话。而对方似乎猜到了,也不吭气。两人就各据电话线一端杠了一会,电磁流细细地沙沙响,听到黄琴耳里有点痒。她把电话扣了。没走两步,又响,黄琴拎起来,没等迸出“神经病”三个字,对方轻轻笑了笑,先挂断。

  你……也……太不讲究了吧?

  黄琴琢磨了一下,立马收拾了一下自己也出门了。大门锁死,带了保温杯,准备再次进行乡村深层次瞎转悠。

  一辆沃尔沃很恰时地停在她身边。

  驾驶室的车窗很快降下来,揪住了黄琴擦身而过的衣袖。

  我们聊聊。丁建先说。

  黄琴背站着一会,想今天点儿有点不顺。刚才那电话一定是这小子无疑。她也不进车,转了转头,眼睛盯着车轮胎,不作任何的表态。

  丁建下来打开车门,让黄琴坐进去。黄琴不进,倚在墙边,拢着自己的保温杯。

  要不去你家?男人自己找台阶。

  十分钟,黄琴望了望天,街道口不停地有人经过。

  丁建却掏出一支烟,也仰头望着天吸起来。

  黄琴拉开后车门坐进去,保温杯的水是烫的,如果这厮不行好心,那么她也顾不得了……她心里想着,眼睛把车内扫了一圈。车很干净,也没什么异味。

  丁建坐进驾驶位,回头朝着黄琴看看,又笑起来。黄琴抱着东西,两臂搁腿上,也端详他。丁建长得也挺好看,可她看他时,心里一点意境都没有。

  丁建弹了弹烟灰,发动了车子。一缕细细的烟味就飘到了黄琴鼻边。黄琴默默地按了一丝后车窗。丁建眼观六路,把烟掐了,一下子弹出车外。

  上了大路,黄琴说,不要去太远,我还要回家做午饭。

  丁建慢慢把车速降下来,靠在了路基边上。他想说的话很多,可见她,一时又不知从哪开头。她以前很开朗,可现在却冷冷的。丁建把头往后仰了仰,蓄了蓄勇气说,我们,订过亲的,知道吧?他从后视镜里观察着黄琴的一举一动。既希望她兴奋,又希望她坦然,或者再激烈一点,他也能承受。可黄琴没有。黄琴完全出乎他的想像。她很平静,她划了一条线,把自己与他隔开来,看似透明在一个世界,实际让他无法逾越。

  黄琴说,都是成年人了,做事却如此幼稚。她带着点戏谑的语调,连眉毛的尾巴都朝上扬了扬。

  丁建觉得她这个动作也好看得很,一时也忘了去反驳她。

  黄琴打心里不认同这种行为,背着她做的事情,她死都不会承认。

  丁建知道说不过她,当时为什么就同意了,因为他喜欢她。他喜欢这个干净的姑娘,喜欢她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喜欢她笑起来的爽朗,喜欢她的野性。他从初中时就喜欢她,那时的喜欢只能默在心里,因为年纪小,老师家长都不会同意。迫不及待地长大,他越来越清晰地想拥有她,他只有早下手早打算。

  咱这里,对订亲,还是很认同的。丁建说得有些迟滞。黄琴老让他心里没底。

  你跟谁订得亲?黄琴很快反问。

  丁建知道,这事永远是根刺,刺得他疼,可哪怕刺出血,他也得血淋淋地迎上去。车厢里的空气一霎冻住了,他怕黄琴会推门离去,僵着手去翻手机。手机里存着不少照片,颜色发黄,他递给黄琴看,黄琴看着这些模糊的照片,应该是翻拍的,若不仔细认,都认不出是谁。她看几张就锁了屏,没直接还给丁建,放在储物盒上。

