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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仪闻言大笑。

  她喜欢唐蔚的书卷气。自从她方彻底明白,自己对繁华没有向往。“你这地方,”唐蔚接过她抵来的咖啡道,“其实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感觉。”“嗯?为什么呀?”“因为你这人吧。什么样的人开什么店,就像什么样的人写什么书。就是附庸风雅的人也需要一点底气和涵养,装不来。”赵仪笑,“那我就收下你这份夸奖。”“唉,”唐蔚看了一眼赵仪的杯子,视觉加上嗅觉判断出赵仪也在喝咖啡。“老这么拉着你熬夜是不是不好啊?”

  对了,赵仪还喜欢她这偶尔冒出来的一点不造假的小孩子气。

  “不怕,这也是我的作息。就算平常关店早,我回家也会看一会儿书再睡。”

  这夜赵仪捧着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坐在唐蔚的对面,她看书,唐蔚工作。唐蔚总是先处理张子墨摄影集相关的事情,处理完了再校对韦杨的稿子。韦杨的新书让她很有感悟,她感觉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她从来不能执笔表达,不知为何。她想找人倾诉,举目四望,只有赵仪了。

  “赵老板,”赵仪纠正过几次,唐蔚还是执意这么叫,赵仪也就容忍了她,自是不知唐蔚很喜欢这种小小忍让,“嗯?”“人这辈子是活个什么?”赵仪放下手里的书,好像很乐意看书被打断似的,“你这是哲学三问吗?”“不,我不问从哪儿到哪儿去,我就问类似于‘我是谁’这样的问题。我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来处来去处去?”“生来,死去。”赵仪闻言大笑,爽朗笑声在空荡无人的非吸烟区回荡,唐蔚本来不觉得好笑的,也被她带笑了,觉得自己说的话是有点儿抖机灵,“活个什么,嗯…答案挺多的,喜欢那个用那个吧,这算是好答的题目了。”赵仪把书合上,放在桌面再拿起自己的咖啡,“没有标准答案的确挺好,但是可选太多了也不好啊。”

  这会儿没人给她发邮件了,唐蔚想和赵仪好好聊聊。

  “现在不都说选择恐惧症都是因为没钱吗?我不这么觉得。”赵仪说,“为什么呢?”“没钱才不难选呢,首先用预算划定选择范围,其次考虑性价比,最后看看喜欢不喜欢,完了。”“那你要钱很多呢?”“扎克伯格那么多?”“对,一口气买下周围三四套房子防偷窥那么多。”“那我还是会考虑这个问题。谁也不是预算无限的,买东西我还是坚持实用主义至上。换成扎克伯格,全副身家买个油田也没问题,可是买来干嘛啊。”“所以你认为,实用主义是人生最重要的吗?”唐蔚不知不觉托起下巴,手肘放在膝盖上,猫着腰,说话和姿势都像记者,“不,人生最重要的是‘千金难买我乐意’。”赵仪说完不着急解释,拿出手机遥控店里的音响放出Billie Holiday的歌,“比如,前两天我看上一个意大利产的电热水壶,挺贵,当然非常好看。一切与咖啡有关的东西都可以找他们。我要考虑买不买,毕竟那是存在实用性的东西。但是我想买它们家的波洛绳,我才不管呢,好看最重要。买来我也不大戴,我乐意!”

  唐蔚听她说完,眼神不自觉地往她现在就戴着的那一根看去。偏赵仪今天领口开得低,她老觉得自己眼神非礼。

  赵仪且做八风不动,心里倒有那么点儿乐。

  “可是话说回来,”唐蔚还是有理智,当然更有固执,“要是没有什么我乐意可以选,只有一堆实用性的考虑呢?”“比如?”赵仪心说你还没到那个地步吧,“比如要不要买房子,要不要努力去追求获得事业上的某种可量化的成功,这一类的。”赵仪眼珠转了转,“这是和你的KPI有关的问题吗?”唐蔚摇头,“那么,你想想,谁给你的人生算KPI,如果这个衡量方法能应用到人生层面的话。”唐蔚正想说,赵仪立刻补充,像是只是为了保持演讲似的节奏:“没人,除了你自己。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的工作,自己找的,没分配,谁也没有权力限制你跳槽换行或者gap一年,你要供养老人吗?”唐蔚摇头,“更没有小,为什么非着急买房呢?不动产真的能给你解决什么问题,除了增加负债?更别说好不好贷款了。其他问题不是一样的吗?升职加薪,赚更多钱,把更多钱投到别的地方去,在不同的商家营造的幻想中游走,心灵依然无处安身,买房升职又能怎么样?你的问题是房啊车啊钱吗?你的问题是你不知道你要怎么样的人生。”

