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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使夫差身份高贵,不是她的儿,可是她待夫差掏心掏肺如亲儿。

  是她给夫差喂了第一口饭,扶他走下第一步,看着他念书学字,开蒙懂事,举剑习武,看着从比青铜鼎还矮的蹒跚孩子长成意气风发的太子,再到吴国君主,征战天下,长得白白胖胖,很是憨厚耐看,看着就有皇帝风范。每每听见他的成就,她就比自己得了什么奇珍异宝还开心,每次有亲戚什么托关系上门要她求吴王办事,她统统都拒绝,因为她死死地记住,这世间身为女子可以做到的不多,但母亲绝不能给自己的孩子添乱。

  日久天长,人心肉长,感情换感情。夫差是个重感情的孩子,对乳娘亦极孝顺,诸侯进贡分给后宫,总少不了莫三娘那份,又知她不喜多嘴,有时还会将自己不敢说与母亲听的烦心话儿说给她听,关系很是融洽。就算有时他做得不对,莫三娘婉转地告诫他,他也不会生气。

  那年,檇李之战,吴王阖闾败给越王,病伤而亡,死不瞑目,临行前传位夫差:“你可会忘勾践杀你父亲的仇恨?”

  夫差发誓:“此仇三年必报。”

  那年,越国强盛,与吴国不相上下。

  夫差言出必行,行之必果,以大夫伯嚭为太宰,苦练骑射,以精兵以伐越,在夫椒大胜,得报父仇,偏偏勾践有谋士,派文种以美女、财宝贿赂吴太宰伯演求情,夫差妇人之仁,且心在争霸天下,所以同意了结盟,气得伍子胥破口大骂,然后他让勾践带着妻女与谋士来吴国放牛养羊,勾践百般认错,千般讨好,甚至愿意亲尝粪便替夫差治病,这份诚意终于感动了夫差,便在三年后将他放了回去,气得伍子胥跳脚大骂。

  夫差委屈,背后和莫三娘痛诉:“越国国主都那么低声下气了,俯首称臣,还治好我的病……两国之争,恩怨相抵,我怎好意思继续留着他吃苦?你听听子胥那家伙都骂我什么了?妇人?!简直荒天下之大谬!也就是我那么贤德的国主才不和他这匹夫计较了!乳娘,你说我错了吗?”

  莫三娘想了想,含笑安慰:“是陛下宅心仁厚,重情重义呢。”

  夫差想了想:“我觉得子胥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莫三娘劝:“以后小心点越国动态便好了。”

  夫差皱眉:“他们?如今国力衰退,起不了什么风浪,倒是齐国是心头大患。”

  打仗是男人的事,莫三娘不懂,可是她忍不住笑了。

  夫差惊诧:“乳娘笑什么?”

  莫三娘道:“我只是想起当年在叔父婚宴上闹着要新娘子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能为我们遮风避雨了。”

  “那时孩子气的说话,乳娘还记着做什么?”夫差想起孩提时,尚不懂男女之事,只觉得叔父的妻子温柔美貌,性格有趣,每天有人陪自己玩多开心?便吵闹着也要娶个女人回来陪自己,给父亲笑话了许久。

  父王曾打趣问:“我替你娶徐家长女如何?”

  他说:“徐家长女老是这不许,那不许,太闷。”

  父王问:“我替你娶黄家女儿如何?”

  他说:“黄家女儿活泼过头,老捉弄人,不好不好。”

  父王装着生气的样子:“挑三拣四,女子重德不重色,我给你娶何家姑娘如何?”

  小孩子愣了半晌,“哇”一声哭了:“何家姑娘是麻子,还凶,她会打我……”

  莫三娘在旁边,笑得肚子疼,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姑娘?”

  夫差想了想,豪情壮志:“我要天下绝色!”

