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
伊芙利特坐在窗台上。
她往外眺望，严阵以待的士兵脊梁挺立，站成一排岿然不动的雕塑。她的目光顺着列阵移到城门，高耸又光秃秃的城墙拦住了视线，唯独看得见一片没有云的蓝天。
王宫城堡建在中心城的核心地带，繁华的城市将王宫紧紧护在其中。一路上伊芙利特走过旷野，走过小镇，又走过城池，最终走到巍然屹立的城堡。她到达门前时所有士兵都弯下腰向她行礼，脸上却面无表情；她总看见有人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发现她的视线就又转过身假装做事；她在路上听闻自己有十二个美丽的姐姐，却一直没能见到她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而疏离，每个人冷漠得好像假人，似乎生下来就不会笑。
她又想到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城市比小镇要繁华百倍，新奇有趣的东西琳琅满目，会自动唱歌的机械小鸟，还有永远不败的丝绸花，一旦她盯着什么多瞧了几眼，忠诚的勇者就会买下送来给她。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足足好几大包，可放在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里，就像一堆不起眼的垃圾。
就像她一样，和这里格格不入。
这个房间比赫默的房子大上十几倍，不过，比不上黑森林那么大。她就算走上一整天，也走不到黑森林的边缘。
她总觉得这里不该这么空荡荡，应该不小心就会踩到赫默随手落下的书，墙上挂满了塞雷娅的树叶标本。手里的机械小鸟不知疲倦，只要伊芙利特的手放在开关上，就兢兢业业地唱出歌谣，可月亮河边树上的鸟儿歌声更婉转，它们呼朋引伴，清脆的鸣声交织，清晨与黄昏的歌曲绝不重复。
她从转身的那一瞬间就开始想家了。
现在也想。
伊芙利特在心里计算时间，一天，两天，三天……
她从离开的那一刻开始频繁头痛，逐渐每一处关节都咯吱作响，夜深人静时她听见每根骨头都在呻吟，心口像是有一团火焰在燃烧，但这下没有赫默可以帮她了。伊芙利特没告诉任何人她的不适，痛到睡不着的时候就咬着被子数羊，这法子很有效，她撑过了好几个夜晚。
塞雷娅答应过她，她和赫默一定会接她回去。塞雷娅从不说谎。
她只需要等待。
门忽然打开了，勇者首领走了进来。
伊芙利特起初觉得他是这群坏蛋的头儿，就像塞雷娅给她讲的故事里最坏的那一个，拿着长矛和弓箭，养一大群凶恶的猎狗。他长得凶神恶煞，身材高大又魁梧，伊芙利特仰头只看得见他的下巴和鼻孔。最重要的是，他对着赫默举起了弓箭。
可一路上这人显得又没那么坏，他叫伊芙利特小公主，给她带来的水果永远最大个最香甜。他只是不怎么说话，时时刻刻板着脸，就像赫默不许伊芙利特出去玩，所以其他人，那些士兵全都怕他，但伊芙利特看得出来，那些人又都很喜欢他，就像她也喜欢赫默。
“公主殿下。”
勇者冲她行礼，表情却是伊芙利特从未见过的，他好像偷偷哭过，又好像很生气，他说：“殿下，国王大人想见您。”
“你怎么了？”伊芙利特问。“你好像很伤心。”
首领愣了一下，这张凶神恶煞的脸笑起来比哭还难看，他摇摇头道：“并没有，殿下，我们快走吧。国王大人在等您。”
“哦。好吧。”
伊芙利特毫无戒备之心，她松开机械小鸟的开关，把它随手丢在窗台上，跟在首领身后离开了房间。
见就见吧，她想，反正我才不会叫他爸爸。
伊芙利特不需要爸爸，也不需要一个当国王的父亲，我有塞雷娅和赫默，她想。她学会说的一个词是赫默，塞雷娅名字的音节太复杂，于是她小时候只叫她“aya”。父亲和母亲这两个词距离她如此陌生，就好比小镇到王宫，乞丐和国王。
