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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夷光见状,心绞痛发作,卧床不起,只言:“妾对君心如日月,日久见人心。”然后暗地差遣投靠越国的太宰嚭私下笑道:“子胥说施妃像夏姬,不知他是否要效仿巫臣?”

  巫臣是楚国臣子,三番四次进谏楚王,说贪图夏姬美色是淫,淫是大罪,成功制止楚王纳夏姬进宫,转头却私奔去郑,自己娶了夏姬逃跑。气得楚王杀了巫臣全家,后来巫臣带着夏姬逃亡吴国报复,他颇有才能,帮助吴国侵楚,把楚国祸害得一塌糊涂。虽然巫臣是吴国以前的重臣,才华横溢,但大家对他为女色而背主的行为总归有些看不上,就连夫差也不例外。

  听夷光说,伍子胥经常不怀好意地盯她。

  听夷光说,伍子胥经常私下谴责她。

  若伍子胥要像巫臣那样明里在他面前骂夷光,挑拨两人关系,背后却看上夷光想据为己有呢?

  查无实证,也不能随意询问忠臣这种丢脸的事。

  夫差心里就有个疙瘩,越看伍子胥骂施夷光就越火大,越发看他不顺眼,也怀疑他的忠诚——忠臣怎能对君主的心上人百般诋毁,试图拆散呢?而施夷光倒经常在背后夸赞伍子胥虽迂腐了些,却英明神武,是栋梁之才。此等容人之心,实为贤良女子楷模,除了每次提起伍子胥的崇拜眼神让人看着不舒服了点,让夫差觉得自己废物了点,都很完美……

  君臣之间,渐渐远离,经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争执不休。

  后来,伍子胥出使齐国,太宰嚭乘机进谗,说伍子胥阴谋倚托齐国反吴。夫差听信谗言,派人送一把宝剑给伍子胥,令其自杀。伍子胥悲愤痛哭,死前直言:“将我的眼睛挖出来挂在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入侵。”施夷光听了这话,当场心绞痛发,几乎痛死过去,哭言,“越国视吴王为恩人,怎会做出这种事?”夫差气得浑身发抖,命人将伍子胥尸首沉入江中。

  吴国大哀。

  【玖】

  消息传入宫中,莫三娘扎破了自己的手指,血滴在白布上,钻心地痛。

  她觉得现在的夫差很陌生,他越变越多,仿佛所有事情都围着施夷光转,忘了他自己。

  她对吴国的未来很担忧,朝令夕改,奢华无度,众臣也议论纷纷,不知所措。

  那个名叫施夷光的女子,真真好手段。

  可怜的雀儿,可悲的夫差,她心爱的两个孩子被这毒蝎心肠的女人尽数毁去,可是她能做什么呢?雀儿已经死了,不会听她的了,夫差不再是孩子,不会听她的了。

  而且她答应过夫差,纵使再痛恨,也不让夷光为难。

  莫家每个人都能遵守承诺,她也不例外。

  莫三娘紧紧握住针,想了又想,除了再劝几次夫差惹他烦躁外,无计可施,泪满衣襟。

  没办法,就算被狐狸精迷惑来和她作对的孩子,仍是母亲心头上的肉。

  可怜天下父母心,只盼他能早日醒悟。

  【拾】

  莫三娘没有等到夫差醒悟的那一天。

  王夫差十四年春,吴王北会诸侯于黄池,欲霸中国以全周室。六月,越王勾践趁吴国精兵在外,伐吴。太子友奋战被俘,烧死姑苏台上。吴王大哀,无奈求和,越国退兵。

  是夜,听说夫差进了施夷光的屋内,有男子斥责声,有女子哭闹声,次日,和好如初。

  他始终不相信夷光会害他。

  哪怕是,付出了亲儿子的性命做代价。

  直至王夫差二十三年十一月,越国再次入侵,此时吴国穷兵黩武,已是强弓之末,无力抵抗,吴王再次向越王求和,曾献美人的越国重臣范蠡坚决主张要灭掉吴国,越王听从建议,攻打姑苏,命吴王遣与甬东,屈膝为臣,百家居之。吴王说:“我已老,不能服侍君主,悔不听子胥之言,落到如此下场。”后拔剑自刎。

  吴王死后,越王以不忠之名诛太宰嚭。

  【拾壹】

  吴王身死,吴宫人深恨施妃。

  “那个叛国的贱人何在?一定是她离间陛下,将吴宫的消息送出去的!”