  唐蔚沉默不语,赵仪观察她眼神也看不出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良久,她试探性地说了一句略显尖锐的话:“读了那么多书,我想你明白这个道理的,”“可是书从心里过,别的事情也从心里过啊。”唐蔚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说完倒好像有点解气了。

  赵仪略显惊讶,愣了一会儿,缓和语气道:“你呀,只是浮云遮眼。你可能需要停下来想想。”唐蔚苦笑叹气,“停什么呀,你看我这样。”“休个年假呗。你就说你熬夜弄完要累死了,我就不信,一个能允许你不坐班的领导会不允许你休年假。其实想想也有点儿好笑,你不觉得吗?”唐蔚不明所以,问什么可笑,赵仪说:“人家都是在向往跳出那种残酷现实围起来的藩篱,你本来是不在里面的人,却想要进去。”说完兀自看书。

  唐蔚瞟了一眼封面,忽然说:“如果你是上校,你会一直起义吗?”赵仪摇摇头,“不会。也不会造小金鱼。我就一次打透,不能为了起义而起义。奥雷良诺到后来已经忘记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了。我才不会。”“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赵仪很是心有灵犀地回答道:“因为想活得尽量开心。不然亏本。”

  “人就这么生来那么死去,还有本了?”“要觉得能不需要本,我就不在这儿了。”“那得在哪儿啊?”“出家啦。”

  唐蔚不知道这一番对话提醒了赵仪。赵老板遂在第二天再度见面时邀请她一起过一个休息日。唐蔚有点不好意思,她也不是对赵仪没好感,她只是有点自惭形秽——倒不是完全从本质上觉得自己不行,而是想到自己从一开始见赵仪就没怎么注意个人形象,加之又对赵仪倾诉了不少自己看来也觉得有点儿傻的问题,实在是从里到外暴露得一无是处。殊不知在赵仪看来她这样就是可爱。当然她觉得别人眼中的自己一定是不大可爱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于是她推辞说活没完,赵仪说你那活我还不知道?再说了你不休息一天张子墨的那段你是弄不完的。

  唐蔚不善于柔性对抗,她只会走刚的那种——宁死不让。于是她就和赵仪一起去吃饭,看电影,仿佛以老套的方式约会。看的电影是《春光乍泄》和电影相关的纪录片《摄氏零度春光乍泄》,在另一家由教堂改建的咖啡店的三楼,中间还带一点讨论。去Nobody Knows的路上,唐蔚问赵仪,喜欢王家卫吗?赵仪说看片子。“那你最喜欢哪个?”“嗯…”赵仪饶是认真地想了想,“《重庆森林》吧。”唐蔚听完反而想起金城武的角色,不由得笑起来了。

  “你笑什么?”“傻呼呼的。”“傻呼呼?”“阿武啊。”“哎呀,不就是凤梨罐头吗?”“你为什么喜欢《重庆森林》呢?”“你上辈子记者投胎吧!”“说嘛!”“因为它是随手挥就的故事,简单可爱。”唐蔚笑着点头,反应过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挽着赵仪的手臂,却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挽着的了。

  细想刚才恐怕还一边挽着她的手一边大笑…

  她想把手抽出来,却被赵仪不动声色地拉住。“这不挺好的吗?”赵仪说,继续平静地往前走。这夜一切如旧,张子墨这边的事快做完了,唐蔚非常专注,想一晚上不做别的专心冲刺完。她这人一旦过于投入就会忘记时间,客人走得差不多之后赵仪如常坐到对面,很少再移动或者变换姿势,唐蔚更忘记了时间流逝。直到做完发送收工,伸个懒腰,看眼时间才知道都五点了。往常这时候,都回家了。

  “谢谢你陪我。”

  “不客气。”赵仪从书里抬起脑袋,“没有你们这些优秀的编辑我们读者永远也找不到优秀的作者呀。还想喝点什么吗?”“嗯…热巧克力。”“胖哟!”说完这句,赵仪头也不回地跑去做咖啡了。唐蔚望着她的背影,看着看着笑起来。

  韦杨在新书里说了一个习惯说不的人突然说要的故事。说惯了我不,总是拒绝,却从没有对来到面前的东西说过“好的我要”,到底是基于一种怎样的不安感或是不可思议的控制狂呢?是否是误解了什么重要准则的含义,以为这样就是独立意志呢?唐蔚自己也在想这个问题。将宏观的概念稍稍往自己身上下降一点,自己所谓无法进退的处境其实只是被时代的惶恐所裹挟,过于想要控制了。其实赵仪说得对啊,你本来就是此之外的人,为什么还非要进去呢?

