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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年后,顾氏夫妇再出现的时候,身边已经有了一双年幼的子女。但他们的再次出现,却给整个江湖带来了一场歇斯底里的疯狂……据说随着顾晋之和凤楚一同现世的,是一笔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顾晋之夫妇一夕暴富。所以江湖中纷纷传言他们找到了传说中的宝藏,而他们二人失踪的几年,就是去了那宝藏。谣言一起,天下人蜂拥而至,到处追杀他们一家。人人都想知道宝藏的所在,人人都对他们得之而后快。就连朝廷,也下了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一家。顾晋之和凤楚哪里能想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子夜变天,四面楚歌。不过旦夕之间,这无边无际的紫陌红尘,竟已是无处容身!”

  “走投无路之际,顾夫人送了一封信回家,向她父亲求助。没想到,她父亲竟一口答应帮忙,还让他们一家先回集凤峰暂避。顾夫人的两个哥哥甚至昼夜兼程,奔波近千里路途,亲自去接他们回家。顾晋之先还怕会连累岳家,顾夫人的两个哥哥却说,因为他成亲的事,峨嵋剑客早就昭告天下与顾夫人断绝关系,绝不会有人想到上集凤峰找人,这才说动了顾晋之夫妇跟他们一起回了集凤峰……”苏妄言长叹一声,惋惜地摇了摇头,竟不再往下说了。

  他虽不往下说,但座中的三人却都已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事。

  韦长歌也不禁恻然,只一转念,便留神看向那古怪的顾家兄妹。那兄妹却是眼神飘忽,对他投注过来的视线茫然不察。顾念的脸上有愤怒,有遗憾,有痛苦,有追忆……

  而顾盼的神眼神中,除了愤怒遗憾痛苦追忆,还更多了几分仇恨怨毒。她手上用力,手中的木梳发出清脆的一响,啪的折断了。

  顾念也像是忘记了屋子里还有两个来意不明的陌生人,蜷缩在墙边,含恨叹息。

  这片刻功夫,他们甚至连掩饰都忘记了,可见内心起伏之巨。

  韦苏二人先前已经隐约猜到眼前这俩兄妹就是当年顾晋之和凤楚的儿女,此时看到这两兄妹的神色目光,便明白二人所作的猜测没错。但,看这两个小小的孩子明亮的眼睛里竟露出如此复杂的眼神,却又禁不住暗自心惊。

  顾念眼中涌泪,稚嫩的面孔上浮起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疲倦,喃喃着道:“他们到了集凤峰,山上的仆役使女都已经被赶走了,就只剩下凤家一家和几个老奴。大厅里已经布好了喜堂,正中挂着大红双喜,两旁点着龙凤花烛,下方摆着两桌酒席,凤家的家眷围坐桌前,中间还空着四个位子。顾先生和顾夫人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见了这场面都是一愣。凤显平便对顾夫人道:‘我这些儿女之中,你是最像我的,我最疼的也是你,你铁了心要跟着他,做爹的难道当真不认你这个女儿么?’顾夫人几个兄弟姐妹也都过来相劝。顾夫人心里感激,忍不住流下泪来——她不愿让人看见,慌忙背转身,悄悄用手背抹去了。凤显平又对顾先生说,趁着一家人都在让他们重新拜过天地,在祖宗面前正了名份,那以后就是明媒正娶了。”

  “他们夫妻没有想到身在难中,竟还能得到凤家的承认,当下又是欢喜又是难过,便请凤显平坐在上首,高高兴兴地拜了堂。凤显平喝了顾夫人敬的茶,笑着对顾先生说,从今以后我就把凤楚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跟着,凤家几兄妹便一拥而上,拉顾先生和顾夫人入席。顾先生平时嘴上虽然不说,但每次看见顾夫人背人落泪,他其实也是万分的难过。心里高兴,就多喝了几杯。”

  “酒喝到半酣之际,座中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起身敬了顾先生一杯酒,突然笑着道:‘顾先生,今天你做了我们家的女婿,就是一家人了。以往有什么得罪的地方,大家就此揭过,可好?’顾先生含笑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已接着道:‘既然如此,还望姐夫不记旧恶,提携小弟一把。’顾夫人何等聪明?立时便觉不对,笑着问道:‘六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那年轻人冷冷一笑。旁边一人回答道:‘六弟的意思,既然是一家人,二妹,你和妹夫何不把宝藏的所在说出来,也好让一家人同享富贵。’顾先生脸色微变,却仍然端坐座上,沉声道:‘凤陶,我敬你是楚儿的大哥,不与你计较。你若再说下去,就休怪我无情了。’那人仰头长笑起来。笑声一起,便听兵刃出鞘之声,凤家诸人纷纷起身跃后,他们手中,不知何时都已握着雪亮的刀剑,就这样把顾家一家四口围在当中。”