  “陛下真是白疼了她!从一开始就包藏祸心的蛇蝎!”

  “将她沉江,去与子胥大人谢罪!”

  众人四处寻拿施妃,欲将其挫骨扬灰,以解心头之恨。

  可是他们谁也没找到施妃。

  是莫三娘救下了施夷光,带着荆钗布裙的她,面涂黑灰,偷偷潜出宫外。

  同床共枕十七年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自尽,施夷光惊恐的眼睛里有着呆滞,不复以往灵动,她很清楚地看见,所有陪她离宫的侍卫宫人眼里,都充斥着刻骨的恨。

  没有人愿意做亡国奴。

  越国人不想,吴国人也不想。

  夫差待她极好,可是,她是越国的女子,肩负着越王给予的复仇使命。

  范蠡,那个风流潇洒的男人也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只要能成功,小小的浣纱女将成为越国的英雄,范蠡还告诉她,等越国复仇成功的那一天,就会将她接回去,让她做自己的妻子,过上双宿双飞的好日子。还有越王,那个身材高大,眉眼里有着不一样坚毅的男人,他含情脉脉地说会等着她回去,让史官在越国厚厚的历史上写下她的名字,流芳千古。

  比起这些气宇非凡的男人,夫差在她面前就像条摇着尾巴的狗,还是又胖又难看的丑狗,百依百顺得让人心烦。每每想到这里,施夷光就能硬下心肠,无视夫差对她的好。

  可是,她不能无视夫差的死。

  得知施夷光是出卖吴国的罪魁祸首,莫三娘带着侍卫直冲馆娃馆,要杀她除害。越王派来接应的人尚未抵达,几个心腹抵挡不了吴宫人的怒火,施夷光无计可施,躲在床旁怯怯发抖,她本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夫差来了,他问了她很多事,其中许多是他从来不愿面对的。

  证据确凿,施夷光再也无法抵赖,终于一一交代,然后不复以往温柔虚伪,哈哈大笑道:“来吧,我知道你要杀我解恨的,可是我终究是为越国复仇成功了。”

  夫差愣愣地看着她,他的鬓角白发又多了,脸上皱纹纵横,仿佛老了三十岁。

  莫三娘对这蛇蝎心肠的女子恨极,提剑要刺。

  夫差持剑拦下,他说:“住手。”

  莫三娘惊呼:“陛下?!”

  就连施夷光也呆了般看着他,仿佛不理解。

  夫差低头问她:“那么多年,你倾尽全力对你,你真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施夷光摇摇头:“没有。”

  夫差再问:“你爱过我吗?”

  施夷光残忍地摇头:“没有。”

  她闭目等死,再也不相信自己装病就能得到宽恕。

  夫差愣愣地看着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想了很久很久,最后却做出出乎意料的决定:“让她走。”

  众人大惊,莫三娘忍无可忍,破口大骂:“这是背叛你的狐狸精!吴国的罪人!下贱的东西!她对不起你的苦心!”

  夫差摇摇头:“三娘,你带着她走,别落在愤怒的吴人手上,直接将她交给越人,这样……就应该平安了。”

  莫三娘盛怒:“蠢货!”

  曙光在绝望中出现,施夷光睁开眼,不敢置信地问:“真的?难……难道你不恨我?”

  “恨……”夫差用苍老的手抚上她光滑的面颊,十余年的吴宫生活,她已从青春少女变成了年近四十的少妇,岁月的痕迹爬上她的眼角,仿佛古董上的刻痕,带来成熟的韵味,可是美丽却未曾凋零,仍是他花园百花中最耀眼,最爱的那朵花,他轻轻地说,“有多爱你,我就有多恨你,有多恨你,我就有多爱你,所以我不能看着你死。”

  施夷光呆呆地坐着,忽然抽泣起来,她羞愧难当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变得真实。

  莫三娘还想说什么。

  “乳娘,”夫差扭头,深深地鞠了一躬,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她,“我在夷光面前发过誓,此生决不伤她,请你为我带夷光离城。莫家信义传家,一诺千金,我贵为天子,更应守信。如今我已决意与吴国共生死,难以分身,只求乳娘替我将夷光送出城外。夷光与越国有大恩,不会为难她,亦不会为难你的。”

  莫三娘冷冷问:“这是吴王的要求?”

