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马服子何在,长平事已空

  大将军赵奢在阏与之战智破秦军后,赵惠文王赐赵奢号为马服君,并把紫金山前这千亩良田赐予他作为他的封地。马服君过世后,他的冢宅就设在紫金山上,紫金山也由此得名为马服山。

  自古多少武将,谁人不是亡生舍死沙场上战,眠霜卧雪阵后军前,然而又有几人能如马服君一般留得个英名万世远流芳?好比马服君的儿子赵括,就因为长平那场惨绝人寰的大战而背负千古骂名,生不得所愿,死不得其所。

  李牧清楚地记得,那是他升上郎中令还不到半年的一个夜晚,他在大殿例行夜巡时忽然听到赵王一声大叫,他以为是刺客,当下拔剑踢门而入,只见赵王丹心魂未定地坐在床上,似是受了很大的惊吓。

  “大王,出了何事?”李牧一脸的紧张。

  赵王丹定下神来,对李牧摆摆手,示意无事,又指了指几案,这时早有近侍进来,为赵王倒了杯水奉上。

  “寡人刚才做了个怪梦,梦见自己身着左右异色的衣服,乘着五彩飞龙上天,眼看要到天庭的时候,突然就掉了下来,吓得寡人一声大叫,心想这下命不保矣,没想到寡人竟安然无恙,还见到堆积如山的黄金美玉。”赵王丹似乎还沉浸在美梦里。

  “然后呢?”李牧饶有兴趣。

  “然后就醒了。”赵王无限惋惜地叹了口气。

  翌日早朝,赵王召见筮史敢来占卜那个梦。筮史敢取来龟甲和蓍草,一番错龟、数策、占兆后,对赵王作揖道:“衣服左右异色,意为残缺不全;乘飞龙上天不至而坠,表明有气势而无实力;见金玉堆积如山,忧患也!此为大凶之梦!”赵王听罢面有微色,不再议。

  事有凑巧,三日后,韩国上党郡守冯亭派来使臣,跪拜赵王道:“韩国无力防守上党,即将割让给秦国。然而,那里的官吏和百姓都不愿意归秦,而宁愿做赵国的子民。上党现有城邑十七座,愿敬献给大王。”

  赵王大喜,即刻召见叔父平阳君赵豹,商讨受城事宜。然而,赵豹却不赞同,进言道:“圣人视平白无故之利为灾祸,臣以为不妥。”

  “怎么会是平白无故呢?现在是上党的官吏和百姓主动归附于我赵国,此乃民意!”赵王不悦道。

  “秦国此次大张旗鼓,兵分两路进攻韩国:一路直逼荥阳,堵截巩邑和成皋的道路;一路向北切断太行山通道,如此,上党的军队不能南下,韩国被一分为三。韩王恐不能保,日前已派阳城君到秦国,请求献出上党求和。秦国本已坐拥上党,若大王接受冯亭的提议,无异于不劳而获,虎口夺食。即使是强国也不能轻而易举地从弱国那里取得一城一池,更何况以弱对强?大王有没有想过,韩国为何要把上党献与赵国而不献给三晋中更为强大的魏国?他们这是处心积虑要嫁祸于我国啊!臣恳请大王三思。”赵豹稽首跪谏,然而赵王丝毫不为所动,他只得先行退下。

  同一件事,不同人会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赵豹出去后,赵王又召见平原君赵胜和赵禹,平原君的反应与平阳君截然不同,他显得很是兴奋,道:“即使出动百万大军,经年越岁都难攻下一城,如今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得到十七座城邑,怎可错失良机?”