  顾念坐在墙边的小木凳上,已完全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的神色愈见忿恨,低声道:“顾夫人飞快地伸手搂过两个孩子,自己也靠到丈夫身边。便听她大哥带着笑道:‘好妹夫,你待怎么个无情法?听说你那一手‘不能归’能叫人求死不求生,我早就想领教了,可惜啊,今天怕是没机会了!’顾夫人惊怒交加,向凤显平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凤显平那老匹夫!他哪里还是个人?!他居然道:‘你爹这位女婿武功了得,爹也忌惮得很啊,嘿嘿,不在酒里下点工夫又怎么留得住他?’顾夫人听了,半天没有说话。她的样子,就像是……就像是数九寒天,被人当头淋了一盆冰水似的……我、我真是死也忘不……”顾念说了半句,突然刹住了,过了一阵,茫然地叹了口气。

  旋即,顾盼清脆的声音在屋子另一侧霍然响起:“凤显平又道:‘顾先生,老夫还真是佩服你。你方才试着想要运功,已经牵动了体内的剧毒,此刻应当是五脏六腑都如刀绞一般、痛彻心肺,真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顾夫人嘴唇动了动,终于强忍眼泪,伸出左手轻轻放在丈夫肩头上。”

  她的声音比顾念清脆尖细,说话的速度也更快些。所以从她嘴里说出来,便更觉紧张,那个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的晚上,仿若又到了眼前。

  顾盼道:“就在这时,顾先生蓦的大笑起来。凤显平道:‘你就快死了,还有什么好笑的?你以为这样我就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中了毒了么?你瞒得过别人,须瞒不过老夫!’顾先生笑完了,冷冷道:‘你倒试试看。’他的眼光像电一样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一片寂静之中,耳朵里有什么嗡嗡地轰鸣着,奇怪的是,却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怦怦地在跳……顾先生站起来,顾夫人看他一眼,跟在他身旁向门口走去。他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而另一只手都紧紧攥着对方的手。好半天,竟没有一个人敢上来拦。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慢慢走出大厅,走过了大厅外的院子。”

  “时间像是过的特别慢,又像是过的特别快。眼看只要迈过门槛就到了外面,他脚下却突地踉跄了一下,一丝暗红色的血从他嘴角溢出来,跟着就再也克制不住,暗红色的血变成了黑色,不断从他嘴里涌出来。有人大声喊着,别被顾晋之唬过了!顷刻间,凤家的人便蜂拥着冲了上来。顾先生猛地把妻子往外一推,顾夫人便跌到了门外,接着,他又把手里的孩子高高举起,用尽全力往外一抛,顾夫人一惊,顾不得自己怀里还抱着一个孩子,飞身扑前,起落间已跃出数丈,总算把那个孩子稳稳接住了。她正惊魂未定,已听见她父亲的声音在那道门后大声说着:‘顾晋之,没有我的解药,你活不过一时三刻!快把宝藏藏在什么地方说出来!’顾夫人一惊,慌忙回头,却只能看见她丈夫打直了脊背挡在门口——”

  九、陈迹

  顾盼脸上渐渐透出一种奇特的光彩,不知为什么,眼波流动之中,竟似神采飞扬!

  “那个穿着灰色布衣的挺拔身影,不见丝毫动摇,只那么一站,便是渊停岳峙,虽千万人亦不可夺!”已而一顿,语气越发的抑扬顿挫起来,直欲断金截玉。

  她道:“顾先生笑叹:‘解药?这毒,名字叫蚀骨相思,天下无药可解。’他这句话声音不大,却用真气远远送出,分明是要叫顾夫人知道。便见他缓缓回头,深深看了顾夫人一眼,面上竟不见半分喜愠之色。只一眼,就又回过头,再也没有看过来。顾夫人眼中噙泪,也不说话,把两个孩子一个负在背上,一个抱在怀中,提气飞奔而去。”