  丁建手在自己腿上扒了扒,把刺按回自己心里,咽了咽嘴里的苦味说,黄琴,我……喜欢你。

  三个简单的字,被丁建磕巴得发抖。他的手碰在方向盘上,响了声喇叭。他的手心里冒了层汗,平日里喝半斤二锅头都没这么怂过。他挪了挪发抖的手,觉得自己快僵成只木偶了。

  黄琴好久没出声。丁建害怕这种静默,却又不想打破这种二人相处的空间。他觉得自己有点中毒了。明知此毒无解,却还要去尝尝。

  黄琴最终在寒风中下了车,下车前,她说了几句无趣的话。她说,丁建,你这车不便宜吧?十几万?按你的人品样貌经济条件,你会找不着媳妇吗?我离开这里几年了,早已经不把这儿当家了。我以后不会生活在这里的。你对我不了解,其实我是个很自私的人,遇到问题喜欢逃避,好吃懒做,满身是刺,却还觉得别人不好。你看,这才是真实的我。你手机里存的那些照片,也是我没错,但那是小时的我,是还有家还有亲娘疼的我。但那些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时光不会倒流。我早变了。谢谢你看得起我。今天说这些,是希望以后见了,我们还能互相笑笑,彼此祝福。丁建,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但我最不喜欢别人强迫我。如果要拿绳子勒我,我宁愿自己给自己来一刀。

  丁建快速地也下车,拦在黄琴面前:你这么贬低自己,是让我死心?你好吃懒做?我养你。你薄情寡义?我愿意。你怎样我都不嫌弃。我带你去家里看看,我不了解你,你给我时间,我自然会了解。

  黄琴冷淡地拨开丁建的手,觉得果然是商人头脑,付出必然想着要回报。她说,我们没任何关系,以后还是各走各路吧。

  丁建一听,急了,扯住黄琴就抱在怀里,黄琴提脚跺了下去,丁建吃疼跳开,黄琴怒着脸色说,别说我们真订亲了,我今天要反悔你也逼不得我,更何况我从来就没同意过,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黄琴大踏步回返,丁建还想说什么却被风灌了一口,呛得他连连咳嗽。

  逼近年关,人都消停了,黄琴也像模像样地捏了不少花馍。上锅蒸出来,竟然出奇地光滑水灵。爹看看说,这手艺,嫁出去,也不丢脸了。黄琴当吹风。

  程涛也很忙,似乎把黄琴给忘了。黄琴没给过自己希望,也觉不出什么失落。闲下来的时候,她有片刻的出神,但很快就开始盘算年后的打算。埋在窖里的生姜被挖出来卖了,卖得价格很不错,她估摸了一下,开始跟爹谈判。

  谈了一晚上,把爹气跑了,第二天,黄琴继续,她的狠劲与韧性让爹作了让步。黄琴拿了大头,这笔钱,是娘的血汗钱,如果不是因为这窖姜,娘还能活几年。

  娘是黄琴的心头肉,提不得,逆不得,爹也知道,她知道她恨他,更重要的是他手里还压着一件大事没跟她摊牌。

  黄琴当时对爹说,你若舍不得,我就放把火把这房子烧了,来个干净。

  爹叹了一晚上的气,再次确认了黄琴是来克他的。

  黄琴不知道亲爹为了一点钱给自己扣了这样的大帽子,扣什么帽子黄琴也无所谓。她终是会飞走的。

  腊月二十九,黄琴的手机响了,她掸掸手上沾的面粉,看见屏幕上亮着两个字母“T H”.黄琴想了想,不认识这人,也没接。过一会,手机又响,响了三遍,黄琴接起来,程涛一说话,黄琴就想骂他。乱动她的手机,乱编辑,还有这个“T H”是啥意思?

  程涛态度好得不得了,黄琴怎么说他怎么接着,末了对黄琴说,一会我去接你,帮我个小忙。

  什么忙?黄琴没好气地说,不白帮啊,收费,按小时计费。

  程涛笑着答应,好,包你满意。

  不到半小时,程涛就来了,黄琴刚洗净手,都没来得及照照镜子,就取着厚衣服见人了。程涛让她坐副驾,黄琴不坐。那位置,她能坐吗?

  程涛没强求,方向盘拐了个弯,就打了个漂亮的弧度斜着飞出去。这一飞,把黄琴晃了个半身倒,黄琴暗骂一声,手握成拳朝程涛的后脑勺做了个捣捶的姿势。程涛看在眼里,只笑不语。

  车在示范园停下,程涛的示范园经过几年的努力已经很有规模了。雇佣了不少工人,长期短期都有,跟母校农大也联系着,不定时地接收学生来实习。黄琴第一次来时,程涛带她参观,她就冷不丁地说过,你在超越黄世仁的路上越来越远了。程涛当时蹲下看育苗情况,听见她说,抬起头笑,咦,听君一席话,恍然大悟,原来我们早就是一家了呀。