  赵王见二人的意见与自己不谋而合,高兴得连声道:“善!善!”并命平原君赵胜即刻前去接收上党。

  话说平原君赵胜一行到达上党,宣告赵王赐封郡守冯亭为华阳君,封食邑三万户;其下十八县县令,各封邑三千户,世袭列侯;官吏一概加爵三级,百姓能够相安的,每户赏赐六金。冯亭听完却突然泪流满面,道:“我不能置自己于三不义的境地:身为上党郡守,不能拼死为国守卫土地,此不义之一;君王已经把上党划归秦国,不听君命,自作主张改献予赵,乃不义之二;出卖国君的土地而换取食邑,此乃不义之三。”冯亭坚持不受封赏,回国后禀告韩王,谎称赵国发兵强攻,上党失守。

  结果可想而知,秦王听说赵国强占上党,怒火中烧。赵王丹六年,秦国派出左庶长王龁一举夺取了上党,当地百姓纷纷逃往与上党相邻的赵邑长平。如此看来,冯亭说上党百姓不愿做秦国子民倒是句实话。

  寒食刚过,王龁开始对长平发起进攻。由廉颇将军统率的赵军出师不利,先是驻守长平西面第一线老马岭的赵军,在扎营翌日的午夜便遭到秦将王摎带兵偷袭。这老马岭山峦九曲盘绕,起伏如骏马奔腾,东依幽深暗涧,西靠峭壁险壑,南北双峰对峙,唯有一条不足六米宽的马道可通人烟,实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裨将赵茄见对方不到五千人,想来只是探兵而已,而赵军有一万五千将士,又有山可依,有险可守,所以他并未把对方放在眼里。兵法云“敌则能战”,更何况赵军的兵力是秦军的三倍,赵茄当下命令将士们正面迎敌,却没想到这些秦军并非普通士卒,而是直属叶阳君公子悝手下,训练有素,主力前锋扫障,侦察敌情,以凶狠敏捷闻名的黑衣斥兵,所以尽管兵力、地利偕处于劣势,战力却不输。双方正激烈交锋时,忽见哨台连续亮起三个火光,随后便听见山下传来齐声高喊,又有秦军冲上山来。赵茄心下一惊,手慢了一慢,瞬间被王摎跟另一个黑衣斥兵前后夹住,胸前胸后同时各入一剑,赵茄还来不及□□一声,头颅便被王摎的利剑斩下。群龙无首的赵军一场混战后全军覆没。如此,廉颇在长平西面精心设下的第一道防线转眼失守。丢了老马岭,很快,西面的第二道防线东西两鄣城也被攻下,四名都尉被俘,西部最后一道防线光狼城危在旦夕。赵王赶忙召来上卿虞卿和上大夫楼昌商议应对之法。

  “形势对我军很不利,战事才刚刚开始,我军已损失了两座军事要城,一员裨将和四名都尉,两位爱卿怎么看?”赵王道。

  楼昌斟酌片刻,道:“依臣之见,不如派特使重臣赴秦求和。”

  虞卿有些意外,从来都是文官主和,武官主战,这楼昌身为两朝武将,竟然也主和?

  “虞卿怎么看?”赵王问。

  “和谈的主动权不在赵而在秦,如若大王想和谈,姑且听臣的建议,尽快派出使臣带着珍宝去楚国和魏国。楚魏两国想要得到大王的珍宝,一定会接待我们的使臣,而秦国知道赵国的使臣到了楚国和魏国,必定会心怀恐惧,怀疑天下合从抗秦,如此,和谈才能成功。”虞卿答道。

  赵王还在和、战之间举棋不定,说需要再细细考虑、权衡利弊,楼昌跟虞卿二人自先退下,一路无话,行至殿外,楼昌突然开口:“虞卿初来乍到,对我赵国国事不甚了解,就这件事情,在下愿跟虞卿打个赌,大王一定会听我的。”

  “在下确实没有把握大王会做何决定,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拉拢楚、魏作为声援,给秦以压力,和谈一定不会成功。”虞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那咱们拭目以待!”楼昌捋了捋修长的胡须,呵呵干笑两声,向虞卿施礼告别。

  虞卿淡然笑笑,也回了个礼。虞卿本是一名说客,半年前他蹑屩檐簦求见赵王,赵王看他寒酸潦倒,认定他必无甚真才实学,本想随便敷衍几句打发他离开,不想一番长谈下来,赵王顿觉眼前一亮,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当下赏赐他黄金百镒,白璧一双,第二日再叙,即拜他为上卿,这对一些老臣来说,羡慕嫉恨在所难免,他如今要做的不是与楼昌争个输赢高下,逞一时口舌之快,而是要向赵王及群臣证明自己的实力。

