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7章 女子一言(中)

  “璋儿,世人都瞧不起女人,一说女人斤斤计较,一说女人红颜祸水,一说女人优柔寡断不识大体,更有说女人最善妒忌、最喜长舌、最会残害同类,你敢不敢与我一起证明给那些男人看,我们女人的心胸气度、为人处世、纵横捭阖、互相扶持,绝不输男人!”

  “男人们为了情谊,总要弄个结拜,发个誓言,似乎不将这誓言宣之于口,便不作数似的。咱们姐妹干脆便反其道行之,不结拜,不发誓,但一定永远相信彼此,支持彼此,璋儿,你敢与我一起挑衅男人眼中的情义么?”

  一瞬间,傅柔仿佛又回到二十五年前那个即将迎来春天的雪日,沈弄璋浅笑盈盈地与自己并肩站在一块土坡上,听着自己豪气干云的理想,望向天远地广的四方,温柔又豪爽地应承自己:

  “有何不敢!”

  二十五年,弹指飞过,人还在,初心……

  答案就在嘴边,洞中五人皆心知肚明,然而,大大方方承认了他们是自己背后芒刺的傅柔,却突然不想承认自己背弃了曾经的话,改变了初心!

  “这里虽然看似没有下山的路,实则却是有的。”沈弄璋突然出声,打断了穆建敏坚持索要答案的问题,也打断了傅柔的思绪。

  “镐儿,我画个简图给你,你和敏儿出去探探,如果还能走,我们就趁夜下山。”沈弄璋继续说着,已经抬手在地面上画起线条。

  傅柔知道沈弄璋在为自己解围,心头一热,正想说“我去探”,却又将滚到唇边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他们会相信自己么?

  如果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铁马钎的人突然找上来,自己岂非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天黑时还对“一石二鸟”有些期待的傅柔,此时却突然发现,心底里,还是不愿沈弄璋与自己渐行渐远,或背道而驰。

  她希望还能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沈弄璋用心辅佐自己,却不会僭越自己,不会让她一想到沈弄璋集结了她的军队,就寝食难安。

  就在分心之际,穆建镐已经记下了路线,起身整理衣衫,带着穆建敏迅速离开。

  山洞里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火把上不停窜动的火苗的跳跃声。

  “姐姐,小孩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半晌,几乎要陷入昏睡中的沈弄璋突然出声道。

  “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忘恩负义’?”

  没有小辈在眼前,傅柔似乎也能正视自己的内心,脸上带着微微苦笑,问道。

  没有人回答她,沉默,有时就是默认,尤其是沈弄璋的沉默。

  傅柔回想她们相处的点滴,沈弄璋从未对自己这般沉默,使得傅柔竟有一些紧张,无法预料沈弄璋会如何回应她。

  然而,沈弄璋始终没有说话。

  倒是穆砺琛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当年穆砺玒为什么失败,让方是时的叛军轻易破城?”

  “因为出卖了你。”

  没有等到沈弄璋的回答,傅柔有些失望,却又不得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穆砺琛的问题。

  傅柔对当时之事很清楚,更庆幸他们兄弟反目,否则,有穆砺琛镇守的曙城,饶是她能与方是时和平相处,共同攻城,只怕一时半刻也攻不下来。很可能还会继续着了穆砺琛的道,被他挑拨与方是时的关系。

  穆砺琛的本事,不要说傅柔,便是铁奴和方是时,也从来没有小觑过。

  忽然,傅柔意识到了穆砺琛这句问话背后的含义。

  穆国之所以在那一日覆灭,正是因为穆砺玒对穆砺琛的忌惮和残害,以自以为是的愚蠢手段断送了穆国几百年基业!

  实则,穆砺琛从未正眼看过穆砺玒屁股下面那把宽大的座椅,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

  穆砺琛几乎在明示自己,他与沈弄璋对王座没有一丝一毫的觊觎。傅柔处心积虑搞出这么多事来,也是庸人自扰!

