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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振摒开左右的舞姬歌女,身子微微向郭守信那侧倾过去,压低声音问道:“那么郭将军以为沈将军到此何为?”

  郭守信抬手往酒碗里斟了一杯酒:“他来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绝不会蠢到趁着相爷填房纳妾来扫相爷的兴。”

  徐振若有所思,冲着管家摆摆手:“罢了罢了,你先退下吧。”

  话音刚落,相府正厅当中一片寂静,众人齐刷刷地望向远处,来人玉带明冠,一身玄色的披风,肩头落了几粒白雪,将之衬得宛若黑曜。

  傅九将贺礼呈给相府的管家,徐振亲迎了上去:“沈将军大驾,真是令蓬荜生辉。”

  主位之下的右首出空出来一座,徐振将沈孟引入座中,面上笑容得体。

  送往迎来这样的官场礼节在座的众人都不陌生,不过是唱戏与看戏,久而久之都麻木了。

  徐振感慨道:“当年沈将军一朝扬名,被上皇册封为武状元,同狩猎,赐宅邸,可谓是风光无两。”

  众人随之附和。

  沈孟微微颔首,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徐振继续道:“沈宅府宴,将军与严统领比箭,我亦在座中,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

  沈孟微微点头:“当然。”

  他端起了桌上的酒,举向徐振:“彼时徐相是座中宾,如今徐相为东道主,今非昔比。”

  一番话说得徐振心中酣畅无比,一时间痛饮了两杯,不由抚掌将身旁的几名歌姬推往沈孟的座边:“去!尽心服侍好沈将军,本相重重有赏。”

  这一群脂粉,带着一样的笑容,拥向沈孟,一口一个:“沈将军——”柔柔地唤着。

  跟着沈孟跪坐在一侧的傅九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

  这是要干什么呀这是——

  这是要坏了我家将军的声名啊这是——

  一双纤纤玉手,捻起桌上一块白玉团,递到沈孟嘴边:“将军,这白玉团可甜了——”

  傅九蹙眉,心想道——我家公子才不会吃白玉团这样白腻腻的糕点!我家公子向来只吃芙蓉团——

  沈孟嘴角噙着淡淡的笑,就着那双纤纤玉手上的茉莉玉扶香,轻轻咬了一口白玉团,点头赞道:“好吃。”

  徐振亦笑了:“既然好吃,沈将军便多吃一点。若喜欢这个美人,本相便把这美人送给将军。”

  “美人——倒不必了。”沈孟摇头,目光再度在那女子脸上流连,却说道:“沈孟不夺人所爱。”

  徐振蹙眉,坚持道:“君子自然是要成人之美。沈将军要是喜欢,十个八个都没有问题。”

  筵席正到了兴头上,门房那边的小厮家仆疾步赶来上报:“相爷,皇上来了。”

  百官纷纷肃然起立,迎拜道:“参见皇上。”

  “免。”李焕面带喜色,大步走进正厅之中,有些意外地看见了静立在侧的沈孟,欣然道:“沈将军也在此?”

  “是。”声音微扬,沈孟微微颔首。

  “沈将军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皇上关怀,微臣已然无碍了。”

  丝竹管弦之声相续,徐振看了看皇上的面色,笑道:“卑职不知皇上驾临,未曾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徐卿不过一享齐人之福,何罪之有?”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在主位一侧坐下。

  李焕亦未言其他,稍坐不多时便回宫了,令人难以揣测其意,徐振心中虽有疑虑,却不便张口询问。

  街道外面想起了打更的声音,众人已纷纷离席回府,沈孟轻轻作揖:“徐相是否在疑惑皇上今夜为何突然到此?”

  徐振看向沈孟的目光不无狐疑,开释道:“皇上驾临臣子的府邸也非罕见之事,况且沈将军立宅之日,上皇也亲临沈宅。”

  “可今日是相爷纳妾,堂堂天子,何须为臣子纳妾而亲临府邸?”

  徐振面色一变,嘴角有些抖起来:“那——那——”

  沈孟别道:“相爷,沈孟先告退了。”

  徐振原地踱了几步,随即带着人追出了相府,至府门外好声询道:“以将军之见,此事该当如何?”

