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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念噌的跳起,怒道:“你说什么?”

  韦长歌冷哼一声就待发作。他迎上一步,正要开口,却听得左面苏妄言的呼吸,盛怒中,四肢的血液都沸腾到带了麻痹感,偏偏那细小的呼吸声听得真切。转瞬之间,心底思绪千回百转。韦长歌脸色连变了几遍,终于隐忍不发,只冷冷一笑,深吸了一口气,又退了一步。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光线昏暗。他的脸沉在阴暗中,有如晨星的眼睛笔直地望向桌上忽长忽短的火光。

  顾念却不依不饶地问道:“你说凤家的后人,那是什么意思?又关顾先生顾夫人什么事?还有,那封信的内容,你们究竟是从哪儿知道的?顾氏夫妇的事又是什么人告诉你们的?”

  韦长歌正要答话,苏妄言霍然立起走到他身边,浅笑道:“你只想问这些?”

  顾盼慢慢站起,站在妆台上俯视着韦苏二人,森森道:“哥哥,你怎么不问问他们,他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苏妄言反手拉住韦长歌右手用力一握,示意他不要出声,笑吟吟道:“这些问题我一个一个来回答你们。如果我们没猜错,在凌州,跟那个自称顾夫人的女人一起去找桑青的就是你们兄妹俩吧?接着,和桑青一起出现在蓬莱店的是你们,杀了花和尚的也是你们。说得明白点,三十年前花和尚在峨嵋山头遇到的就是你们,你们就是三十年前顾氏夫妇的那一双子女!顾夫人凤楚流的是凤显平的血,她的儿女虽然不姓凤,可仍然是凤家的后人。养不教,父之过,儿子女儿不成器,难道不是做父母的错?至于那封信……那可就说来话长了,不过,既然小妹妹不欢迎我们,我们还是这就告辞了吧!”拉着韦长歌作势欲走。

  “站住!”顾念和顾盼一齐厉声喝道。

  顾盼尖着嗓子道:“话没说清楚就想走?没那么容易!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苏妄言道:“不敢。只是这里面,我们还有些事情不大明白的,想要请教二位。”

  “你要问花和尚和桑青的事?”

  “不错,还有桑青之前的那个顾大嫂,我们今天看见的顾大嫂——还有三十年的顾氏夫妇。”

  顾盼连连冷笑,轻飘飘地道:“你倒知道得不少……你可知道,你提到的这些人如今都怎么样了?”

  苏妄言道:“我刚刚已经知道了。”

  顾盼盈盈一笑,眼中陡现杀机:“我既然杀得了他们,也就能杀了你们。”

  苏妄言扫了眼顾盼指尖,轻描淡写地道:“你手上那根头发断了……”

  他说了这句话,连顾念都是脸色微变。

  苏妄言一笑,道:“一开始,我就注意到,你一进门,听说那女人走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妆台找梳子。起先我还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不过现在我明白了——你就是用这根头发杀死它主人的,是不是?你们通过头发来杀人,花和尚没有头发,所以你们只好亲自追到蓬莱店去杀他。不过,你们既没有我们的头发,我们也不是花和尚,要对付天下堡韦长歌和洛阳苏妄言只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

  顾盼脸上阴晴不定,许久方道:“你不信我能杀你?”

  苏妄言淡淡道:“也许你能。不过,要是我们俩死了,有一个人的下落,你们也就永远别想知道了。”

  兄妹二人闻言同时扭头看向对方,神色惊疑,半晌,顾念期期道:“她、她在哪里?她怎么样,还好么?”

  苏妄言气定神闲,慢悠悠把两人看过去,末了,轻轻一笑:“她?你们问的是谁?”

  顾念迟疑了一下,紧紧闭上嘴。

  苏妄言道:“你们住在蓬莱店的那天晚上,花和尚问你们的也是这个问题吧?同样的话,同样的问题,却不知道,你们问的是不是也是那同一个人?”