  是啊,我从来都在此之外,没有打算进去过。那个所谓的人生在世名利双收的最好对比的晋升体系或者晋升通道,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关闭的呀。

  难怪赵仪要说她枉读了那么多书。

  这种感觉很像小时候有一次,为了追求一个什么东西,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简直拥有了后来再也不曾诞生的强大意志力,坚持到底,获得的时候才发现,那东西不是自己想的那个样子,甚至是自己所鄙夷的样子。那种庞然巨大的失落和伤心,用韦杨的风格来说,像炮弹稳稳地砸在战壕里。

  更糟糕的是,她现在想不起来那是什么了,哪样东西,怎么也记不起来,无论是好的地方还是坏的地方,都记不起来了。模模糊糊的一片。凌晨五点,唐蔚在Nobody Knows掉了眼泪。

  赵仪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转念一想,没有啊,没有就更可怕了——她手里还端着两杯热巧克力呢,赶紧放桌上,一屁股坐在唐蔚身边,“这是怎么了?”唐蔚眼里,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像自己意外怀孕了一样,过于认真得几乎暴露。她只是一点感伤,虽然落泪有微微失态,但也得怪罪她赵仪的酒吧让自己太有安全感了呀!“你这酒吧,”“嗯?”“为啥叫这个啊?”赵仪说那是前任老板的要求,不许改。唐蔚用那撒娇一般的哭后嗓说:“活像在嘲笑我。请我吃早餐!”

  虽然她也期待赵仪和她犟嘴,然后她回用“不管!就是你请我!”这样的少女风格来胡搅蛮缠,但赵仪没和她犟,反而和她商量吃啥,她也觉得心安。

  如此一来二去,关店的时间是越来越晚。附近的早餐都吃遍后,某一个大雨的清晨,赵仪抱着手站在玻璃幕墙边道:“雨这样大,怕是早点儿摊要么不出来,要么出来晚咱赶不上啊。”唐蔚没太在意,她还沉浸在韦杨的书的最后的收尾工作。“嗯。”赵仪习惯了她这样,她也习惯了赵仪会去处理这件事。等到五点四十五的时候唐蔚正式完工,才反应过来刚才赵仪说的问题,“嗯…你刚才说啥?”“我说,”赵仪转过身,“这雨且下呢,没有早点摊儿了,去我家吃饭吧。”

  早上七点,唐蔚在赵仪家里吃到一碗喷香的葱油拌面,附带煎蛋和牛奶。若论一日三餐,其实她最在意早餐,并非从营养学的角度,而是从精神世界的角度。一起吃早餐的人,相对午餐晚餐来说,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度是最高的,甚至高过夜宵。

  吃完她也不多说,利落地仿佛是自己家似的去洗碗。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一种满足的疲倦。洗完,发现赵仪站在自己身后,晨光落在她脸上显得温柔,唰唰的雨声十分安眠。这是美好的生活。

  她走过去轻轻吻了赵仪。

  七点半的时候两人一起躺在床上抱着睡着。临睡前唐蔚记得自己说,“我要休年假。”而赵仪说,“好。咱们出去玩。”她搂着赵仪的手臂,赵仪嘴唇贴着她额头,这是比缠绵更亲密的姿势,因为我们的心靠在一起,她想。

  SET THE WORLD ON FIRE(1)

  夏天下大雨是常事。比如在另一座城市,Nobody Knows的前任老板,在一个本该睡得香的早晨却意外醒得早。正坐在床边呆呆看雨。

  她叫齐雨,但并不代表她就非常喜欢雨。虽然以她的判断,在她三十几年的人生里,下雨的日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精神上,都太多了。

  四年了,她终于没有再梦见玉珊,难得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醒来,Sarah躺在自己身边,睡得正香。齐雨恍然有些好奇自己留在远方的酒吧经营的到底怎么样。虽然每个月都定期收到赵仪付来的租金,使自己生活无忧。但自己似乎从未走出那个牢笼,直到遇见Sarah,直到今天,她不再梦见玉珊。