  黄琴为此踢死程涛几颗好苗苗。她前头踢,程涛后脚又悄悄栽回去。

  示范园还有人在忙碌着。黄琴看见不少车停在那儿,白色的塑料盘撂得整齐,应该是什么新鲜货要出棚了。她跟在程涛后面走着,越走越热,她把厚外套脱下,程涛脑后长眼一样,二话不说就伸长胳膊接过来帮她拿着。

  现在就开始计时收费吗?黄琴不经心地问着,脚下一软,踩了沙,她低头一看,下面露出一颗小芽儿,她赶紧原地挪步,把那小芽儿又盖了盖。

  程涛把衣服搁在椅子上,等黄琴走近,离他还有两步时说,在这等着。说完,又改口道,一起来吧。黄琴听话得跟小狗一样真就跟上他。

  弯弯腰,进了一个颜色稍深的棚里,黄琴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她哇一声地叫出来,程涛招招手,看她痴呆样,又上前拉了拉她。碧绿的叶子下,掩藏着一颗颗鲜红的草莓。

  程涛拨了拨几颗,不太满意,最后在中间一垄下摘了几颗,托在手心里往水笼头下走。黄琴看看设施,说,你这儿还挺齐全啊。程涛说,偶尔会住人。

  草莓洗干净了,托在程涛掌心递到黄琴跟前。黄琴有点不忍得下口。程涛主动捏起一枚果蒂,亲自喂到黄琴嘴边,黄琴不好意思地赶紧开口咬了。只一口,就觉得此物不便宜。她收住嘴,害怕丁点汁水流出来。果然,程涛很快问她:今年第一枚果,怎么样?

  黄琴大幅度地点着头,手也准备把剩下半口拿过来再品品,程涛动作比她快,在黄琴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半枚剩草莓填进自己嘴里。完了,似还皱了皱眉。

  你……也……太不讲究了吧?黄琴只憋出这么一句。

  乖,拿去买糖吃。

  程涛拿起另一枚草莓堵住了黄琴的嘴,黄琴赶紧连蒂捂住。

  吃了大约半斤草莓后的黄女侠想起自己是来帮忙的,看着已经戴上手套又在忙碌的程涛,后知后觉地狗腿地蹲过去小心问:叫我来,帮什么忙啊?

  不防被程涛用带着泥土的手弹了一记在额头:已经帮完了。

  啊?黄琴愈加不好意思了,甚至看上去有点脸红。心里却为自己刚才的行为不大度:早知是来试吃当小白鼠,就不能人喂什么吃什么,应该挑三拣四才行。

  想当然的功夫,程涛已经脱下手套,把一盒新鲜刚摘的草莓放黄琴面前,喏,孝敬老人的,拿回去尝个鲜。

  黄琴没拒绝,还作了个相当傻的动作,嘿嘿了两声。

  把草莓抱怀里坐上车,黄琴才想起问:这玩意儿现在卖得贵吧?

  程涛说,头茬,品相比较好,赶这个时候出。

  黄琴感觉今天出来这趟比较值。

  家里有人在,程涛没进门就走了。黄琴换鞋磨蹭了些,屋子里有四只手在忙着包饺子。黄琴干脆歇着不动爪了。她今天心情好,准备发善心。

  爹擀皮,另一人包着。不时闲聊。黄琴把草莓盒子放桌上,拿东西盖了盖。

  明儿上午你不忙就帮我去排排队?

