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第七封:

  星南,我从影城离职了,临行那晚收拾完东西,我终于梦见了狮子,可我梦中的狮子差不多只剩一张皮,我以为它死了,我抱起软趴趴的它,它却忽然在我耳边说话了,它说‘早晚有一天你要饿死我’。

  现在我在一个岛上,这是以我的能力,能去到的离你最近的地方,其实我所求不多,不过是各在两头生活,只要早上从你那边过来的云,下午能飘到我这边来下阵子雨,我就满足了,纵使音尘两阙,隔千里兮,却共一明月,没有时差,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这个岛实在是小的很,像颗泡在水中的鸡蛋,找工作的几天时间,足够把这颗蛋摸个遍,酒店度假村与各种商业娱乐消费区主要集中在岛的西岸,在岛的中东部,有一对新加坡华人夫妇在那里筑了几幢燕屋,那是我新的落脚处。

  待金丝燕离巢之后工人将燕窝采下,然后到附近的工厂进行加工处理,我的工作内容就是每天坐在十万级标准的无尘室中,将燕窝中的所有杂物清理干净,简而言之,就是挑鸟毛。

  环境与空气都好极好极,下飞机的时候刚下过雨,出机场呼吸到第一口气简直要被闷热与湿潮逼回机舱里去,很忐忑自己是否能在这里长待下去,但爱上这里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快,因为被晒得像颗卤蛋,保湿霜都不用涂的感觉实在太爽了。

  岛上有我没见过的规模的植被,阵头雨又密又须臾,在B城被文人雅士所惜的奢侈的‘穿林打叶声’,在这里泛滥到像是自然的背景音,空气潮乎乎的,裙子总是贴在身上,林子附近结的腰果特别大,蝙蝠也特别大,沿着燕屋附近的沼泽向深处走,还有片珍稀红树林,初到这里,总会被岛上的植物弄得无比感动,感动于它们的形态各异,感动于他们为了生存用力无比,对植物来说,这个世界没有逆境,只有没有适应的环境,为了适应,没有什么是不能改变的,茎干生的大大的,叶子长的尖尖的,果子结的高高的,长刺,生毒,变鲜艳,必要的时候草食肉也是可以的,甚至可以改变孕育与呼吸的方式,红树林丛里几个小时就可在淤泥扎根的胎生种和茁壮的气生根,让我亲眼见证了生命意识存在于自然的万物中。

  置身如此美景,挑鸟毛时心情也是愉悦的,可一天的时间最终也只是完成几盏,日继日的低头让我有了些颈椎问题,因为这个原因我认识岛上的按摩师Benua。

  岛上有很多家按摩店,价格也很低廉,第一次进到店内时,Benua和你一样下垂的唇角和略高的颧骨让我恍惚了,差点夺门而逃,还好她只是用花了浓重眼线的眼睛轻轻扫了我一眼,然后动作极轻地抽了一口手中的香烟,带有女生抽烟时一点点做作,肺活量却惊人,一口刚从鼻子进去了没见出又吸一口,烟雾从她手指中氤氲上升,她的手很稳,烟雾是直直一条,最后在头顶聚成一层虚无缥缈的烟云,无与伦比的烟云。

  不知怀着什么心态,我请求让Benua来做我的按摩师,换好店里的衣服出来时,Benua突然看着我笑了,笑到手里的烟都抖出片漂亮的縠纹纱,然后她捻熄手里的烟,走过来,几乎是双膝点地跪在按摩地塌的垫子上,重新将我绑的乱七八糟的裤子帮我系好,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我的身上。

  我忘了多少年不曾与同类有过身体接触,于是一时间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块放在床垫上的床板,幸好脸冲下,Benua看不到我脸上的窘迫,但她能感觉到我的僵硬,她无奈地拍了拍我的后脑,然后我听见了‘叮’的一声只有在寺庙才听过的响声,后来才知道那叫佛音钵,Benua将钵平放在手里,桃木棒在钵身外沿一圈圈地转,于是慢慢地,整个屋子都跟着钵音在转,慢慢地,我的脑子也跟着钵音在转,最后在钵音与Benua一声声用气音吐在耳边不超过二十分贝的‘relax’中,我不是睡了过去,更像昏死过去。

