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7
“龙的生命究竟有多漫长？”
“我也不知道。”塞雷娅说，“我以前想过这个问题。”
那是第一个春天的末梢。盛开的玉兰成朵往下掉，树林从嫩翠渐浓成深绿，毛茸茸的苔藓爬上岩石和裸露的树根，细雨一场又接着一场，河水的流淌都满载雀跃，初春筑巢的灰雀孵出了小鸟。
赫默盯着叽叽喳喳的雏鸟瞧，头发落了一朵枯萎的忍冬。塞雷娅帮她把花拿下来。
塞雷娅也抬头看，那几只鸟儿饿极了，叫声尖利得有些刺耳。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朵枯萎的忍冬，说：“我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了。记得一开始，人类还没有那么多，很多东西都不一样。山川变成河流，河流变成平原。现在，到处都是人。只有我是不变的。”
林间很静，午后的阳光如碎金般透过缝隙，四处飘洒。赫默伸出手，搭在塞雷娅的指尖，她力道很轻，触感有些冰冷，但从她手中涌出的魔法是温暖的，颓败成褐色的干花重新染上灿烂的金黄，一瓣瓣舒展，在塞雷娅的手中再度盛开。
“不可思议。”不论见过多少次，塞雷娅还是忍不住感慨。
她将这朵死而复生的忍冬花小心翼翼插进赫默的发丝，而赫默仍微微抬起下巴，这次她盯着塞雷娅的眼睛。
“也许这不重要。”赫默忽然说。
“几百年以前，几千年以前，都只有你。一个人类的生命比起你来说太短暂了，就像忍冬之于四季。几年前，数十年前，也只有我。但是现在……”赫默脸颊发烧，她并不擅于表达，说出这样的话已经是破天荒。
她并没有把话说完，可塞雷娅眉眼一弯，笑意像露珠滴入河流。
但是现在，我遇见了你。
18
塞雷娅变回人形后陷入了昏迷。
伊芙利特离开，塞雷娅意识不清，即使当年身败名裂、被圣骑士团通缉，赫默也从未这么慌乱无助过。她又一次迷茫不前，如同被困在一片浓雾，看不见归途，看不见去路。
她把塞雷娅带回她们的家。所幸这场突如其来的浩劫并没有波及到她们精心搭建的林中小屋。她检验不出塞雷娅发生了什么，她身上没有任何伤痕，平静地就像睡着了一样，可浑身却宛如被火焰灼烧，体表烫得像冬天的壁炉内侧。
不论赫默尝试了多少办法，塞雷娅始终无法醒来。
“我们得把伊芙利特带回来……塞雷娅……”
赫默守在塞雷娅身边，时时用黑魔法滋养着她失温的身体，祈祷她更早醒来。她有生以来头一次这么动摇，觉得自己始终在失去。
“塞雷娅……”
“……快醒醒……”
“我需要你，塞雷娅……”
“是时候醒来了……”
“我的孩子……”
“这是你的使命。”
“……传承……”
塞雷娅听见赫默的呼唤。
还有一个陌生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蜷缩于一片黑暗。紧接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她尝试着动了动。这是一处极为狭小的空间，手脚很难施展开。
赫默，伊芙利特。她默念着。
心中有牵挂的对象，黑暗便愈发逼仄，她使劲敲了敲周围，“咔哒”，却轻而易举破开了一丝缝隙，一线光芒从缝隙中透出。
塞雷娅迟疑了一瞬，眼前这一幕令她有些熟悉。
她慢慢将缝隙敲得更开，足够进出，她探出身体，跨出去，置身阳光下。她看见她的同类。
龙。
每一条曾活过的龙。
她在一瞬间出生，蜕变，成长，衰败，死亡，腐烂，迎来新生。她经历每一条龙所经历的漫长一生。爱与恨，悲与痛，失望与希望。龙的繁荣和衰亡，开始和败落。
她逐渐明白了那些困扰她已久的问题，那些赫默问过她的问题，她没能回答也无法回答的问题。
“龙的生命究竟有多漫长？”
塞雷娅看见赫默站在林间，阳光照出她脸颊上透明的绒毛，她头上落了一朵枯萎的忍冬。
她身边万物都在生长的同时死去，死亡的同时萌发，河流川流不息，就像时间循环往复，过去和将来就是现在，现在就是过往和未来。一条无穷无尽不可分割的链条，这就是龙的生命。
“我的孩子。”
她听见无数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告诉她有关龙族的一切。
“……这就是生命的传承。”
赫默注视着她的眼睛。
她张了张口。
这是个残酷又简单的答案。
龙的灭亡和魔法的崛起同步。
一只凶猛的老虎永远敌不过无数弱小的食肉蚁。当人类发现了龙的力量，畏惧的同时也想到征服，一代接着一代，无穷无尽，永不停歇，终有一日他们杀死第一只龙，从它身上窃取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然后，贪婪促使他们再用这种力量杀死更多的龙。
人类迅速繁衍，占据整块大陆，蚕食其他生物生存的空间，而龙却越来越少，直到近乎灭绝。