  对联还没贴呢。

  贴对联能费多少事?一会就好。

  抢那玩意儿干吗?死贵,不见得好吃。

  人都去呢,听说是第一棚,68一斤,还得论亲疏先后。

  我不去,反季节的玩意,别吃出好歹来。

  中间一阵没声,停停又来:都吃就不算反季节了,我还托了小建呢。让他帮我抢两盒。

  等剩下父女俩的时候,黄琴把那盒草莓摆在了桌上。

  语气简洁明了:程涛给的。

  爹瞪了瞪眼,俯下头去看看,个头饱满,颜色正红,心想,这得多少激素化肥色素?可下午被人叨叨半天,也忍不住想尝尝。尝了一个,就闭了嘴不评论了。

  黄琴进了自己的房,亲爹又赶紧尝了一个,夹带私心地还数了数个,偏头瞅了瞅黄琴的动静,心里转了转弯,最终又吃了一个,把余下的蒙上保鲜膜放进冰箱。

  黄琴听着爹的小动作,无比烦闷。第一次有了主动想找程涛聊天的冲动。可想归想,黄琴没有实施。程涛送她回来时说过,草莓要出棚,估计晚上都得忙很晚。

  大年三十上午,爹搅了浆糊,黄琴帮着正着,把春联贴好了。电话响了几遍,催爹去排队。黄琴忍忍说,让你去你就去呗,省得在家也烧心。

  爹哼哼背着手还是去了。十一点的时候爹空手回来了,啥话也没说就准备开了年饭。黄琴望着香篓子出神,外面稀啦地有鞭炮声,爹好心情地找出一瓶酒,烫了烫,摆了两只酒盅。

  程涛和十几个工人从二十九下午忙到三十上午,电话不断,打到没电,他直直腰找了充电器插上,自己老爹的电话进来了:嗳,涛儿,先前跟你说的留出来了吧?

  程涛揉揉头,捶捶腰:留什么?

  草莓啊,十盒草莓。

  自己留这么多干什么?等第二批吧,客户急等着要。

  不是,你小子……你妈那什么亲戚,就丁老二,托了好几个弯,说了几次了,不好驳面啊。

  不卖,没有。程涛突然想挂电话。

  咋没有呢?亲爹有点掉面子,但仍锲而不舍劝:你匀一筐下来,我都答应了,给你爹点面子。

  程涛让脑子空了空:你刚才说谁?

  你妈不知道哪门子的亲戚,就丁家那老二,跟你差不多大那个,说不定你们还认识。

  丁老二?程涛脚下一绊,瞅一眼自己刚才扔的小铲刀,他突然笑起来:行啊,你跟他说,这品种稀罕,168一斤,给他十盒,让他亲自来拿,一口价,爱要不要。

  老爹有点蒙:怎么一转眼功夫,涨了一百块钱?自己儿子这做生意的智商突飞猛进啊。他知道自己不如程涛,干脆也不拖儿子后腿,你卖我买,你情我愿,但他多了个心眼,毕竟是自己儿子,个中辛苦老子最清楚。所以话被传回去的时候,亲爹真真的加了不少眼泪和水分在里面,说得中间人万分个内疚,仿佛这漫天要价般的168元还是他们死乞百癞赖来得。

  丁建没有心疼钱,自己亲自到了示范园提了十盒草莓。程涛没跟他照面,因为已经累得躺下睁不开眼了。

  天还没黑透前,黄琴家的桌上又多了两盒草莓。

  这次的草莓,个头明显没有之前的大。黄琴一个都没碰。

  不到七点,黄琴家就吃了年夜饭。素馅的饺子,这是娘在时留下的习惯。白菜肉的饺子,爹吃不了素的,有人提前给包好了端过来的。炸的刀鱼,辣子鸡,煎得金黄的豆腐,晶莹透亮的皮冻,杏仁百香果,肉丝蒜薹,还有黄琴想了几年没吃上的香丸子。两个人竟也凑了满满一桌。每个菜都寓意着“幸福吉祥”。

  电视里各种团圆祝福的声音传来,黄琴没再喝酒,爹又小呷了几口。直到觉到撑,黄琴才停筷。爹让她喝点饺子汤,原汤化原食,怕她半夜不好受。

  好不好受有啥关系?黄琴这几天格外一根筋,她就怕自己太好受了,一时贪念这安逸,把娘受的苦全忘了。

  收拾利索了,爹上了香,坐在那儿有些失魂。黄琴坐在另一边,眼睛盯着电视,没一会,却觉得这节目吵得脑仁疼。她习惯地摸手机看时间,发现才八点半。

  这大年夜,真TM难捱。

  爹在门前已经站了三四次了,黄琴希望爹把门推开,去他想去的地方。但爹终究还是留下来,陪她守岁。她都这么大了,守个屁岁啊?爹也没给包红包,黄琴怏怏地从半躺姿势坐起来。电视越看越没意思,可又不想睡觉,爷俩各怀心事地在屋子里消耗着空气。

  手机里停着几条信息,就那么几个知道她号码的人来发来的。寥寥数语,却能感觉到真情实意。黄琴抱着手机发怔,身子随着两腿摇啊摇,摇了几下,手机在手里又动了动。

  这个时候,会是谁啊?黄琴觉得这信息让自己有点小轻松,带点小窃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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