  醒来时,我不知道Benua是不是将我揍了一顿,肉疼,但骨节筋络却十分地轻松,我换好衣服出去,Benua依旧斜倚在柜台抽烟,我向她致谢后便出了店,因为肚子饿,就在附近的摊位上买炒米粉吃,等待的时候,看见她也出了店,估计是下班了,我的目光追随着她,看着她刚走了没几步,便被一个面色不善的大块头老外给纠缠上了,两人在街上就开始了争执,老外不断扯Benua的包,等那人扯上Benua的头发的时候,我拎着手里的米粉冲了过去,我掏出随身携带的防狼喷雾朝那大块头喷了几下,第一次用没有经验,自己拉着Benua跑路的时候也猛吸了一口,酸爽到眼泪鼻涕横流,完全看不清路,后来是闭着眼睛打着喷嚏被Benua拉着跑,等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我也有些缓了过来。

  手里的米粉早被我甩飞了,Benua请我又吃了顿,煮的细粉,吃饭的时候她问我怎么会随身带着防狼喷雾,我没好意思说,因为有一天晚上,我走到一条黑巷子中,看到巷口几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抄着一条大棍子向我走来,几个黑影逆着光来势汹汹地就这么迎着我走过来,又去势汹汹地越过走过去,他们手里举着的是岛上随处可见的甘蔗,妈的月黑风高夜,这么吃甘蔗简直是要吓死人,榨汁不行吗。

  我一个哈哈打过去,说这防狼喷雾是我从美国代购过来的警务人员专用的,上面一个大辣椒,我以为只是普通的玩意,没想到这么来劲,效果可媲美生化武器,我送给了她。

  事实证明喷雾送给她才能充分发挥作用,因为那晚的冲突对于Benua来说,并不是无意被我撞上的小概率事件,而是隔三差五就会发生,很多这种店的按摩师都会偷拿一些顾客的钱,专挑游客下手,大部分挨了宰的游客不想惹是生非,在岛上也不会久留,就这么让她们有惊无险地一次次逃过去。

  我就这样认识了Benua,她白天在按摩店工作,晚上去西岸的一家叫FLUKE的酒吧跳舞,经她介绍,我在那家酒吧做了调酒师,后来干脆搬到了一起住,她住在按摩店附近一家鞋店的半地下室里,房租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大量的时间,我俩都混在一起,每晚七点多,我喜欢看着Benua连下眼线也画上,穿着露腰露腿的服装在门外的把杆旁大跳艳舞,事实上,在我心目中这个门外的舞女郎,已经是一位艺术家了。

  Benua曾带我参加过一个连她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传统节日,穿着红色的纱笼,跳了一场我从未见过的舞蹈给我看,原来女人的身体要这样去弯,原来女人的身体要这样去旋转,和着音乐,她把自己化成一条流水,美的能将人击垮,一场舞蹈何以能带给人这样巨大的美感,我甚至不知这美属于舞蹈中的哪门哪派,可这一次的震惊就足够了,她已经是艺术家了,一个将自己身体极致利用与开发的艺术家,这样的艺术家吊在门外的杆上不好好穿衣服也没啥。

  偶尔也会有个别顾客十分挑剔,挑剔舞女郎们的花样少,我堂堂一万物之灵在你面前不着一物作蛇形,你竟然嫌我花样少,去你妈的吧,我教Benua她们用中文说,去你妈的吧。

  这世间被辜负的美太多了,看着门外的Benua,我想,也许美就是用来被辜负的,都要被留在那里,这样才算完成了它,梵高的耳朵,杨玉环的马嵬坡,美都在等着那一下,完美。

  我喜欢将开瓶器吊在腰上,我喜欢自己手上时时刻刻都有的柠檬的味道,我喜欢堆成山的玻璃杯子和凿不完的冰凌块子,喜欢姑娘们从内衣里掏出来的有温度又有弧度的买酒钱,喜欢那些趴倒在我的柜台的小胡子贴在上嘴唇的人。