逐渐掌握了最强大的力量的一些人类建立了所谓王国，他们把这秘密紧锁在少数人手中，以此稳固权利，他们称这股力量为光明魔法，说它是神的恩赐，代代相承，流传至今。可这些人因为掠夺而来的力量太过霸道，唯独无法掌握关于生命的魔法，宁愿将其束之高阁，久而久之，就称其为黑魔法。
龙有着漫长的幼年和青年期，只有达成极其苛刻的条件才能真正成年。
而龙的生命在成年的一刹那，将会叠加所有活过的同族的记忆，真正成为永恒。
“塞雷娅……”
“……快醒醒……”
——是时候醒来了。
塞雷娅又听见那个陌生的声音，她再度睁开双眼，恍惚间看见赫默惊讶的面容。
“塞雷娅？你醒了！”
赫默诧异地半张着口：“你的角……你的角不见了……”
“我以为……我以为……”赫默眼中含泪，她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不用担心。”塞雷娅撑起身体，抱住语无伦次的黑魔法师，“对不起。”
“不……”赫默哽咽着，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将这么久以来的情绪彻底宣泄。
“我成年了，赫默。”塞雷娅说。“因为你。还有伊芙利特。”
那个陌生的声音告诉塞雷娅，龙是忠贞不渝的种族，唯有真爱之心才能使一条青年的龙彻底蜕变，获得传承。
还有什么比愿意为一个人献出生命更诚挚的感情呢？
19
国王有十二个女儿。
她们都是漂亮的姑娘，拥有共同的父亲和不同的母亲，她们美丽动人，聪颖大方，表面上和睦相处，私下里却钩心斗角，为了能嫁给更富有的贵族或王子争风吃醋。
十年前，国王最小的女儿出生了，她是第十三个。神谕却说，这个最小的女儿将会覆灭王国，带来红色的灾难，亲手杀死自己的父亲。
一开始国王并不相信，他是个自大的君主，可不知为何神谕在人群中秘密流传，知道这件事的人越来越多，国王不得不重视起来。
某天，亲信接到密令，为了永绝后患，国王命令他亲手将这个小女孩杀死，随着神谕一起被丢弃荒野。
那个王国最小的公主早就该在九年前就死去，成为一堆枯骨，可她现在却被安然无恙地带了回来。
“一群蠢货！”
国王愤怒极了，鬼知道这些愚蠢的士兵带回来了什么东西，他要的才不是一个被龙掳走的公主，那只不过是个借口！
他真正想要的，是龙的心脏！
王室流传着一个秘密：得到龙之心，即可获得永生。
国王年轻时从不相信这种鬼话，可年纪渐增，酒色掏空了他的身体，他不可阻挡地地衰弱下去，这才想起那个只有获得继承权才能知道的秘密。
他想起当年那个亲信曾胡言乱语，说有一条龙出现在边境，他重新把亲信召回，问出具体地址。花了那么大代价，那么多金币，追寻了那么久，可这群勇者呢，这群低劣、肮脏的蠢货，不仅没有杀死那条龙，还给他带回来了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勇者团跪成一片，额头紧贴地板，瑟瑟发抖，大气都不敢出。
国王挥舞着宝剑，在大殿上愤怒地走来走去，像个歇斯底里的癫狂的疯子。
突然，他停在一个年轻的士兵身后，自言自语：“既然完不成任务，就用你们的心脏来赎罪吧。”
那个年轻的士兵刚刚二十岁，归途中满心以为完成了国王的命令会得到丰厚的奖赏，还想着要去攒钱迎娶爱慕已久的姑娘，没想到得到的只有咒骂和讽刺。
他大汗淋漓，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听到国王的话，心中刚浮现一丝危机，还没来得及求饶，利刃就从后背刺穿了他年轻的心脏。
血腥味霎时弥漫了整个华贵的大殿。
温热的鲜血溅了国王一身。疯狂的国王剖开年轻士兵的胸膛，用剑尖挑起他尚在跳动的心，一个人的死亡还不能令他心满意足，他又踱着虚浮的脚步迈向下一个目标。
国王的勇者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他们出征时曾被许诺丰厚的酬劳，归来时也赢得了人民热情的欢呼，他们没有死在战场，却死在了誓死效忠之人的剑下。
国王的宝剑又一次举起，待被屠宰的对象没有像之前几个那样痛哭流涕地接受处置，他将身体跪得更低，五体投地，紧紧贴着镶满贝壳和镀金的地板，他哭喊着求饶，说带回来的公主有一些异常。
“她头上有角！我发誓！我看见了！她也是龙，也是龙！”
“我亲爱的小女儿？”
国王脸上泛起陶醉的笑容，沾着鲜血的脸格外狰狞恐怖。
他剑指跪在最前方的勇者首领，朗声道：“勇敢的战士，为何不现在就把我亲爱的女儿给带过来，让我瞧瞧呢？”
他表现得像个夸张的父亲：“我想念她，想极了！快！快！把她带过来！”
“誓死为您效忠，尊敬的国王。”
勇者首领干涩地行了一个礼，回过头深深看了满地死不瞑目的士兵一眼。
不久前他们还是一群精力过剩的好小伙儿，每每吵得他脑袋疼，可在这样寂静的大殿上，他情不自禁地、无比怀念起那时的喧哗。
TBC
*忍冬的花语是：全心全意奉献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