  “……那天晚上,山头静极,风却极大,数十丈外还能听到峰顶的打斗声。顾夫人脚下越奔越快。突然间,她陡地扬起头,厉声长啸起来!啸声中,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孩子只觉脸上一片冰凉,有种像水一样的东西滴落在她的小脸上,顺着脖子滑进了衣领——她突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像是这一瞬间就懂了生、懂了死,懂了离别……——那孩子手上默默用力,把顾夫人抱得更紧,直到指尖都泛着白色……”

  “等到了集凤峰下,她把孩子放在峰下路边的草丛里,自己又折身往山上奔去,才奔出几步,猛听得一声大笑陡地响起,在群山之间轰然震响!倒像是在与她先前的啸声彼此作注。顾夫人身形一顿,缓缓回头,只见透过云层照下的黯淡月光里,一个人影从集凤峰顶一跃而下,转眼,就没在了黑暗里。顾夫人身躯一晃,竟似再也站不住,软倒在地上……她痴痴看着峰顶,良久,才走回来,伸手把那女孩脸上的泪痕拭去了,说:别哭啦,别哭啦……可她自己……她自己却……”

  喉头一哽,再也说不下去。

  苏妄言叹了口气,接下去道:“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虽然凤显平极力隐瞒,可是没多久,顾晋之夫妇被峨嵋剑客所害的消息终于还是传了出来。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凤显平使诈骗了自己的女儿女婿,把顾晋之逼落悬崖,但凤楚和两个儿女却就此失去了踪影。所以过了不久,就有人说凤楚为顾晋之殉情自尽了;又有传言,说凤楚和她的一双儿女其实也已遭了凤显平的毒手。几乎所有人都认为,顾晋之死了,凤楚失踪,那最有可能知道宝藏所在的,就是凤家的人了。于是凤显平一家,一夜之间就成了众矢之的,不到三年,便死的死、散的散了……”

  顾念恨恨呸了一口,顾盼却静默半天,双手合十,装模作样地念了声佛,奶声奶气地道:“阿弥陀佛,真真是恶有恶报……”

  韦长歌看她正襟危坐,一脸严肃,忍不住觉得有些滑稽,但不知为什么却又笑不出来。

  苏妄言再度叹了口气,好半天才又开口,却道:“顾夫人当日那封家书,其中有几句话,直到今天,我也还一字不差的记得——”

  他说着站起身,背负双手,来回踱了几步,猛地站定了,缓缓念道:“余生以来,父母爱惜,扶抱提携,贵若珍宝。而今离家远走,竟不能承欢膝下,生育之恩未谢,养育之恩未报,情何以堪?儿实不肖!儿在外,未有一日不念及家中老父及诸兄弟姊妹。犹记当日去时,小弟阿兰尚幼,学步后院时或扑倒,于是动辄大哭:‘阿姊抱我!’儿在东厢闻之,每每弃剑废书出视。一旦离家,则往往挣起于睡梦之间,口中犹呼‘阿兰勿惊’,然天未白,月无光,更漏无尽。醒耶?梦耶?辗转反侧,茫然若失。又忆及蜀山夜雨,檐前铁马,于是零落滂沱不能自已。然晋之待我以诚以真,何忍遽相离弃,而令彼孤苦以终?儿不得已!呜呼!今我夫妇亦实无罪,不自意竟遭此大难。然稚子何辜?必令其为覆巢下之累卵?噫!彼苍者天,曷其有极!”

  他慢慢念来,每一个字都说得字正腔圆,倒不像是在记诵顾夫人的信了,句句都像是从胸臆肺腑之间直抒而出,说到最末一句“彼苍者天,曷其有极”,更是一语未竟已三叹,直如金石掷地,铿然作响。

  顾念与顾盼痴痴听着,眼眶渐渐泛红。

  韦长歌叹道:“顾夫人这封信字字恳切,哀婉动人,就是木人石心读了也该动容。偏偏她的亲生父亲、同胞兄弟却是铁石心肠。”

  半晌,顾盼挣扎着问道:“虎毒尚不食子,她却是他的亲女儿、他们的亲姊妹……”

  一时间,韦长歌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五岁的女童,他避开顾盼带着询问的目光,沉默着走到桌前,把桌上油灯点着了,望着跳动的灯火呆立了好一会,慢慢走回座位。

  顾盼沉思着,忽而轻轻呼了口气,侧着头,落寞一笑:“这么多年了,这个世界的事,我却还是不明白……”

  苏妄言迅速扭头看了她一眼,又立即收回视线,漠然应道:“‘仗义每在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人心如水,交道难论。便是如此了……”

  顾盼闻言轻轻点头,随即却猛地抬起头:“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这封信,连我们也是第一次听到,其中的内容又是谁告诉你的?”