  然而虞卿的建议终究没有被采纳。次日,赵王与平阳君赵豹密谈一个时辰,最终决定派重臣郑朱入秦。郑朱是何人?赵惠文王二十九年时,秦攻陷赵国的蔺、离石、祁三城,赵以公子郚入秦为人质,请求以内焦、黎、牛狐三城来交换蔺、离石、祁。然而,当赵国拿回蔺、离石和祁后却背弃约定,拒绝交出焦、黎和牛狐。秦王大怒,令公子缯前往赵国,要求赵王履约。当时惠文王派出与公子缯交涉的大臣就是郑朱,郑朱对公子缯说他遵照赵王的指示:蔺、离石、祁三地本就与赵都相距甚远,而毗邻秦国,因为有先王的英明及先臣的努力才能拥有。赵王说他自己无能,赵之江山社稷尚不能体恤安抚,哪里还有能力顾及蔺、离石和祁?赵王对此确实一无所知,必定是守城的人自作主张。那三座城邑最终也没有交给秦国。

  “寡人派平阳君与秦议和,而秦国也已接纳了我们的使者郑朱,虞卿以为如何?”赵王召虞卿问道。

  虞卿答道:“此次议和不会成功。“

  赵王不悦,道:“虞卿之所以认为议和不会成功是因为寡人没有采纳你的建议吧!”

  “大王息怒,且听臣解释:郑朱是赵国的重臣,他到了秦国,秦王与应侯范雎必定大肆宣扬,以示天下。而楚、魏以为赵国已经与秦国达成和议,自然不会出兵救赵。秦知天下诸侯不救赵,则和议必不可得成。”虞卿一一分析。

  事实证明虞卿是对的,应侯果然隆重招待郑朱,大张声势以示天下,却终不肯讲和。

  首战告破,廉颇思虑二三,即刻令光狼城守将燕周带一半主力退回泫水以东的赵军主营,留下两个都尉带领余下的士卒拼死守城,为的是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巩固东、北两边的壁垒。不出三日,两名都尉被俘,光狼城易手成了秦军的大营,自此,西部壁垒全部沦陷。秦军随后也沿泫水构筑起坚固的壁垒,如此一来,秦赵大营分驻泫水两岸,秦在西,赵在东,隔岸对峙。

  失去了西壁垒,廉颇将军的布阵并未被完全摧毁,北面有赵军依天险,用巨石连接垒建的石长城,沿着泫水发源地丹朱岭蜿蜒百里延伸至马鞍壑,山坡陡峭,横绝北壁,自成险塞。南面有巍然高耸的摩天岭作为储备粮库,与山脚下的小东仓河一起形成另一道屏障。而处于石长城跟摩天岭中央位置的赵军大营面向泫水,背靠长平最高峰韩王山,山上幽林深谷,狭道嵯峨险阻,与十里开外的大粮山遥相呼应,像两只眼睛把对岸的秦军大营跟老马岭看个一清二楚。

  廉颇集中主力据守在铜城铁障一般的东垒大营里,无论王龁如何激将触怒,他就是坚壁固守,拒不出垒,把个王龁无视得犹如跳梁小丑般沮丧恼怒。消息传回秦都咸阳,秦王忙召来应侯范雎与大良造白起商讨对策,密谈半日,方才出了大殿。

  翌日一早,应侯范雎派了自己府里的两个心腹门客带着向秦王请旨的一千金,直奔赵都邯郸。

  不出几日,赵国坊间酒肆里开始流出廉颇将要投降秦国的传言,还传说整个赵国,秦军最畏惧的怕是只有马服君的儿子赵括而已。流言传到赵王耳里,他本就对廉颇屡次战败却又固守壁垒不敢迎战心存不满,听到这样的言论,更是坚信廉颇胆怯,当下命令赵括为大将军,前往长平取代廉颇,并命楼昌为将军,协助赵括迎战。