  他摇头:“这是夫差的请求,也是最后的请求……”

  夫差的请求,就如一个孩子对母亲的请求。

  没有母亲能拒绝所爱孩子的最后请求。

  “好,”莫三娘如钢铁般的心,一下子软了,紧紧握住的剑柄松了,铜剑落地,再也无法拾起,她含泪答应了夫差的请求,“乳娘什么都答应你……”

  太阳徐徐升起,太阳徐徐落下,吴王甍。

  她亲手抚养大两个孩子,然后亲手为他们送葬。

  她亲手将害死她孩子的凶手送出生天。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悲哀的事吗?

  【拾贰】

  通往姑苏城外的路上,施夷光坐得离吴人远远的,她很害怕有人会偷偷对她下杀手,事实上,好几个宫人侍卫都尝试这样做了,却被眼厉的莫三娘发现制止。

  夫差曾说莫家重承诺,只要乳娘答应的事,绝不食言。

  莫三娘承诺保护施夷光不受吴人伤害,将她交给越人,就绝不会让她死在越人手里。

  施夷光认准靠山,紧紧跟在她身后,寸步不离。

  莫三娘一路无语,默默保护。

  穿街过巷,绕开吴国几大家族的追杀,姑苏城外有越国的旗帜,生路就在眼前,朝思暮想的故乡就要回去,她的心跳得宛如小鹿般欢腾,只恨不得肋上生双翼,瞬间飞回越国。紧接着,她看见了越国的士兵,穿着抖擞的皮甲,定是宫中派来接应她的使节,国与国之间常年征战,他们对已投降的吴军送施夷光到来,并不敌视,似乎还有些意料之中。

  莫三娘轻飘飘地走到狂喜的她背后,恍若鬼魅,笑着说:“回去吧,这是我安排的越人来接你了。”

  阴冷的声音让施夷光打了个寒颤,忽然不敢挪动脚步。

  越军似乎知道莫三娘会带她来,毫不意外,他们却无视吴人送行的队伍,迎上来,对她笑道:“辛苦了,我们是皇后派来接你的使者,请安心上路吧。”

  紧接着,施夷光看见侍卫们拿出了一只牛皮缝制的大袋,约莫有一人高,一人宽,尺寸就如她身高定制般合适,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转身就想逃,却被牢牢按住,按倒在泥地里,从未提过比酒壶更重的东西的双手被石子磨破了皮,整齐的发髻被打得凌乱,她一口咬去擒拿自己的侍卫手,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

  她为越国灭了吴国,她明明应该是越国的英雄,应受万众敬仰。

  为什么大家要如此对她?!

  侍卫言:“这种亡国的祸水,留着有什么用?”

  莫三娘在她身边蹲下来,悄悄地说:“很早很早以前,约莫是雀儿死的时候,那时两国关系尚好,我让派去越国的每个使节都在皇后耳边夸你,夸你的美貌,夸你的心机,夸你后宫争宠的本事。能迷惑得吴王要死要活的女子,越王心心念念的美人儿,又是对越有恩的英雄,你让皇后怎能不胆战心惊?怎能不害怕你回去后把越王也迷得失了心,亡了国?皇后与越王同甘共苦多年,闹腾起来,越王是不会为了只看过一眼的你伤了多年共患难的皇后的心。所以,从很早开始,我就知道了,你留在我儿夫差身边,能活,回去越国,必死。”

  她拼死也要辅助的男人们,任凭她去死。

  怎么可能?!

  施夷光猛烈地挣扎,哭泣,求饶,她拉着莫三娘的裙子道:“你答应过夫差,不让我死的。”

  莫三娘笑着说:“我只答应夫差不让吴人杀你,如今杀你的不是吴人。”

  挣扎中,施夷光被装入牛皮袋,抬去江边,仍不停呼救。

  莫三娘走过去,最后对她说:“那个宁死也不愿伤害你的男人,那个会不惜一切代价救你的男人,已被你害死了。”

  牛皮袋中的挣扎,忽然停了,再无声息,只余微微抽泣。

  有几滴水迹浸出,不知是血还是泪。

  越人愧疚地将牛皮袋投入水中,一代绝色,逐波而去。

  莫三娘站在河边,轻轻说:“让一切都结束吧。”

  越人的恨,吴人的恨。

  是对是错,难以分说。

  西施,名夷光,春秋时期越国人,天生丽质,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其忍辱负重,以身救国事迹流传千古。

  《东周列国志》书:勾践班师回越,携西施以归。越夫人潜使人引出,负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国之物,留之何为?”