他们走在长长的走廊，拐过一个弯，又拐过一个弯，这地方复杂得如同一个怎么也拼不完的拼图，没有终点的迷宫。伊芙利特的房间距离宫殿不远，领路的男人却走得很慢，他脚步重如千钧，走着走着就再也迈不开步。
转过一个拐弯口，他忽然转身把伊芙利特抱起来躲进一个房间，捂着女孩的嘴巴不让她发出声音。
“嘘——”他的眼眶又湿润了。
伊芙利特觉得他很想嚎啕大哭。
他说话一板一眼，好像宣读规章条例：“公主，原谅我的冒犯。但请您记住我接下来说的每一句话。第一，国王想要杀了你；第二，我会帮你逃跑；第三，待会出了这个房间，一路往前跑，第三个拐弯口有一个厨房，厨房的后门是倒泔水的地方，跳下去。你会游泳吗？会就点头，很好。”
伊芙利特瞪大双眼，点了点头。
“然后跳下去，游到对岸，一直跑，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男人的眼睛忽然没有那么悲伤了，他松开捂着伊芙利特嘴巴的手，抽出他腰间的别着的剑。
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时，曾用这把剑宣誓对王室永远效忠。
他笑得还是那么难看，但他背过身去：“小公主，但愿我们能成功。”
21
伊芙利特像兔子一样飞快地跑。
她一向跑得很快，矫健如森林的宠儿，她越过横斜的树枝，跨过杂乱的石头。当她们在林中玩闹，赫默也追不上她，只有塞雷娅能。塞雷娅逮她像是逮兔子。
她仿佛穿梭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听见赫默站在远处气喘吁吁的声音——
“别摔跤！慢点！”
“伊芙利特！慢点……”
可她现在不能慢，她要跑得更快，更快才行。
逃跑的瞬间几个阻拦的人冲上来，她看见首领挥舞他的剑，直直刺穿了一个人的胸膛，一滴红色的血溅到伊芙利特脸上。他把那些人挡在身前，但更多的人追上来。
“跑啊！”
他的声音猛地撕裂了，伊芙利特不得不跑得更快。
她一路向前跑，乱七八糟的声音都被甩在身后，隐隐作痛的膝盖此刻也好像恢复了正常，她径直往前，比鹿还要敏捷，比水中游鱼还要畅快。她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似乎有一轮灼灼红日，而她是要干涸而死的愚人，她记得那个看上去很凶的首领对她说：别回头——
可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潮水立即浩浩汤汤地涌上来，把她淹没。
一只手抓住了她，死死按住她的头顶，河水冷得像冰。气泡咕噜噜往上窜，没到水面就炸开。有好多小鱼冷漠地围着她转。
“抱歉。”一个声音说。“要怪就怪你无情的父亲吧。我只是服从命令的人。”
她被冻住了，冰冷的河水灌进她的鼻子，她的喉咙，从五脏六腑将她从内到外彻底冻住。她渐渐地动不了了，困意席卷而来，蓦地又觉得温暖，她仿佛回到了久远的时候，那时她尚且保留着一丝对母亲的记忆，她像个婴儿一样大口吞吐着羊水。
她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潮湿，狭小又温暖的地方，直到……永远。
“给她取个名字吧？”
“伊芙利特……”
滚烫的液体流淌进她的身体，她隐隐约约听见细碎的交谈，她费劲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了五感，这是一处真正温暖的地方，她在一个柔软的怀抱里。
——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
伊芙利特不再跑了，不再挣扎了，她转过身来站定，从汹涌人群的缝隙中看见已经倒下的那些人，其中有一个正是那凶神恶煞的首领。他满身血污，胸前插着自己的剑，即使死去也仍眉头紧蹙。