  未来国君好色,大大的不好,阖闾很生气,把他拖回去狠狠教育了番,教育得夫差低头不已,不敢再闹。而后来有绝色之称的田妃入了宫,他也不见得特别宠爱,后宫美人如云,他待她们也是平平,渐渐也放下心去,大约总归是孩提间的玩笑吧。

  万万想不到的是施夷光。

  大殿上,颦颦一笑,她撩动了他的心。

  夫差的感情就好像沉默多年的山火,猛烈地爆发出来,然后沉沦。

  后宫女子略有怠慢,是慢君之罪。

  施夷光的若近若离,是让人追逐不已。

  后宫女子哭笑吵闹,是不识大体。

  施夷光喜怒无常,是真情流露。

  男人只要迷恋上一个女人,不管她做什么,都是好的。

  哪怕是她不爱他。

  哪怕是她的心,从未留在吴国。

  她在窗台眺望远方,看的不是这片夫差深爱又恨不得双手捧给她的土地,而是遥远的越国。每次越国使臣来,才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吴国、太湖、夫差……所有被莫三娘深深珍惜的东西,都被施夷光嫌弃。

  莫三娘不喜欢施夷光。

  小雀儿可不懂那么多心思,她一次又一次地和嬷嬷说,“施妃娘娘好可怜,背井离乡,远离故土,我经常看她对着越国方向捧着心哭,眉毛皱起的模样很漂亮,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她更像女人的女人,”她对着铜镜,试图学施妃那样捧心哭泣,小小眉头锁起,看得莫三娘直摇头,“你不合适哭,还是笑比较好看。”

  小雀儿极有斗志地说:“施妃娘娘说我长大就会好看的了。”她偷偷地笑,冯大哥也在大家的起哄下说等她长大,若还没成亲就娶她呢,虽然是开玩笑,但足以让少女当了真,她觉得自己多和施妃娘娘待在一起,好好学习怎么护理头发肌肤,以后也会变漂亮的,那时候定会让冯大哥真正喜欢上她。

  莫三娘告诫:“不要离那个女人太近。”

  小雀儿问:“为什么?”

  莫三娘思索良久,却找不出任何有说服力的东西,方道:“她有些……不够真。”

  “嗯嗯,嬷嬷大概看走眼了,施妃娘娘不是这样的人,我很喜欢她呢,”小雀儿天真,不知人间险恶,她只知嬷嬷不高兴,狡诈地转转眼睛,扑入她怀中,撒娇岔开话题,“放心,雀儿更喜欢嬷嬷,嬷嬷年轻时肯定也是美女!比施妃娘娘还漂亮的美女!嬷嬷对雀儿最好了,雀儿长大要孝顺嬷嬷,每天给嬷嬷吃最好吃的东西!厨房的大娘夸我做饭很有天赋呢!你尝尝我做的糕点,就是硬了些。”

  “好好好,”面对外孙女撒娇,莫三娘心花怒放,暂时丢开了对施妃的不满,尝了口糕点,继而装着愁眉苦脸问,“要是你长大后,嬷嬷牙都掉了,咬不动怎么办?”

  “不怕,”小雀儿想了想,认真说,“我每天喂嬷嬷吃肉饼!把肉切得碎碎的,放上盐,炖烂,和白面一起烙,可香了,就算没牙都吃得动。”

  “好好好,雀儿最孝顺,”莫三娘笑得合不拢嘴,“嬷嬷等雀儿长大喂我吃肉饼。”

  小雀儿握紧小小拳头:“嗯!”

  【伍】

  莫三娘绣着裙子,悄悄地想:再过几年,外孙女大了,又在宫里服侍过,特别有体面,和吴王商量下,在青年才俊里给她挑门好亲事,不求大富大贵,不求高官厚禄,只求那男人性子好、心眼好、待她的雀儿好,两人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雀儿这孩子没心眼,但实诚、厚道、重情义,有莫家之风,必是孝顺孩子,吴王也大了,用不着乳娘了,她趁着身子骨好,可跟着外孙女与女婿出宫,住在宫外规矩松些,日子轻省点,也可给雀儿带孩子。

  四世同堂,母贤子孝……

  夏日阳光正暖,照在懒洋洋的猫身上,晒得毛皮热烘烘的。

  正是畅想美好未来的好时光。

  【陆】

  小雀儿死讯传来的时候,也是夏日晌午。

  那天,池塘荷花开得正盛,连狗儿都在打瞌睡,她说去馆娃馆找施妃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玩捉迷藏,结果一去就没了踪迹。莫三娘等来等去,心里发慌,派人四下寻找,结果打扫的宫女看见馆娃馆附近的荷花丛中有个穿绿衣的小小身影在浮沉,急忙惊叫呼救,待捞起后,发现已没了呼吸。

  小小女孩静静地躺在草地上,湿漉漉的长发缠着湖中水草,白皙的脸上有着惊恐的色彩,她的生命停留在短暂的十一岁,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承诺,都再不会有实现的机会了。