  苏妄言道:“是一位落拓的江湖客告诉我的。”

  顾念顾盼两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齐声问道:“是谁?”

  苏妄言闲闲道:“还是你们先告诉我,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你们两个不到十岁的小毛孩子又是怎么知道的?那些前因后果,你们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莫不是亲眼所见?”瞥了顾盼一眼,笑道:“顾夫人的眼泪真的那么冷么?她抱着你走向门口的时候,当真静得能听见心跳么?是她的心跳,还是你自己的心跳?”

  两兄妹的表情同时一滞。

  外面突然一阵嘈杂,众人一起回头,韦长歌听了听,讶道:“有八个人正朝这边过来,一老七少……脚步沉重……而且有点迟疑……出了什么事?”脚步声停在门外,一行人小声商量着什么,继而有人啪啪扣着门。韦长歌看了看苏妄言,又看了看那两兄妹,起身过去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花白,佝偻着身子,手里拄着根拐杖。几个壮年男子举着火把沉默地站在那老人身后。看见韦长歌,那老人明显吃了一惊,吃吃问道:“你……你是?”却又像是并不急于知道答案,反而探头看向屋里。顾念“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门口,笑眯眯地叫了声“孙爷爷”,道:“叔叔是我爹爹以前的朋友,路过京城,专门来看我们的。孙爷爷,你找我娘么?她还没回来呢!”

  那老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却没有回答。他抬头看了看韦长歌,迟疑道:“你……您是顾家的旧识?”

  韦长歌忙笑道:“是啊,我姓韦,跟他们去世的父亲是老朋友了。”看那老者神色有异,又不住瞟着站在一旁的顾念,心里起疑,放低了声音道:“老人家,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老人又再看了看一旁的顾念,顾念仰首甜笑,老人也冲他笑笑,拉着韦长歌衣袖,转身颤巍巍地走到一边。

  那老人先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道:“你认识他们两兄妹的父亲,那可再好不过了。”韦长歌忙道:“出了什么事?”老人像是不知该怎么开口,试了好几次,踟躇道:“前村的人带了信来,说有个女人无缘无故死在路边,有人认出那死了的女人就是小念和小盼的娘。”

  韦长歌不禁愕然,但却不吃惊,也许他心里已经隐约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

  那老人把话说出了口,脸上像是轻松了许多,碎碎念道:“听说是还带着行李包袱,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可小念、小盼都在家里,顾大嫂又怎么会一个人出门呢?难不成是想……”下面的半句便吞回了肚子里,摇了摇头,感叹道:“造孽啊!”他对韦长歌笑了笑,脸上道道丘壑却都苦涩地皱到了一起。老人道:“唉,顾大嫂死了,这事儿,大伙商量着,都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两个孩子……唉,他们在这儿又无亲无故的……您既然认识他们的父亲,那干脆就麻烦您进去告诉他们吧!”

  韦长歌心里一时百味陈杂,点头应了。

  那老人露出点勉强的笑意,道:“大伙儿现在先去前村,把尸体抬回来,其余的事,咱们回来再说吧……”

  韦长歌道:“那就有劳老人家了。”

  那老人看着透出亮光的屋子,连声叹气,转身招手叫过那一群人,带头出去了。那七八只火炬渐渐移远,在田埂上排成一行,迤逦地去了。

  韦长歌转头看向那小小的农舍,不过几个时辰之前,这里还有一个年轻女人,会动,会走,会活生生地出来应门、和他说话……

  他回到屋里,苏妄言投过询问的眼神。韦长歌牵动嘴角笑了笑道:“他们一会儿会把‘顾大嫂’的尸体送回来。”视线却轮流看过顾念和顾盼。苏妄言目光一闪,瞬间了然。韦长歌出去的那一会,顾念已经坐回了墙边的小木凳上,顾盼也已盘腿坐在妆台上。两人皆是波澜不惊。

  顾念道:“你看,我早说过了,她一定会回来的。”

  顾盼嘻嘻一笑。

  她的笑声轻而短促,但这轻轻的,短促的笑声,就像是一根鞭子,重重打在了韦长歌的心上。不觉疼痛,却激起了翻腾的怒气。韦长歌面色陡沉,不及思索,冷笑道:“好!好!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你凤家的后人个个都不把人当人看!这难道也是顾先生顾夫人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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