  唐人陆广微所著《吴地记》,称西施随范蠡私奔,后世文人也据此写出了许多戏剧、小说,或影视剧,为大众所喜。

  【战国】

  刺客行

  秦王政十七年,秦国灭韩。

  秦王政十九年,秦国灭赵。

  唇亡齿寒,秦国野心直指六国,风雨欲来,魏、燕、楚、齐各路诸侯坐立不安,苦无良计。

  【壹】

  五年前,燕国,蓟。

  易水仍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流淌,河畔是女人们洗衣、孩童们戏水的好地方。每当夕阳落下,鱼鳞似的金斑在波光上流转时,赶牛的、赶集的、挑货的、种田的汉子们路过易水,纷纷冲着女人打趣唱歌,却往往遭来女人们强烈的反击,然后这些嘈杂的声音渐渐散去,只留下一个角落里极细微的呜咽声。

  八岁的黄狗儿蹲在水边,蜷缩成一团,他的衣服擦破了口子,脸上有好几块青肿,他哭得很伤心,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声音也沙哑了,他不停地问水中的影子:“为什么大家都欺负我?”

  或许是因为他父亲是个酒鬼,人品极差,名声极坏,在外闷葫芦,在家窝里横,每每喝醉就乱打人,还吹嘘自己祖父是鼎鼎有名的侠客,这话连鬼都不信,满大街的人,谁不知道他祖父不过是个装模作样提着刀装样子的蠢货?

  或许是因为他母亲是个病歪歪的妇人,枯瘦如骨,面色蜡黄,走路五步喘三步,唯做得一手好针线,替人缝缝补补挣几个零钱过活,每每想到没有希望的未来,就不时对着油灯垂泪,反反复复抱怨自己悲剧的一生,听得大家都不乐意和她来往。

  黄狗儿在这样暴戾的父亲和懦弱的母亲的照料下成长,身材仍瘦小得像猴儿,胆子小得像鼠儿,动不动就哭鼻子,那双眼睛总是闪闪缩缩的,带着不自信和恐惧,仿佛看见什么都会被吓一跳,然后钻洞逃跑似的。因为这份窝囊,满条街的大孩子都爱欺负他玩,他们总是成群结队,相约去游戏,然后把他在巷口拦下,为首少年道:“喂!小狗儿!哪里走?”

  他转身想跑已来不及,脸色发白。

  少年嬉皮笑脸道:“小狗儿,从爷爷的裤裆下钻过去,再吠两声听听吧?”面对这个总欺负他的孩子王,黄狗儿好想哭,却不停摇头。

  少年见他害怕,却哄笑起来,然后挥舞着拳头问:“小狗儿,你胆子肥了?敢不听爷爷的话?认识这个是什么吗?哎呀,好大一个拳头啊!你怕不怕?”

  黄狗儿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他挂着满脸的鼻涕眼泪,不明白这些身材高大的少年们为什么爱欺负他。可是他真的很怕挨打,面对欺凌心里除了恐惧只有逃避。

  “小狗儿,你怕不怕爷爷的拳头?”

  黄狗儿乖巧地点头,眼睛看着地面不敢挪开。

  “小狗儿,怕该怎么做啊?”

  “汪汪——”

  “哈哈!”少年们却被他痛哭流涕的模样逗得捧腹大笑起来,拿着根狗尾草不停逗他,“再趴地上转几个圈,哭什么哭?你去将你阿姊绣的手帕偷条给爷,爷就放过你。”

  黄狗儿开始号啕大哭,哭得稀里哗啦,转身就想跑。少年伸出脚尖,轻轻一勾。黄狗儿扑倒在地,摔了个满头包,嘴唇擦破了,沁出几滴血。

  “窝囊废!”少年的哄笑声却更大了。

  黄狗儿哭着跑,跑到易水边,他不敢让爹娘知道自己弄坏了衣服,怕被打骂,心里酸楚难受。虽然家在易水边,他却又不敢回家。直到太阳渐渐西垂,不知过了多久,有少女清脆悦耳的呼唤声传来:“狗儿,狗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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