  山洞中的气氛忽然凝重起来,仿佛冻结了一般。

  半晌,穆砺琛低头看着躺在他怀里的沈弄璋,细细地端详她的容颜,沉声道:“傅柔,因为璋儿和傅治将军的关系,我始终不愿与你多做为难。二十多年如此,现在亦如此。镐儿刺你一剑,乃是助你铲除铁马钎,再没有任何其他意义。”

  忽地懒散一笑,穆砺琛又道:“我这人散漫惯了,你知道的,但是,老天爷似乎对我不薄,对不起我的人,下场都很悲惨。当然,我不是指望老天爷活着的人,自己吃点亏无所谓,但是——”

  穆砺琛的声音蓦地冷漠:“如果有人敢动我最亲近的人,我会为他们去拼命,不惜任何代价!”

  傅柔清晰地看到穆砺琛眼中溢满精光,从未见他如此认真过。他不仅暗里提醒自己,更明明白白地告诉自己,他的一时忍让乃是性情使然,若是傅柔再耍心机,他也不会再忍耐!

  “有一句话,我明里暗里已经说过了无数次,说得我自己也厌了。”穆砺琛叹了一口气,轻轻抚摸着昏昏沉沉的沈弄璋的苍白脸颊,抬头正视傅柔,郑重又坚决地说道:“我若要你现在患得患失的那个位子,早在你踏入西朔州,就会杀了你。不论璋儿如何保你,护你,你都没有机会在西朔州兴风作浪,更不会活到现在!”

  傅柔看着穆砺琛锐利又灼灼的目光,只觉五脏六腑都在微颤。

  这就是穆砺琛深藏在身体里的另一面,自己最担心的另一面!

  “但是,你活得好好的,甚至看到了穆砺玒为了保住王位,不惜害我以残的手足相残结局。”穆砺琛收了那一霎那的凌厉目光,又恢复了平素的落拓不羁,无奈再叹。

  “傅柔,我一直说你是大女子,眼光格局比之朔北那些糙爷们,比之我父兄幼弟都要宏大,我本以为身为女子,既有纤柔心思又有豪迈夙愿的你坐上了那个位子,应该会保持住自己的宽广胸襟,然而,你到底还是与他们一样。”

  似是失望了,穆砺琛再一叹,摇了摇头。

  傅柔心气一涌很想反驳一句:“我为拓国所做的一切,对拓国所做的改革,你穆家人有何资格指摘!”

  然而,傅柔知道,穆砺琛指责她的不是她的政绩,而是她对的他们一家的针对。

  面对穆砺琛又一次明确自己的立场,甚至不惜露出深藏的强硬凌厉的另一面来警告自己不要得寸进尺,傅柔心中的乱麻忽然有些顺畅起来。

  穆砺琛虽然生气自己算计了穆建镐,但没有与自己翻脸,想来是要穆建镐彻底离开拓国,再不给自己机会制造“借口”。这样,翰章商队也就不会在拓国继续扩大生意。

  穆建镐将是启国的驸马,傅柔不会故意挑事端给拓国找麻烦。

  心里突然有些踏实,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正在悄悄蔓延自四肢百骸。傅柔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如此相信穆砺琛的话……

  也许是因为又一次并肩作战,自己毫发无伤。

  也许是因为沈弄璋和穆砺琛同意穆建镐“刺伤”自己。

  也许是因为,她与沈弄璋已经很久没有“落难”,令她再次回忆起当初“共患难”的感受。穆建敏的质问令她想起她与沈弄璋曾经的初心,心生愧疚……

  忽然,傅柔的目光移到了沈弄璋身上,尽力认真打量似乎已陷入沉睡的沈弄璋——她真的睡着了么?穆砺琛这番话,实则也是她的心里话吧。

  稍加回忆,这次见面她们只说过两句话,一句问傅建铮的安危,一句则是为穆建敏的率直道歉。

  沈弄璋没有问过自己是否受伤,自己似乎也没有问过她伤得如何,再没有往日那份温馨和信任。

  一时间,内心百感交集,竟有些不适。

  嘴唇动了动,沉吟半天,傅柔才出声道:“我到底怎样,还是等我的棺材板上了盖,再说吧。”

  穆砺琛没有接话,低头继续看着沈弄璋,伸手轻轻拭去她额头上的细汗。

  沈弄璋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却动了动。

  “娘!娘!”