  白发的嬷嬷送黑发的外孙女离去,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莫三娘轻轻地摸过她冰凉的身躯,没有眼泪,她不能相信昨天还在身边吵闹得像麻雀儿般的孙女儿就这样消失不见。

  她仍记得小雀儿昨日给自己做的新糕点,面团发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可是味道却淡了些,她欢喜地夸雀儿手艺大有长进,将来定是贤惠女子,夸得雀儿飘飘然,红着脸揉了半晌发梢,单眼皮笑得眯眯的,很是娇俏。

  她也记得,雀儿昨天睡前还亲了一口自己面颊,夸嬷嬷越来越年轻了。

  她更记得,雀儿握着她的手说,以后要陪嬷嬷到老。

  记忆中的片段有许多,历历在目,像雀儿那么健康活泼孝顺懂事的女孩儿,怎会丢下嬷嬷去了?

  “雀儿只是睡着了,不要吓唬嬷嬷。”她轻轻地说,神色恍惚,“嬷嬷不再责怪你贪玩不懂事了,女红不好没什么打紧的,嬷嬷保证不逼你学绣活了。”冰冷的身体没有回应,她终于意识到孙女不再醒来,眼泪夺眶而出,伏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是谁天打雷劈的没良心,害死我的孙女儿?!”

  “嬷嬷别乱说,雀儿年纪小,谁能和她过不去?”与莫三娘交好的刘宫人看不下眼,急忙上前安慰,“小女孩就是贪玩,不小心失足也是有的。”

  莫三娘抬起头,带着满脸的眼泪鼻涕,像疯子般大笑三声,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雀儿幼时被水淹过,最是怕水,她怎会来水边玩乐?”

  “嬷嬷,”刘宫人急道,“这可是施妃娘娘的馆娃馆,守卫众多,雀儿无权无势,碍不了人的眼,怎会有人害你孙女?”

  莫三娘问:“施妃娘娘当时在做什么?”

  刘宫人道:“越国来了使者,据说里面有施妃娘娘的远族女眷,施妃娘娘接见,聊得欢喜,无暇他顾,宫女们也忙着招待,一时间没看到雀儿也是有的。她小孩子心性,捉迷藏不知藏去哪儿,路过水边时失足跌下去,也不出奇。”

  莫三娘轻轻摸过雀儿的手腕,上面有道淡淡的红痕,翠绿裙角也有擦破的丝线,显然是被拖扯过的痕迹,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虽然不知道原因,小雀儿定是被害死的。

  为什么施妃娘娘要遣开宫女,私下与越国来的使节说话?他们说了什么?

  为什么雀儿死的时候,在荷花池边的侍卫都被调走了?

  为什么施妃娘娘在雀儿死后就病了,神色很不好,还替雀儿烧香祷告?

  为什么施妃娘娘那么畏惧自己调查雀儿之死?

  雀儿到底在馆娃馆捉迷藏时藏在哪里?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疑点越查越多,指向同一个方向。

  莫三娘将满腔哀痛化作怒火,烧向馆娃馆。

  她逼着吴王要真相。

  【柒】

  施妃娘娘很伤心,很委屈,很痛苦,犯了病,倒在床上不起来。面对吴王质问,她躺在床上,含泪道:“妾不是故意的,那天我在荷花池丢了只心爱的白玉耳环,恰逢越国使节在旁边,带来许多故乡的消息,我听得入了神,贴身宫女有些事,走开了,我正好看见雀儿在院子里捉迷藏,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想着她闲着没事,便让她帮忙去找找耳环,没想到耳环落在水边,雀儿那忠心的傻丫头去捞耳环时,踩滑青苔,竟跌落水里去了,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妾不应该寻耳环的,更不应该让那么小的孩子去找耳环,妾知罪,面对嬷嬷的怒火难辞其咎,心里又慌又怕,竟没敢说出真相,还请陛下降罪,妾……妾这就去找嬷嬷请罪。”病容惨白,身姿楚楚可怜,她强拖着爬下床,刚走三步就捂着心摔倒在地,晕死过去。

  把要为乳娘来问问事情真相的吴王给吓得半死,连连为自己说话孟浪道歉。

  施妃娘娘醒来,一个劲地哭,哭得连气都喘不上。

  吴王本就不信爱妃会做坏事,心里又怜又爱,少不得多加安慰,并拍着胸脯保证会好好安慰莫三娘,让她不再追查此事。

  莫三娘听完解释后,沉默了。

  吴王劝:“雀儿已逝,终究无法挽回,给我面子,我会好好补偿你的,不要再查下去了。”他列出了厚重的封赏单子,金银财宝,土地房屋,样样俱全。

  可是,人命是用钱能换来的吗?