  顾盼顾念只是不答,但眼睛却都死死盯着他,又是期待、又是惶恐,又是戒备、又是害怕。看见这样的目光,韦长歌没来由的怔忪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甚至觉得,只有现在,顾念和顾盼脸上的期待、眼里的忐忑,才真正是这两个孩童应该有的。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顾念讷讷问道:“你说你知道,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也许……也许你是在骗我们……”

  苏妄言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走回去稳稳坐下了。

  韦长歌却突地道:“有一件东西,看起来平平无奇,就像是一块普通的炭石,但用来生火,却可燃之不尽。生起的火光中,还有光影闪现,十分怪异。这东西,你们可知道是什么?”

  他每说一句,顾家兄妹的脸色就凝重一分,待他说完,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韦长歌一顿,一笑,走到桌前。他挑了挑灯芯,火焰顿时腾高了寸许,屋里便渐渐明亮起来。他从怀里掏出一团小小的物事,把那东西轻轻放在灯下,接着解开了层层叠叠裹在外面的天青色锦锻——

  顾家兄妹同时惊呼,顾念更朝着那东西直扑过去。

  ——那一方劫灰,静静地躺在灯下,几近深邃而冰凉的黑。

  顾念跌跌撞撞爬上凳子,呆呆看着劫灰,半晌,他用指尖轻轻一碰,便像是被烫伤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又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把劫灰捧到了面前。顾盼像是这时才惊醒过来,经由妆台前的圆凳跳到了地上,飞快地跑过来。她个子矮小,看不到桌上的东西,急得团团直转,大声道:“让我看看!让我看看!”她哥哥却只是看着眼前的东西,仿若未闻。顾盼急得大叫一声,抬头哀求地看着韦长歌,韦长歌心一软,俯身将她抱起来放到桌上。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顾念颤声问道:“你们真的见过她了?你们……你们真的见过她么了?!……那,那那封信也是她告诉你们的?——不错,只能是这样,否则还有谁会知道?”镇定了一下,抬头看着顾盼,顾盼微一点头。

  顾念吸了口气,低声道:“好,我都告诉你们。”

  韦长歌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还是一派自如,跟苏妄言交换了一个眼色,微笑着坐下了。

  顾念默然片刻,叹道:“唉,这许多事,也不知究竟该从什么地方说起……”说罢不断摇头,看来大是老成。

  顾盼竟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啊……真不知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顾念想了想,突地道:“我和顾盼……我们,我们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

  韦苏二人相视惑然。

  顾念摆了摆手,让他们不要打断自己的话:接着说道:“你们没有猜错,三十年前花和尚在白水寺遇到的就是顾夫人,而那两个跟在她身边的孩子,就是我和顾盼。可是,我们虽然叫她娘,却不是她亲生的。而顾先生,也不是我们的亲生父亲。”一顿,又重复了一遍:“我和顾盼,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说到这里,两兄妹不约而同又都叹了口气。

  苏妄言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顾念苦笑着道:“我不知道是什么人生了我,或者,我是怎么来的,我只知道,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我和顾盼就在那个地方了……”

  他满是怀念地描述道:“那地方一年到头,那里都笼罩着一层薄雾,一切都在迷蒙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片混沌。我也不知道那里究竟有多大,我只知道不管走多远,不管再怎么眺望,前面都是茫茫的一片,永远都没有边际……但那个地方却也十分的美丽——四处长着晶莹剔透的树,地上拖曳着的藤蔓一直缠到树上,所以,藤上的花会像瀑布一样从高处倾泻下来。那些花的果实,甜得像蜜一样。偶尔,有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地面上五彩缤纷的沙石就会折射出炫目的光芒。也只有这个时候,可以看到头顶的天是蓝色的,运气好的话,还可以看到天上有一种会飞、会发出怪声音的东西。沙石下是一层厚厚的坚硬的黑色石块,在上面走路的话,就会发出空空洞洞的大得吓人的声响,还有的时候,它们会自己燃起来,烟雾里有许多光怪陆离的影子和画面一闪而过……”

  “除了我们兄妹,那里再没有别人,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和顾盼两个人,彼此做伴,呆在那一方与世隔绝的天地……但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却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直到后来,我们才明白,也许,那就是你们所说的那个宝藏了吧?!”顾念重重咬着“宝藏”两个字,脸上闪过一丝讥讽,却又旋即被一种深深的感叹代替了——“我们就是在那里遇到他们的。”

  “你是说顾先生和顾夫人?”

