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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齐雨很久没笑了。站在咖啡店树荫下她觉得自己才是白痴,笑得像白痴。

  时隔三天,在降温来临之前,齐雨依约带着Sarah去买厚衣服。“Do I really need this” Sarah不断问道,“Yes you do.”“But I ain’t gonna stay in the outdoor too long.”“Trust me sometime the outdoor will be little warmer than indoor. You aren’t get have anything public A/C in this province and you don’t want to open your own A/C a whole winter once you see the electricity bill, by the way it gonna be too dry if you open you’re A/C whole time. ”她给Sarah选了好几件,即便她总是说天气会很冷要Sarah多穿,但她自己穿得不多,甚至比一般路人都还少,显得她说的话不打可靠。Sarah没从这方面顶嘴,毕竟还要拴住了这位“向导”。“Now is your turn.”“What”“Use what you learn in Chinese class to pay the bill, come on.” Sarah抱着从头到脚的两套行头去排队了。等二人结账出来,天空下起小雨,齐雨说,降温开始啦。“会一直这样冷吗?”她自打结账出来就开始坚持说中文,除非遇到了用中文无法表达的部分。“会,还会更冷。只要一下雨,就会降温,会越来越冷。数九寒天啊。”“数九寒天是什么?”

  Sarah问,齐雨这才觉得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到这种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英语水平还是有限。所以即便太多人请她去当英语老师,她都不去。厌恶条条框框,也对教小孩子没兴趣,说到这个,“你怎么会想到来中国当老师呢?”这个问题的提法有些超过Sarah知道的中文疑问句,她想了一想才说,“第一,因为我想要来中国,看一看中国到底是什么样子。第二,我我学中文的水平只能让我来应聘这个职位,我做不了其他的。”“但是你觉得,”两人边走,齐雨边问道:“这样信任一个陌生人安全吗?”

  她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但是她管不住自己。她开始相信所谓人有“自毁倾向”这回事。

  “有什么问题吗?” Sarah觉得这是个蠢问题,“我在中国遇到的人对我都很友善。很多人也告诉我,中国比美国安全很多。难道不是吗?”齐雨没回答,“走吧,我送你回去。” Sarah没明白她的意思,“难道从这里回家的道路不安全吗?”“大白天当然安全啦。”“那你,”“你就当我有绅士风度还闲着无聊吧!”

  Sarah没完全听明白,主要是听不出来个好坏,于是隔天她把齐雨说的话复述给同事,请求解答。结果同事的解答还是带着她不理解的一语双关。她开始理解老师说的一些话和老师们表达出来的困惑以及看他们这些美国学生的关爱的眼神了。但她充满好奇,于是又把同事的一些话转述给齐雨,在她约齐雨喝咖啡以示感谢的时候——自然不是一件事,她还是精明的。

  “所以,中国人为什么不能直接说话?”“直接说话?”“就是……”搜肠刮肚,她想自己应该是学过成语这回事的,“实话实说?”齐雨努力理解了一下她的意思,“你知道什么叫含蓄吗?” Sarah点头,“含蓄是美德。”“可是说话的人没有让别人明白啊。”“是啊,但是这就要看听话的人的本事了。”

  “这样会让人疑惑啊。”“是啊,这就是东方文化吧。毕竟让人听不懂而去猜也是一种,”“一种什么?”“一种,必要。比如在你们西方文明,不把‘我在威胁你’说清楚,而只是用描述性的语言,或者旁敲侧击,那也可以。明刀明枪的来是野蛮人。” Sarah一脸疑惑,齐雨接着以动作和描述还有历史——援引了罗马时期的高卢人——解释了Sarah不甚明白的知识点。就这样,她们一下午并没有继续聊东方文化为什么不愿意直说,反而开始上中文课。

  只是回到家中,洗了澡开始泡茶的齐雨,回归到孤独的状态的她,恍然想起“不直说”给自己造成过得困扰。她曾希望对方能在不喜欢自己的时候直接说“不要浪费时间”,又感激对方给了自己时间留在她身边享受一种孤独的受虐的快乐。痛苦时希望从未开始,享受时宁愿永不结束,渐渐的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享受爱那个人、享受爱这件事、还是享受自己的痛苦。把折磨当享受,奉献使自己显得伟大,值得骄傲,至少在自己看来。

  玉珊后来成全她的时候,她差点被没顶的幸福浪潮淹死。等到她发现玉珊从未真正爱她时,她自愿沉没海中。她告诉自己,从头到尾,这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deserve。无论好坏,you deserve.