  “三娘淡泊名利,无欲无求,亲做食,自缝衣,纵使给我金山银山,亦用不着。”莫三娘冷冷地拒绝了封赏,“我只求一个真相,不让雀儿死不瞑目。”

  高高在上,被一再拒绝,吴王有些愠怒了,拂袖道:“此事是意外,非夷光所愿,她是再善良不过的女子,身体又弱,受不得半点刺激。如今她愿真心道歉,嬷嬷也不要得理不饶人了!我会让莫家选聪明伶俐的孩子来给你继承香火,养老送终。”

  一百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也换不回莫雀儿。

  面对她付出全部心血的孩子,让她放过杀死她孙女儿的凶手?

  莫三娘的血都冷了,她再问:“我的外孙女,只值一个道歉?你就那么相信施夷光?相信一个越国送来的女人?”

  吴王毫不犹豫道:“我信!”

  莫三娘有窒息的感觉,她颤抖地再问:“只要她说,你就信?”

  夫差莫名有些焦躁,他握住乳娘气得发抖的手,不知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雀儿已经死了,逝者已去,不要再伤害活着的人,何况她是那么的善良,那么的喜欢夷光,她不会忍心让你难过,也会原谅夷光的无心之过的,请乳娘不要再追查这件事了。”

  莫三娘再次严厉地问:“是不是只要施妃说的话,你都信?”

  夫差点了点头:“是的,只要她说,我都信。”

  莫三娘喃喃问:“为什么……”

  夫差答:“她是我女人。”

  是他爱得刻骨,愿意付出全部心血的女人。

  施夷光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柔弱,当他看见她第一眼时,仿佛见到了年少时梦中的女神,这是他原以为永远触不到的幻影,却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可是,如何让女神爱上凡人?

  他虽是吴王,拥有高贵的血统,一片肥沃富饶的土地,可是他比夷光大了十七八岁,没有横溢的才华,没有英俊的面容,没有健壮的身躯,甚至不再青春年少,又胖又丑又老的他只能凭借身份让夷光乖乖地留在身边,讨好自己,却无法让夷光真心真意地爱上他。

  夫差想要的太多……

  他除了去宠爱她,用金钱、用诚意打动她的芳心外,还能做什么?

  滴水穿石,海枯石烂。

  人的心,也会变的吧?

  莫三娘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淌下来,没有哭声,她问:“你是夫差,还是吴王?”

  夫差愧疚地低下头,不去看乳娘:“我是吴王。”

  他不再是那个嗷嗷学语的奶娃娃,而是吴国的君主,君王所下的每一个命令,都是圣旨,容不得任何违抗。

  莫三娘懂了,她艰难地答:“我不再追查雀儿之死。”

  夫差再次确认:“我要你承诺,不因此事责难或伤害夷光。”

  莫三娘点头:“我承诺,我绝不因雀儿之事责难伤害夷光。”

  夫差道:“莫家信义传家……”

  莫三娘斩钉截铁:“三娘言出必行。”

  “好!”夫差依旧命人送来大批的金帛珠宝与莫三娘,做愧疚的补偿。

  莫三娘将东西全部退了回去。

  临行前,夫差回头,轻轻地说了句:“乳娘,对不起……”

  莫三娘别过头去,不再看他。

  【捌】

  夫差对施夷光宠爱更盛,穷奢极侈。

  伍子胥怒不可歇,竟当众抱怨:“施妃之祸如夏姬。”

  夫差得知,大怒。那夏姬是郑国出了名的女人,美艳放荡,死在她肚皮上的男人无数,号称“杀三夫一君一子,亡一国两卿”,怎能与他冰清玉洁的夷光相提并论?器重的臣子竟如此诋毁宫中嫔妃,干涉他的私事,气得夫差胸闷,若不是被劝忠言逆耳,他几乎要当场发作,只好回宫砸了几个酒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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