  坐在车里的人,轻轻掀起了车帘的一角:“将军不若把这齐人之福与了皇上,天下貌美独特的女子何其之多,徐相又何必非此人不可?”

  徐振恍然大悟:“是是是——我这就吩咐人将天香送进宫中。”

  “还有一事。”

  徐振仰头:“还有?”

  沈孟的声音清润:“天家最重颜面,徐相此举应该秘而不宣,不宜让其他人知道。”

  马车消失在莹莹映雪的夜色当中,傅九想起今夜种种,尤其纳罕,马车靠近沈宅,路上亦无其他行人,傅九独自驾车,小声问道:“公子,你为何还要帮这个徐相啊?”

  “帮?”

  “方才徐相从府中追到车前,公子还为他解了疑虑。”

  沈孟不动声色,马车在府门前停得稳当妥帖,雪已经停了,沈宅的门口点了两盏红色的风灯,像极了过年时挂着的红灯笼。

  他嘴角扬起,眼里如幽深的暗影沉渊,深不见底,轻声道:“有些人天生愚钝却又心思险恶,是怎么都帮不了的。”

  李焕方回到宫城之中,相府的车驾便到了永乐门外。

  内官屏退了所有宫人,小声回禀道:“皇上,相府的车驾已经到了永乐门外了。”

  自古以来的帝王,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于烟花柳巷之中,李焕懒懒抬头,昔时他身为恒王,尚未入主朝晖殿时,便知道君再来中有这么一号特殊的人物。

  虽然不是绝色,却妙就妙在其特别。

  内官一眼看透了李焕的疑虑,宽慰道:“皇上,人是徐相密送入宫的,并无其他人知晓,况且这京都之中的人都知道纳美妾的人是徐相。”

  言下之意不过是——纵使花前月下,也不会留下狼藉的声名,流载史册。

  李焕欣然起身,眼底含着淡淡的笑意:“即刻把人带进来。”

  今夜雪大无月,沈宅中临着玉池的书房点亮着昏暗的烛火,时不时因一丝漏进来的寒风而左右摇曳。

  桌上的红泥火炉上用瓦罐煨着汤药,沈孟听见檐下细细的响动,低声道:“进来吧。”

  一个黑色颀长的身影与屋内廊柱的暗影合在一处,影站在那里,看着汤药翻了几滚,把瓦罐的盖子顶得突突地响,没有出声。

  沈孟将手里的书卷紧握住:“仍旧没有消息吗?”

  影顿了顿,半晌才道:“没有。”

  她不再应声,直至瓦罐里的药汁被烧干了,影方从暗处走出来,顺手将瓦罐从炉子上取下来,放置一侧,却嗅到沈孟身上淡淡的酒气。

  她不知要如何宽慰沈孟:“将军,病中不宜饮酒。”

  “无妨。”沈孟摇头,“本就是废人了,又何必在乎?”

  从李明卿不知所踪的那一日开始,每一天对沈孟来说,都是希望。

  或许今日有人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点关于她的消息。

  或许今日她就回到了京都城,出现在沈宅外。

  或许……

  可每到午夜子时,她只能等来影的一句——没有。

  每一天尽力地拥抱着希望,每一夜又被最惨痛的事实刺伤,当一个人浑身都是伤口之时,也就不在乎所谓的痛楚了。

  沉默比夜色还长。

  沈孟嘴角浮起一丝苦笑:“既然没有消息,那便继续找。”

  “是。”

  上穷碧落下黄泉,有一天,我总归能够找到你。

  最坏不过一个结果。

  若真的等来了那个结果,她做完这几件事,便去黄泉之中,奈何桥上,三生石畔,忘川河边寻她。

  第三部分·29

  翌日清晨,宫中传来消息,徐相因建言有功,被新帝嘉奖。

  消息传到沈宅之中,已是午后。

  傅九如常地取了茶点,到书房里与沈孟说话:“公子,听外面的人说,今日皇上又夸奖了徐相,还赐了徐相蟒袍。”

  “嗯。”

  “会不会是因为昨夜——昨夜——”

  沈孟手里的书卷轻轻放下:“傅九,再去备一份茶点。”

  “哎?”傅九不明所以,难道公子今日要会客吗?