  她本来渐渐上浮了一些,能够看到海平面的光了,然而玉珊突如其来的死讯像海底的地震,先造成浪涌将她推得四处漂浪无法停稳,接着将她拽下,埋葬在海底。这下真的没有光了,没有声音,没有活物,连飘落的海雪也没有。

  时间于她已经静止,从她赶到西雅图却被告之玉珊死前留下遗言不想她来参加葬礼那时起。死于此刻或停滞于此刻是一样的,动也不动。

  “我不要她来参加我的葬礼”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伤成那样的情况下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到底是因为什么?她为什么立即想到自己会死、从容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可见也足够冷静——然后禁止自己参加她的葬礼?为什么不是“别告诉她”而是不允许她来参加?齐雨很想骗自己玉珊还能想到自己就是一种成功,但她骗不动了。不再自欺欺人是她从一段无果恋情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但这胜利也带给她更大的痛苦。

  内心被巨大的东西填的满满当当和空无一物有时是相同的,她知道自己今天肯定睡不着,于是没有情绪地泡茶,找出一本厚书。

  曾经以为自己充满遗憾,后来又了无遗憾,转而又变成巨大的遗憾,最终成为终身遗憾,没有遗憾的人生当然无趣,需要那种得不到于是不断地想要的快乐。但填补不了的遗憾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她摆脱不了。并且现在对于如果时光倒流自己还想要不想要这段经历,已经分不清了。她们一起走过世界上的那么多地方,那么多城市,那么多肤色与穿着各异的人群,那么多的记忆和彼此粘连在一起的片段,那是个肿瘤,撕下来就会死去,她只有与它一起共生。

  她醒着,睁眼到天明。

  齐雨兀自沉沦时,Sarah可没有时间做无用之事。为了开学的时候她能好好上课,她正在努力适应,学习一切学校给她安排的辅助性课程——或者说成是同事对她的帮助也可以。每每向同事们学习、但是交流起来有点困难的时候,她总是想到Alex,也想到她的中文名字叫齐雨,“就是到处都下雨!”齐雨这样对她解说自己的名字。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齐雨和阴郁的雨天一样,在她眼里,齐雨至多是云彩略多的晴天。从她的角度,她挺喜欢那种天气的:佛州常见的万里无云当然好,但是总是万里无云,太晒而炎热,有点云彩时而变幻一下,也是好事。

  她也会觉得偶尔会突然变得消极的齐雨有点奇怪,可谁没有点曾经呢?她不问,不喜欢八卦,don’t judge, wherever you are.

  同事问,Sarah啊,你会在中国呆多久呢?她说等到我想家了我就回去,或者对中国厌倦的时候,但到目前为止,我还充满了好奇,“一个亿那么多的好奇!小目标!”这倒是学得挺快的。同事大笑,问她哪里学的,她说和一个朋友学的。“朋友?你有中国朋友?” Sarah 用力点头,“对,一个中国人,一个和你们一样好的中国人。”

  学中文的时候她的老师说,Sarah,你会因为你的开朗而收获很多中国朋友。她问,中国人不是都含蓄吗?老师说,同时中国人会对你一个外国人而多出一些包容心。你可以保持你的礼貌,那就足够含蓄了。何况也不是每个人中国人都喜欢含蓄。

  她对好奇的同事说了自己是如何认识的齐雨,“我是不是应该送她一份礼物?”同事说可以啊,可是你知道她要什么吗?她问一般中国人送什么呀,同事没好意思说红包——虽然Sarah知道——只好继续打太极,“还是人家需要什么送什么啊!也不能乱送!她喜欢什么你知道吗?”

  Sarah想了半天,“她喜欢海绵宝宝!”