  赵括临行前一晚,李牧夜巡宫殿,途经丛台,远远地见有一人坐在众台第二层的南门边上,“怎么这个时候还有人在上面?”李牧问守卫。

  “回郎中令:是赵将军,卑职提示过他已经过了夜禁,可他不理。”卫士怕李牧责备,赶紧解释道。

  李牧抬头若有所思地看着上面,自打前日赵王下令让赵括取代廉颇将军以来,就不停有大臣进谏,有说赵括只识兵法而无实战经验的,有说他年少难当大责的,还有说他只有匹夫之勇而无谋略的。昨日,病笃近半年未曾上朝的上卿蔺相如也面请大王道:“以老臣对廉将军的了解,他绝不会投降秦国,近日的传言必是秦国的离间之计,请大王三思!”

  “就算廉颇没有降秦之心,可他连续战败,军中士气低落,寡人已有权衡,换将或能重振将士斗志。”赵王道。

  “赵括只会读他父亲留下的兵书,不会随机应变,大王仅凭名声传言而用赵括,就如同用胶粘住瑟上的弦柱来鼓瑟一样危险啊!”蔺相如稽首再拜。

  “寡人意已决,此事无需再议。爱卿身体欠佳,还是快回府修养调息吧。”蔺相如与廉颇“将相和”早已闻名诸侯,他此番言论似有偏袒廉颇之嫌疑不说,赵王实在也已经对这两天来不停的进谏有些不耐烦了。

  蔺相如前脚刚走,后脚进来的那位着实让李牧大吃了一惊:来人竟然是赵括的母亲。她稽首跪拜道:“民妇恳请赵王收回成命,赵括不宜为将!”

  “为何?”赵王很意外,从来都是母为儿求禄,其子为一国大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差事,岂有拒之不受之理?

  “民妇儿赵括自少时习兵法,言兵事,天下无人能及,他曾与其父亲赵奢讨论用兵之道,赵奢都不能赢他,然而他父亲却并不觉得他是可用之才。民妇问其故,其父答说:“兵,死地也,而小儿赵括却说得容易至极。假使赵国不以他为将倒也罢了,若用他,他定使赵国大败。”赵括的母亲正色庄容地答道。

  “寡人听说马服子在阏与大战时曾识破秦国间谍,智破胡昜有不俗表现,他在军中也颇受将士爱戴,老夫人多虑了!”赵王道。

  赵括母亲再拜,道:“其父亲身为大将时,亲自奉送饭食、浆水招待客人;大王及宗室所赏赐的东西尽数分给军吏士大夫们,自受命之日起便不再过问家事。如今赵括为将,便东向而坐接见部下,军吏没有敢抬头看他的。大王所赐的金玉丝帛全部藏在家中,时常留意买卖田地和房屋,大王以为他哪里像他父亲?父子异心,恳请大王不要派遣他去。”

  “老夫人请回吧!寡人意已决矣!”赵括母亲说的这些他早听说过,虽然赵括与马服君是父子,可并不代表事事都要与他父亲一样,不同的将领有不同的领兵方式,就像一国之君,不同的国君有不同的治国之道,武灵王在推行“胡服骑射”时说过:只要是对国家,军队有利的,方法不必一致。

  赵括母亲坚持道:“大王终究要委派他,若他失职,马服君的家族可以不受牵连吗?”

  “善!”赵王承诺道。

  赵括是在一片赞誉声中长大的人,是赵国的军事天才,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的质疑,而最大的不信任竟然来自于自己的母亲。

  “将军!”李牧走近赵括,行了军中肃拜之礼。

  赵括半眯着眼睛看清来人,打了一个酒嗝,道:“哦?是年轻的郎中令啊!”

  “正是卑职!”李牧回答道。赵括大概是他见过的武将里最不像武将的人了,他虽然身高八尺,却是秀眉凤目,颜如舜华,第一次见到他时,金玉鞍,紫骝马,一袭湖蓝锦衣,气宇轩昂,意气风发,要不是斜挎腰间那一把亮瞎人眼的太阿宝剑说明他的马服子身份,李牧还以为是哪一位公子。然而,此刻的他,眼里一直闪烁的那团熠熠星火却不见了。

第2章 马服子何在,长平事已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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