  这些趴倒在柜台的人大多是因为不承认三件事,很明显但扛死都不承认的三件事。

  一是有些人的父亲有时候也会很懦弱,懦弱的很明显。父亲怎么能懦弱呢,怎么能愤愤不平呢,怎么能调整呢,如果父亲要调整的话,那么关于全世界的认识都要调整调整了。

  于是这些不肯重新认识自己父亲的人趴倒在我的柜台前。

  二是有些人真的很孤单,孤单的很明显。哪怕咧着嘴角对着我笑,笑得像John lone一样,整张脸也只是写着一个大大的lone,若有人对我露出这种笑,此人必为有父有母有兄有姊的荒人一个。

  于是这些有父有母有兄有姊的荒人趴倒在我的柜台前。

  三是有些人从来不知道拥有什么才会被爱。

  我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很明显。

  其实,看着这么多不同颜色的眼睛,喝下不同颜色的液体去麻醉自己的神经,我还是有点害怕的。

  Benua对我说一有闹事的,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后面货架上的酒瓶子,挑皮薄的敲,不过大多时候这个声色犬马场,人人都沉湎烟酒,饫甘餍肥,分外协调,在吧台后面,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众男女调情,相当有乐趣,到处都有薄荷叶与香茅草的味道,每一款基酒的度数都高过人类的体温,一喝血就红上头皮,每一盒香烟上都写着‘Smoking kills’,充斥在这些化外之民的每一口呼吸。

  我喜欢Benua,我真喜欢她的真纯坦荡,喜欢她像你。

  Benua的灵魂和□□一样,一件衣服都不穿,我运用我知道的一切伎俩去逗她开心,我知道她嫉妒无助时下嘴唇会不受控制的垂下来,开心时头会一摆一摆,观其妙,观其徼,她的坏,她的好,护着她有时候要绕一百八十个弯。

  我之前选择的每种过活方式,人们可以用‘奇怪’来定义它,说明这种过活方式并不奇怪,更不孤独,真正的孤独,像一个强有力的吸盘,被吸上了就无法离开,Benua就是这样的吸盘。

  你看到了一种孤独才会以为它很独特,其实孤独就只是种类繁多,并不独特。

  这世间任何一物,你做不到真正认识它,就无法真正毁灭它。

  孤独是如此,Benua也是如此。

  我现在过活在她身边,怪之前的我到底是没见识,其实见识过后避开这些人相当的简单。

  可人类从树上下来之后已经忘记了自由为何物了,从树上下来就开始疯狂的渴望同类了。

  我每天和她一起匍匐在鞋店的地下大睡特睡,听她每天早晨像老人一样咳嗽几嗓子,闻着一样的橡胶气味,去一间厕所,吃一家的饭,放一样的香料,看她舞动旋转时带着同样的表情,喂着同一只猫,我情愿被她吸住。

  她总爱等着我或让我等着她一起回家,走在路上,Benua会轻巧利索地从旁边经过的水果车上抓莲雾吃,然后背对着骑车人,面对着我笑着将那种红色的果子塞进嘴里,她又变成一个小偷了,好一个集这个世界上所有危险又性感的职业于一身的小娘惹,岛上还有老人在练甩手功一样的运动,看到这个小娘惹的所做所为只是甩着手呵呵笑一声。

  这蓬荜真是接地气,星南,我又听见哗哗的声音了,不知道是外面的摊子在炒饭还是又开始下起雨来了,若是下雨了,我得出门去接Benua,顺便买条鱼回来吃,这里的活鱼池下铺着荷叶,死鱼下铺着冰块,岛上特有的猫舔着地上鱼头的眼睛,一下雨,后脊被岛上的雨浇的瘦骨淋漓。

  伞都是Benua从酒店搞来的,小的根本遮不下两个人,岛上的木棉花,刺桐花,菩提花开时火一样的红,阴天映着我的小黑伞,是无法描述给你的美景,人们衣服也穿得五颜六色,看看这个岛上的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去上班,就知道这个岛上的人是在生活还是在凑活着过。

  我想,这段和Benua凑活着挤在一把伞下的日子,应该不算凑活着过。

  2015.8.15

  从升初三开始,柳星南就渐渐疏远了姜原,骄傲如他,根本不能接受这种缘由不明的疏远。

  她有各种理由,初三了,学习要抓紧了,三天一小考,五天一大考,需要时间准备,怕两人的关系影响双方的成绩。

  “我的成绩很稳定,根本没受影响。”

  “你先考到承恩前面再说吧。”柳星南说。

  又一次模拟考的成绩下来,他确实很稳定,稳定地排在顾承恩的后一位。

  “妈的!”姜原将手中的试卷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自己塞进柳星南课桌里的饮料不知什么时候又被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姜原‘唰’一声将校服拉链拉到最高处,带着一脸怒气找到柳星南的班级,临近午休前的播音时间,班级里只有顾承恩一个人,在独自整理着今天的播音稿。

  “柳星南呢?”