  可是为何不曾听公子提起?

  傅九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厨房。

  午后,昨夜下的雪融了七八成了,雪水顺着檐角滴下来,落在了房前的青石阶上,沈孟轻轻捻起香篆里的一点沉香,投入瑞兽铜炉中。

  “将军若喜欢沉水香,我府中有一岭南上贡来的沉水香,即刻便让人送至府中。”徐振精干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

  沈孟站起来,微微拱手相让:“多谢相爷。”

  “应该是本相谢将军才是,将军昨夜——”他适时环顾左右,沈孟颔首,命人上了茶,茶汤清澈,散发着隐逸的清香。

  徐振压低声音道:“本以为将军出身行伍,没想到将军深得为官之道。”

  “相爷谬赞了。”沈孟的神色仍旧淡然如水,倒令徐振有些侧目。

  “许州之后,将军身受重伤,不知将军可有意入阁参政?”

  沈孟轻轻端起桌上的茶碗,盖碗撇去茶汤上的浮沫:“我旧伤未愈,无心参与朝堂之事,只是有一句话奉劝相爷。”

  徐振快慰地坐直起身子,他本以为沈孟帮自己是有所图,不料此人早已无心功名。

  “将军请说!请说。”

  “相爷有先知之能,经纬之才,治下有方,得当今重用。历来朝堂上党争不断,相爷如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切不可与宵小之辈为伍。”

  徐振的长眉扬了扬,面带狐疑之色:“宵小之辈?”

  沈孟从书案上取下一本账册:“相爷进来与郭将军和皇上身边的江内官来往密切,郭将军自任京玑卫统领之后,玩弄权术,行贿受赂,已被人记录在册。”

  徐振面色微微一变。

  沈孟补充道:“相爷用了多长的时间爬到如今的位置上,何必为身边的人所累?”

  “可是——这郭将军除了有些贪财之外,也没有其他——”

  “有。”沈孟的指尖轻轻地击打在书案上,节奏鲜明,“保举私人,任人唯亲。如今平阳城的守将,就是郭将军的内侄。”

  “这——”

  “相爷侍奉在当今左右,应该知道皇上最为看重的,是兵权。像郭将军这等行事,迟早会触及皇上的逆鳞。同样的,相爷若想取信于皇上,不如帮皇上料理了此事。”

  一席话,掷地有声。

  徐振感慨之余,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那本账册。

  沈孟将那本的蓝色的账册往徐振的方向推了推。

  待人走后,沈孟唤了傅九过来:“傅九,你把这封密函派人暗中送到京畿府,交给京玑卫统领郭守信。”

  不日之后,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李焕捻起其中的两本奏本,看着站在左首的郭守信道:“郭将军啊,有人参你行贿受赂,可有此事?”

  郭守信面上一红一白,还未做出反应,李焕看向徐振:“御史台本是徐相的门客,徐相真是一心为了社稷,处处为朕着想。”

  自此朝堂上两党之争风起云涌,已是后话。

  一日散朝之后,郭守信伴御驾于御花园中赏景,忽见一群宫婢簇拥着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朝着这边盈盈走过来。

  郭守信避之不及,正要告退离宫,李焕抬手,将人招至身侧:“郭卿不必告退。”

  天香魅色天成,风情万种,端然不似官家贵胄的名门闺秀。

  郭守信心下便明了——这是皇上新纳的贵嫔,也就是来自君再来的那个——那个——风尘女子。

  闲逛了不多时,郭守信伴驾回到朝晖殿中,不由进言道:“皇上,宫中有规矩,不可纳风尘女子为妃……”

  李焕面色陡然一变:“那是徐相的义女,何来风尘女子之说?”

  郭守信蹙眉:“徐相将君再来掌柜天香纳为姬妾,又转而认为义女进献给皇上。!”

  “此事你从何得知?”

  郭守信一怔:“此事在京城之中已是人人皆知。”

  李焕蹙眉,手中的御笔折成了两段:“你说什么!”