  顾念点了点头。

  “这么说来,顾先生和顾夫人是真的去过那个宝藏!”苏妄言问道:“可他们又是怎么找到那里的?”

  顾念道:“说来,这又是巧合了。那次爹跟娘一起回家,原想求凤显平承认他们的婚事,但凤显平却对他们二人百般羞辱。娘知道事情无可挽回,就对爹说,既然已经尽了力,不能如愿,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了。在门口拜别了父母,就跟爹一起下山了。”他们既然已经承认了他们就是顾氏夫妇的两个儿女,便连称呼也变了,只是却仍不愿叫凤显平一声外公。

  “下到半山,山腰里突然涌起白云,不断上涌,很快就到了脚下,接着就淹过了脚背、小腿……渐渐的,整个人都被围在了云里,头顶、脚下、手边,到处都是云。娘是在峨嵋山上长大的,这样的景象也不知见过多少次,知道这不过是金顶云海的先兆,也不吃惊,拉着爹的手,在云里慢慢朝前走。这条路她走过无数次,但那天,当他们发现的时候,已经处身在宝藏之中了。”

  顾盼突地感叹道:“那天发生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我只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那么亲切,爹爹又是那么挺拔——他站在我面前,我得拼命仰起头才能看得清他的脸……唉,到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除了我们,还有别的人……”

  “那时候,我听到人声也是吓了一跳,我可没想到世界上竟还有别的人!”顾念微笑道:“那地方那么大,偏偏就出现在我们面前——大概就是缘分吧?!我坐在地上,只知道呆呆看着他们。他们在说些什么,我也一句都听不懂。他们见怎么问都没有反映,就要走,这时候,是你拉住了爹的衣摆——”

  顾盼盈盈笑道:“是啊,那会儿我看他们要走,也没多想,不知怎么搞的,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摆,死也不肯松手!——幸好我抓住了……”说罢,一偏头,小小的脸上竟有种少女特有的羞涩。

  顾念道:“爹见你死死拉着他,又是好笑又是困惑,回头跟娘说了几句,就朝我伸出手来。这次我明白了,他是问我要不要跟他们走,于是我抓住了他的手……就这样,顾先生顾夫人成了我们的爹娘,他们给我们取了名字,带我们一起回到外面。那时候,我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娘就指着眼前的东西一样一样告诉我们是什么,教我们喊‘爹’、喊‘娘’。我们慢慢学会了说话,知道天上会飞会发出怪响的是鸟,树上结的是花;知道那种黑黑的石头叫劫灰,而地上发光的是宝石……唉,那些日子,可真是开心……”说到最后,却怅惘起来。

  他怔怔出了好一会神,才又道:“他们进去宝藏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出来的时候却已经雨雪霏霏。谁能想到,在那地方不过短短片刻,外面的世界竟已经是季节流转,时光飞逝?!爹和娘震惊之余,也就感叹流光易逝,浮生若梦,从此便带着我们兄妹归隐天池之畔。粗茶淡饭,一家人过着开开心心的日子。可几年过去了,我和顾盼却始终还是刚从宝藏出来的样子。爹和娘虽然没提起过这件事,但他们暗地里也在着急。终于有一天,娘忍不住了,她摸着顾盼的脸说:‘妹妹的牙齿,怎么好几年了,却一直没长出来。’爹正在灯下看书,愣了愣,放下书道:‘小念也是……’接着,又让娘别着急,说‘我倒巴不得他们永远都是这小孩子的模样,一辈子无忧无虑,不必去理会那些个烦心事。’说完,对我和顾盼笑笑,娘却重重叹了口气,怔怔道:‘真能这样当然好。我只怕,有一天我们老了、不在了,他们却还是这样子。到时候,又有谁来照顾他们?’爹听了她的话,脸色暗沉下来,过了好久才说‘你说得不错,我们是应该替他们想想了。’”

  “那天晚上,我半夜醒来,透过门缝看到外间还亮着烛光,迷迷糊糊中,知道他们是在商量我和顾盼的事。第二天起床,爹娘已经打点好了行李,说要再去一次那个宝藏——他们本想在那里找到能让我们和普通人一样的法子的,可当我们回到峨嵋,却再也找不到宝藏的入口了……”

  顾念一顿,黯然长叹:“我们没有找到回去那地方的路,也再也没能回家——回天池的路上,我们到过宝藏的事被人知道了,一夜间,人人都在追杀我们,打探我们的下落!他们个个都要逼爹娘说出宝藏的下落,殊不知,却是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宝藏究竟在什么地方!可这些话有谁肯相信?”