  “她回宿舍去了。”

  “怎么,原来她不单是冷着我,连你也不打算理会了?”

  顾承恩不接他这个阴阳怪气的问题,只是说:“走吧,准备播音了。”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真的不清楚,我只知道星南她现在因为一些问题很困扰,也许等问题解决了,她会告诉我们的。”

  “又是跟我没关系的事,她这个人到底有什么毛病,把别人当什么!”

  “姜原!”顾承恩的耐心也要没有了:“能不能,就按她想要的方式,陪她度过这段时间,能不能,让她度过这段时间,再说。你还不了解星南么?”

  姜原冷笑着摇摇头:“我还真没你了解她。”

  两人相对无语地一起播完音,顾承恩作着最后的结尾,一般这个时候,姜原会默契地帮她缓缓切入最后的钢琴曲,顾承恩用眼神示意了他,而他只是冷着脸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弹,顾承恩被他这种幼稚激起了一丝怒火。

  播音已经结束,就差最后一点音乐收尾,正打算开始午睡的学生突然被“噔噔噔噔”命运曲子的前奏惊得精神一震,从床上坐起来,抱怨纷纷的说:“我去,广播站疯了吧。”

  姜原也被吓了一大跳,坐在椅子上一脸惊诧地看着顾承恩。

  “你知道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吗,”顾承恩也看着他说道:“Give a little time to your love。”

  然后就抱着本子离开了。

  第二个大周的星期五晚上,第二天就放中秋假,其他的年纪跟以前一样在礼堂欢度晚会,只剩初三的学生被教委主任聚集到小操场开学习总结训话,一般来说明天的内容就只是早上老师布置下假期作业,然后坐校车的同学在一起分批等校车回家,所以很多有时间的家长会在头一天的晚上把孩子接走,这样能在家多待一个晚上,老师们一般也都会准批。

  以前的柳星南总是归心似箭,早早提前打好电话,让老爸过来接自己和顾承恩,今天她只是安然坐在凳子上听着训话。

  她坐在前排,忽然被后面的同学点了点肩膀。

  “星南,你妈妈来了。”

  柳星南不相信地回过头,站起来,看到了班级队尾站着的母亲,衣着高贵典雅,手上还拎着一堆东西,微笑着望着自己。

  她以前一次都没有来看过自己,接送也都交给父亲,柳星南消化着眼前的情况,她连家长们这时候应该在宿舍楼前等待都不知道,也可能她根本不知道宿舍楼在哪里,就这么让同学们由队尾一句接一句“柳星南妈妈来了”告诉了自己,她这么笑着看着自己,一定以为自己会很惊喜。

  是啊,她的气度举止,她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人虚荣的母亲,可此刻,柳星南心里只有满满的羞愤,她羞愤,是因为她知道母亲今天特意过来的目的。

  “妈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啊。”

  “我今天回不去,初三跟初一初二不一样。”柳星南撒了谎。

  “有什么不一样,没事,我找你们老师说说,前面坐着的是你们班主任吧?”

  “不用说,真回不去。”

  “承恩!承恩!”

  母亲没理她,向前面招了招手,顾承恩也从队前跑了过来。

  “阿姨今天来接你们俩,给你带了月饼,先吃着,一会回家再拿两盒。车停在前面楼下,你跟南南去那边等着阿姨,我找你们班主任谈点事情,事情谈完咱们就回家。”

  柳星南母亲说完就拎着手里的不菲的盒礼向班主任的方向走过去,大家本来就都向这边张望,班主任看到柳星南的母亲,也忙不迭地迎过来,两个人一起站在远处说着什么。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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