  转天Sarah拿了一套海绵宝宝的DVD约齐雨出来。“送给你的礼物!”她还精心包好,打了个结,“哦?是什么呀?”齐雨从来不是个喜欢推拒表示客气的人,自然地接过盒子,顺便还摇了摇。Sarah不说,让她打开,结果打开发现是海绵宝宝的全集,脸上的微笑无法抑制。“你喜欢吗?”齐雨笑着点头,“喜欢喜欢!从来没有人送我这种东西。”

  以前她们都送我戒指,项链,衣服,从没有人送我一件与我的童心有关的东西,我知道她们并非100%关心我。

  “那就好。我看见你总是有点不开心,所以想送你一些让你开心的东西。”

  凭她尚存的细心、对中国人的一部分了解、还有对齐雨的关心,她当然知道这样的话说出口有点干涉他人,但她是个地道的胆儿肥美国姑娘,她觉得好,她就要做,根本不给对方留什么“让我自己想想”的余地。不开心还能怎么得?当然是要开心啊!

  她看见齐雨手里拿着DVD,笑容稍微停滞了一下。她不知道的是那一刻齐雨心头回忆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

  “谢谢,收到礼物我很开心。”齐雨说,“喝咖啡吧,要凉了。”她此刻说话的语气让Sarah觉得微微有些陌生。平日里齐雨身上当然看得到这样的影子,却又不是十分清晰。Sarah想对她说,你身上有一个幽灵的影子,你为什么不把它赶走?但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这个话头。如果她对文艺气息较浓的中国人有所研究,大概会从《南茜的情史》或者原著《轻舔丝绒》开始说起,问她为何不把影子赶走,留下光明的人生。然后齐雨或许会回答她说,我不是弗罗伦斯,玉珊也不是莉莲,我不想让任何人取代她。

  但她胆大,决定罔顾。她喜欢齐雨,即便不能明确自己是因为她一开始对自己的帮助还是单纯因为齐雨的外貌而对齐雨动心,她都不想放过。异国他乡分外刺激,她想试探一下齐雨。于是晚上在本地精酿啤酒酒吧喝一杯的时候,Sarah与齐雨坐在吧台,尽量靠着她,靠近点。然后努力讲笑话,逗她笑,在把自己灌醉之前,把她灌得微醺,在思考下一步怎么办。

  她没来得及想出来怎么办就有些醉了,不再能够理性思考,脑海里只剩下目标,不再存在如何抵达这个目标——我要把Alex给睡了,嗯。

  “Where are you going?”走下酒吧窄小的楼梯时,她一步没站稳,向前倒去,顺势扑在齐雨背上,“I ain’t going anywhere!”齐雨回答,背后人却带着有苹果香的酒气挂在她脖子上,“It’s a cold,cold cold night…”孑然一身与人疏离惯了的齐雨忽然觉得心中有微弱暖流,站在原地没动,“Yes honey, what do you gonna do”

  楼上有人下来,两人往下走了点让开位置,在平地上,Sarah还是吊着她脖子,只是换到她胸口与她对视,这样姿势有点暧昧,引得身边路人侧目。但是齐雨谁也没看,微笑着看着Sarah,她怀念心里的微弱暖流,希望它能长久一点。

  Sarah 笑了,凑上去亲了一下齐雨的脸颊,“Take me home.” ”Alright,” Sarah看见她眼睛里有那么一瞬间的迟疑,“But we will go your home.”

  到家的时候她把手机插在音响上,放了一首《One Last Time》,齐雨笑了,说多不合适,“而且不吉利。”伸手过去换了一首《Have You Ever Really Loved A Woman》,然后伴着节奏开始。单曲重复,直到深夜,齐雨关掉了音响,窗帘外是路灯微弱的光,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You play this kitty just like play a Flamingo guitar.”一边这样说,Sarah一边眼神迷离的望着黑暗中轮廓不清的齐雨。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放在那仍然潮湿的所在上方。齐雨闻言轻笑,“It gonna be colder tomorrow.””So just hold me closer. ”

  SET THE WORLD ON FIRE(2)

  齐雨在梦中如常梦见玉珊。这就是她不愿意带Sarah回自己家的原因,她不想在自己凌晨醒来的时候,在熟悉的环境里看到新的人。她想要维持一切如旧。不能改变,改变就破坏了自己的存在。

  她醒来的时候,Sarah还没醒。她用最清醒的这几分钟——还没有加入各种其他的考量——思考了一下自己为什么会和Sarah亲密。但思考被梦境打乱,梦里她梦见和玉珊在山野间骑马,看上去是在美国中部某处,曾经去过的地方——不过当时是驾车。梦境幸福安静,她好希望这梦境可以持续到永远,但每次都会醒来,在体温尚暖、意识如浮出水面般清晰的时刻。