  郭守信对着皇上跪了下来:“此事——乃——乃是徐相告诉微臣的,微臣以为此事本该秘而不宣,但是徐相——竟将此事在京中传扬出去,是在伤了龙颜。”

  李焕握住手中的玉杯,对着地面狠狠地掷下去,殿内一片狼藉。

  江内官向郭守信微微使了眼色,郭守信退出了殿内。

  年关将至,京城不知下了多少场雪了。

  暮色四合,冬天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傅九取了银骨炭,帮沈孟的案几上摆了新鲜的果盘,室内才多了几分生气。

  他提笔,笔尖落在宣纸上,勾出素净遒劲的梅枝。

  桌上的烛台焰火摇曳,有客到此。

  果不其然,傅九轻轻上前来扣门:“公子,有客求见。”

  他点点头,纸上才落了一朵红梅,手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让她进来吧。”

  来人身戴斗笠,一身简素的衣裳,掩不住婀娜的身段与幽香。

  这冬日里的雪都染上了茉莉的香气。

  来人摘下斗笠,露出一张未施粉黛的面容,在客座上坐下。

  蘸着墨水的笔放在笔山上,沈孟缓缓抬起头,面色平静:“贵嫔娘娘。”

  天香看着沈孟,目光流转,心中唏嘘却并未表露分毫,反而道:“今日在朝晖殿外听见了皇上与郭大人议事,皇上有意疏远徐相。”

  “所以郭氏一家独大?”

  “不,为了不让郭氏独大,皇上年后便要让郭将军领兵镇守北境。”

  “明白了。”

  天香望着沈孟:“还请将军务必要谋定而后动,切莫牵连到自身。”

  “辛苦你了,此等小事你派人传音信便好,无须亲劳。”

  “郡主曾经作了一副寒山红梅图,留在了君再来,天香认为,此物该归将军保管。”

  寒山红梅图……

  天香的目光落在了沈孟所作的红梅图上,世间许多事情,总是这般。

  要么是有缘无分,有分无缘。

  要么是有因无果,归于离散。

  “多谢了。”

  “将军客气了。”

  窗外的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

  小年夜,傅九和小词又站在院中挂灯笼,小词幽幽一叹:“本以为今年冬天,将军和郡主可以一起过年的,没想到——”

  傅九看见沈孟远远走过来了,匆匆向小词递了个眼色。

  小词讪讪地笑着转过身叫了一声“公子”。

  沈孟点头,路过他们径直走向书房,身后传来两个轻快的声音。

  “阿九,你看这满园的灯笼真好看。”

  “是啊,真好看!”

  沈孟站在窗下,看着一边挂灯笼一边谈笑的两个人,心想到——

  若是她回来了,看到这满园的红灯笼,许是会很开心吧?

  嘴角的笑意淡如冬日里的晴日。

  京城上下洋溢着年关里的喜庆,果然如天香所言,新岁初一,天子明升暗贬,将郭守信派往北境任职,镇守北境,一时之间也无法回到京城。

  银灰色的披风披上肩头,傅九见此忙着过来帮沈孟理了理腰上的配饰:“公子,这年节里的咱们这是要出门去哪?”

  “送礼。”铜镜里的人面容清冷,剑眉美目,却丝毫没有去送礼的喜气。

  “送礼?”傅九诧异。

  “嗯。”沈孟迎着飘落的细雪,声音沉静,“去给徐相送一份大礼。”

  马车在相府门前停下,较从前不同,听到消息,徐振已经等在府中,听见门房来报,更是亲自出府相迎,嘘寒问暖:“连日大雪,将军的身体可好些了?”

  “多谢相爷,已大愈了。”

  “过了正月便可上朝了?”

  “是。”

  二人一边相互叙过,一边入了正厅,徐振知他前来,是有要事,遂屏退了左右。

  “听闻郭将军即日已去往北境,戍守边境。”

  徐振听此,摩拳擦掌,面上有难掩的喜色:“是啊!皇上这是明升暗贬,虽然京玑卫统领不是什么大官,但毕竟是京中的要职,总比去北境那种鸟不拉屎,荒无人烟的地方当个守城将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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