  洞口处突然传来急促的呼喊声,傅建铮的声音——他从来没有现出这样慌乱的声音。

  傅柔欣喜地刚应了一声“哎”,眼角余光便看到沈弄璋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果然没睡着!

  “大哥,娘没事,你别这么大声。”穆建敏的声音紧跟着。

  一阵风刮进洞里,傅建铮已经出现在洞里。

  看了一眼坐在一旁如常的傅柔,傅建铮几乎是快步窜到沈弄璋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呼唤:“娘!我是铮儿,你怎样?”

  沈弄璋闭着眼睛,没有反应。

  傅柔凝眉。

  她刚才明明看到沈弄璋已经醒了。

  “爹!娘怎样?”

  傅建铮探了沈弄璋的脉息,又试了沈弄璋的鼻息,仍旧担心地询问。

  “没事,就是昏过去了。”穆砺琛轻描淡写地答道。

  转而又略带责备,说道:“你看看你,也是当爹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一边说,一边以眼神示意傅建铮去看看傅柔,又道:“这么些天,你到底漂到哪里去了,还不快向你母亲说清楚。”

  在宫中,傅建铮称呼傅柔为“母亲”,在沈家,傅建铮称呼沈弄璋为“娘”,而穆砺琛则用“母亲”代指傅柔,以示区分。

  傅建铮立即明白穆砺琛的用意,连忙走到傅柔身边。

  傅柔再嫉妒傅建铮与穆砺琛和沈弄璋的亲昵,也无法否认,他们之间有十几二十年的养育之恩,这亲情已完全无法割舍。

  而且,沈弄璋故意昏睡,穆砺琛提醒傅建铮,已然是向自己证明,他们没有夺子之意,要她放下心防。

  这种时候若还要纠结傅建铮为什么选择先关心受伤的沈弄璋,便是自己无理取闹,因此也大度地说道:“我没事。你怎么在这里?这么多天,你住在哪里?那日落入地坑,可受伤了?”

  傅建铮安静地听着傅柔的询问,将她扶到了穆砺琛和沈弄璋的身边,一双手握着傅柔和沈弄璋的左右手,说道:“铮儿赶来只为确认两位母亲和爹的安全,小镐正带着大军去围剿乱贼,我得先去帮忙!”

  “你快去,回来再说不迟!”傅柔道。

  “注意安全。”穆砺琛嘱咐。

  傅建铮郑重地点头后起身,又飒然而去。

  直到天光大亮,傅建铮和穆建镐两兄弟才带着一身血腥气回到洞中。

  傅柔抬头看着两兄弟,却没有说话——他们应该带回来一个俘虏才对。

  “娘还没有醒来。”傅建铮与穆建镐一同到了沈弄璋身边,见她还是自己离开前的样子,有些忧心地问道。

  “你走后不久便醒来一次,喝了些水便又睡着了。你娘只是失血过多,让她睡一睡,养养精神。”穆砺琛淡定地答道。

  傅建铮目光落到穆建敏脸上,似在确认穆砺琛所说的是否正确。

  穆建敏勉强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点点头,说道:“大哥,娘真的没事。外面如果肃静了,咱们快些下山吧,让娘好好休养。”

  傅建铮终于放下心来,答道:“乱贼已剿杀大部分,剩余残部躲在山中,需要些功夫搜查,但下山的几条道路已被我分派士兵封住,倒是不担心他们逃走,咱们马上就下山。”

  傅柔打量着傅建铮的表情,似乎当真了结了山中一切,再不提铁马钎一个字,突然出声道:“等一下,铁马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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