  韦长歌道:“所以,顾先生和顾夫人才带你们回集凤峰求助……”

  顾念默默点头,想起在凤家的那个晚上,不由红了眼眶。

  韦长歌沉吟道:“但我看顾先生和顾夫人素日行事,着实叫人佩服,想来不该是贪图富贵的普通人。刚才你也说,他们带着你兄妹二人归隐天池,过的,是粗茶淡饭的日子。但传说中当年顾氏夫妇却是因为一夜暴富,才被怀疑到过那个宝藏。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时间,顾家兄妹都没有出声。

  十、我已无家,君归何里

  “一夜暴富……一夜暴富……”

  好一会,顾念才喃喃着,惨笑道:“那地方的确是世上最大的宝藏,地上都是宝石金沙,水底是玉石珍珠铺就的河床。可除了我们兄妹俩,那地方的东西,爹和娘却是什么都没有带走……又说什么一夜暴富?”

  顾盼紧咬着下唇,恨恨打断道:“只怪我年少无知,只怪世人欲壑难平!我是看那老婆子可怜,才送她十颗明珠养老,没想到她原来是我爹的仇人!她故意装疯卖傻,想要对付爹娘,偏偏我那么傻居然相信了她!爹和娘明明叫我不要理会她,我却还是背着他们去找她——若不是那十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我们又怎么会落得家破人亡流落异乡?!”

  苏妄言侧着头想了想,诧道:“既然顾先生顾夫人没有拿过宝藏里的东西,你又怎么会有十颗明珠送给她?你们给了桑青那么多钱,这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

  韦长歌也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年来,每个照顾过你们的女人,你们都会许给她一笔用之不尽的财富。你们是从那里得来这些钱的?还是说,你们已经找到了宝藏的入口?”

  顾念道:“若是找到了回去的路,我们……唉……”叹了口气,只是摇头。

  顾盼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朝着韦长歌张开双臂。

  韦长歌一怔。

  顾盼抬起脸一笑:“抱我下去!”

  韦长歌笑了笑,上前把她从桌上抱了下来,轻轻放到地上。顾盼拉了他的手,推户出门,蹲在地上捡了一粒石子,握住了,又拉着韦长歌回屋内。

  屋里安安静静。一盏油灯孤独地亮着,火光长长短短,阴翳与光亮推推挡挡,每个人的脸都与白日里有些微的不同。

  顾盼把拳头伸到灯下,慢慢摊开。

  她掌心里赫然躺着一颗珍珠,足有小指粗细,晶莹剔透,上面还隐隐缠绕着一圈青色的光华。

  顾盼随手将那颗珍珠一扔,道:“你们明白了?”不待韦苏二人回答,又指着院外一棵大槐树道:“那棵树下七尺有一口铁箱,是两百多年前的东西了,里面的东西如今可值十万。”一顿,手略略抬高了些,又指向远处深蓝色的山峦道:“看到那座山了么?往西南方走十八里,两峰之间有一座铜矿。还有那边那块平原,那是先皇的地陵。诏书上说是全用木器陶偶陪葬,其实每天夜里都青气冲天,那里面,也不知埋葬了多少金银珠宝稀世奇珍。”

  韦苏二人听她一一数来,都是讶异不已。

  韦长歌道:“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顾盼投目远望,冷冷笑道:“这地上,到处都是宝贝,全是以前的人用命换了来埋下的。你争我夺,尔虞我诈,拼了个鱼死网破抢来的东西,也不过抱着、看着,开心那么几年,最后统统得埋在地下……——哼,等到碑文磨灭,墓石一垮,还不又是无主的东西?”她嘴角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自言自语地道:“世人无知,总欲从无处求有——爹的话真是一点儿都没错……”一语末了,便不说话。好半天,就只是凝眸看着远处,也不知究竟从这黑沉沉的一片中看出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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