  她从没看过心理医生,在自己或许有的心理疾病里沉沦自得,今天却不药而医。

  她又爬回床上,轻轻吻了Sarah的额头。

  赵仪遇见唐蔚的时候,齐雨正在咖啡店晒太阳。那是故乡难得的冬日——她不知道素未谋面却住在同个城市的韦杨也喜欢这样的日子,虽然她看过韦杨的书——她仰着脸,坐在在寥落的树荫下感受阳光的热力,任由桌上咖啡放凉。正飘飘然之际,耳边传来一阵美音与蹩脚中文夹杂的对话。她摘下耳机,酒红色墨镜后的眼睛看见咖啡店那头有一个金发的白人女子正与店员艰难沟通,她听到在白人女子磕磕绊绊的中文之间,表达不出来的词就是decaf。脱□□,她想,这里离一线城市太远了,星巴克的店员或许都不会知道decaf是什么。

  她打断了尴尬的对话,向女子核实她是不是想要脱□□的咖啡,然后又向店员询问,店员不知有无,只好先回去看看。齐雨也只好在这里守着。她站在一侧,即便是向人施以援手也显得冷若冰霜,和玉珊分手之后她就比较排斥与人交流,玉珊去世后更是如此。但Sarah主动和她说话,她没法不理了。

  “Thank you so much!” Sarah已经判断她可以说流利的英语,于是放弃自己蹩脚的中文——她只是为了异国文化和冒险就定着半生不熟的中文跑到个遥远的中国城市当大学的英语外教,哪里想到这座城市说英语的人这么少?到学校报到的时候看同事那个样子她就够绝望了,点咖啡的过程更让她绝望,幸好这时候齐雨及时出现,“You really, save me moment ago. Eh, I, my name is Sarah, Sarah Williams, nice to meet you!”干脆憋了一句礼貌用语,似乎找不到词汇表达感激之情。她向齐雨伸出手,齐雨微笑——嘴角上抬的幅度有限——“Nice to meet you and glad to help, call me Alex.”

  Sarah见她半长头发向后梳,露出额头,墨镜夹在头发上,凌乱不羁,潇洒得很。“Hi, Alex, eh,”她想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心里以比她实际说话快十倍的速度不断腹诽道:“Damn Sarah you know how to do it come on she can speak English and she speak well you just need to talk it’s in China right but how it be different if both of you speak English…”然而店员回来,告知她们确有脱□□咖啡,她只能以一句“you really make my day”来回应齐雨的笑容了。

  要说Sarah Williams和一般的美国南方姑娘,确切地说是生于长于迈阿密的姑娘有什么不同,除了见惯某些别处少见的犯罪和对飓风习以为常导致的淡定之外,她还胆子大,爱冒险,对世界的好奇心重,有时候甚至于有点二皮脸——只要她想做到,不犯法的事情,她马上就敢做。

  眼下,她就胆大地端着自己的咖啡走到齐雨一个人霸占的好位子前问道:“Can I join in you?”齐雨出于礼貌,也不太好在刚出手相助之后立刻翻脸不认人,自然回答“of course”。Sarah坐下便是一通感激,接着恭维齐雨的确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Where did you learn this Have you been to any English spoken country like, ”“I have live in US for five years. ”齐雨直接抢答,她不喜欢浪费时间喜欢直线思维,或者说她浪费时间走弯路的方式与众不同,“Really Where did you live ”“Well, we,”齐雨想到玉珊,感到一阵疼痛,“I have stayed in New York City for two and half years, and after that I moved to Orlando.”

  她还没来得及给自己放个脑内小电影回忆回忆呢,听说她在奥兰多呆过的Sarah可就收不住话匣子了。面前的齐雨虽然是个地道中国人,但胜在没有沟通障碍,反倒像他乡遇故知,这一聊就是俩小时。

  Sarah这人天性乐观,典型的Florida girl, 也很容易感染身边人。齐雨几乎和她聊得忘我,直到天色渐暗,冬季常见的白色厚实云朵从四面聚了上来,两人才改变话题。“Is this city always cold like this Cause I’m from Florida so you know, I don’t quite get used to cold winter.”“Here it gonna be colder next month and I, ”齐雨从上到下大致看了一眼Sarah的行头,“Seriously suggest you buy something useful. ”

  Sarah面有难色,齐雨正欲开口继续做个好人——天知道她是怎么了——Sarah说道:“Can you help me with it”齐雨看她样子,有点儿像笑,“我知道我很像一个,”她却忽然开始说中文,为了找词,脸略憋红,“Like what”齐雨说,“生活上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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