国王说真正的公主已经死去，勇者带回来的是个危险的怪物。遵守命令赶来的士兵狐疑而警惕地用武器对着这个年幼的女孩，他们惊讶地发现女孩头上长着两个小小的角，像是象征邪恶的黑山羊，浑身充满着不详的气息。
伊芙利特又一次看见龙，她在被淹没的瞬间想起，其实她从未忘记龙对她说过的话。
龙说：“别害怕，我会保护你的。”
而她从未违背过誓言，她一直都在。
滔天烈焰猛地从伊芙利特的身上爆发出来，滚滚热流瞬间席卷了整个走廊。从她幼年时就根植于灵魂的隐患、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在刺伤她的同时也成为她无坚不摧的武器。这火焰劈啪作响，如同一条火龙吞噬恐惧和哀嚎，它烧过走廊，烧到那间曾暂时属于伊芙利特的房间，又烧到国王穷奢极欲的宫殿，国王华贵锋利的宝剑和任何魔法都抵抗不了这样白炽的火焰，就像凡人永远抵抗不了自然的衰老和死亡。
伊芙利特不顾一切地摧毁眼前所有的东西，黄金珠宝，锦缎华绸，贪婪和傲慢，不可一世和欲壑难平，几千年的尸骸垒砌的王座，全都焚于一片无尽的火海。
神谕在这一刻真正实现了：
最小的女儿将覆灭王国，带来红色的灾难，亲手杀死她的父亲。
22
已成火海的废墟中，伊芙利特精疲力尽，忽然狂风四起，隐天蔽日，一声长鸣穿透云霄，赤红的巨龙扇动翅膀，降临到女孩面前。
伊芙利特颓然倒下，立即被一道绿色的柔光托起。赫默跑到她身边，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塞雷娅变回人形，也紧紧地抱住她。她们紧密相拥，即使只分别了几个日夜，也好像千年后的久别重逢。
伊芙利特睁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虚弱地问：“塞雷娅，你就是龙吗？”
“你会害怕我吗？”
“不，怎么会。”
女孩咧开笑容，转而骄傲地对赫默说：“我说的吧。我看见过龙。”
赫默笑中含泪，温柔地在她额前落下一吻。
她将伊芙利特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擦干她脸上的脏污，象征生命的魔法治愈修补着女孩亏空的身躯。
国王死了，反应过来的王国卫兵像海潮一样无穷无尽地涌来，无数刀光剑影飞过，塞雷娅仿佛一堵永远打不破的坚硬围墙，将赫默和伊芙利特牢牢守护其中。
“伊芙利特，”塞雷娅忽然说，“你想再看看龙吗？”
“想！”
“抓好。”
巨大的龙尾一扫，直接毁坏了大半个王宫，卫兵被这恐怖的力量震慑到不能动弹。天空一下暗了，乌云压顶，大地震颤，群鸟猛地从林间惊起，走兽畏惧地伏趴在地面。
这是一场奠基已久，铺叙甚长的落幕，一个国家覆亡了，山川河流奔涌不息，万物此消彼长，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又在这一刻飞快流逝。
赫默和伊芙利特被龙叼上流畅的背脊，然后飞上云端。
龙追着风，追着太阳，往远方飞去。
完
感谢你看到这里！
既想写一个有关真爱的故事，又想写一个有关亲情的故事，最后结果似乎还是四不像。
剧情里出现了很多没有姓名的npc，比如赫默暴露身份救治的那个店员，帮助小龙逃跑的勇者首领，在原定大纲里其实并不是现在呈现的这样，店员出卖了赫默，首领是把小龙带到国王面前的刽子手，但写着写着就觉得这样也太黑了吧，既然是普通日常还是别那么人间真实，所以总体来说应该算得上一个可爱的童话故事。即使整个魔法世界都是大阴谋，可人间总有希望和黑暗并存嘛。
最后龙，黑魔法师和人类小女孩，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就是写这个故事的初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