  Sarah好像在床上翻了个身,并没有醒。她回头,望见的是Sarah露在外面的脚。现在还是冬天,室内并不温暖。她伸手去帮Sarah把被子盖好,还轻轻掖了一下。

  她想,也许这并非是源自对于肉体快乐的渴望,至少不仅仅是。还应该有些什么别的。可是要不要接受呢?她不知道。她早就明白自己因为与玉山有且仅有的经历使得她其实并不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经营一段正常的感情。失去玉珊之后——尤其是失去到这个地步——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具有爱的能力,或者是个爱无能?或者根本不值得被爱?

  有的事情不见得非要原谅,完全可以不原谅,不论对象是别人还是自己。

  她望着床上的Sarah,不知道自己应该留下还是离开。踌躇之间,先走到厨房,做起早餐来。心想无论要走要留,应该不会今天就怎么样。那与其想这些,不如去做杯咖啡。

  做早餐是非常亲密的行为,她知道。如果没有进一步想法的人会在起床后直接离开。于是她做了三明治和咖啡,自己吃完之后,给Sarah留下条子告诉她三明治放在微波炉里保温,便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她回到家的时候,正在端着一杯decaf咖啡准备看会儿书,Sarah想必是醒了,微信上给她发来照片,是便条和早餐还有热乎的咖啡,“So sweet”,Sarah说。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想,能够给人做早餐也是一种进步,如果朋友们听到的话也势必这样以为,毕竟她独居近四年,几乎断绝了和其他人的一切亲密关系,甚至包括父母。心地善良,仍是温暖,却不再对外开外也不再有人能走进她的内心。

  她看着Sarah发来的图片,思绪万千,汇成一条静默的河流。

  Sarah人在那边,默默吃饭,嘴角略有笑意。微微的宿醉环绕身体,散发着一种满足的疲惫,她曾希望醒来齐雨依然在她身边,那将会是完美的早晨。然而齐雨还是离去了,这如她所料也侧面证实她的猜测。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她不是习惯思考未来、尤其是这样没法控制的事情的人,她很享受现在,于是又去放了那首《Have You Ever Really Loved A Woman》。

  我还想要见到你,我还想要继续。只要你不嫌弃我离开我,我没什么理由不见你。

  她听着歌者的烟嗓,跟着弗拉明戈风格的吉他扫弦翩翩起舞。你既然可以给我放如此热情的歌曲,为什么还会回到像一块冰一样的状态呢?可惜她和齐雨没有什么共同的朋友。

  但上天如果眷顾你,便会给你以协助。过了两日,Sarah请自己非常喜欢的学生喝奶茶看电影的时候,愣是在商场遇上齐雨和她的朋友——目前来说还愿意一起聊聊的唯一一个。机不可失,Sarah仗着脸皮和大有进步的中文愣是和对方交了朋友加了微信。适可而止,她也懂得,见好就收,表示自己不敢多打扰,下次有机会再见。和学生转身去看电影的时候,学生问她,老师,那是你的朋友吗?

  Sarah想了一下,“Kinda of.”

  我当然希望她不止是我的朋友。

  流程一致的约会在冬日里一直保持。总是一起去喝酒聊天,说说身边的事或者彼此都喜欢的电影,然后去Sarah家里夜宿,第二天早晨齐雨做好早餐就离去。Sarah不知道应不应该挽留她,只能自己挣扎起来。在一个冷空气南下降温的清晨她做到了,于是齐雨开始和她一起吃早餐。

  越靠近过年,放了寒假的Sarah越闲,两个人经常在家一呆一天。大年三十的当天齐雨还是回家去了,她说这顿饭无论如何还是要吃。Sarah也理解,自己一个人在家百无聊赖。前阵子齐雨还是仅仅夜宿的伴侣,现在能在家里陪她一整天,两个人也不做什么,就赖在一起看电影看美剧,甚至看美式真人秀节目,一边看一起吐槽。她努力看中国的综艺节目,却觉得语言能力实在跟不上。现在齐雨一走,她突然有点不习惯这安静。暗笑自己陷得太早,现在处于不利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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