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原野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学天赋，想了想最终还是按照时间顺序，从最初讲起。于是从他琐碎又颠三倒四的讲述中，宋嘉琳知道了“原倩”这个名字。

　　她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暗恋过邻家的男孩，为他写满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又在十八九岁的时候进入象牙塔，目睹喜欢的男孩和别的女生在一起，赌气接受了喜欢她的学长的告白，并在随后真的爱上了那个学长，不顾父母的反对和他结了婚。

　　二十五六岁——

　　当原野讲到原倩的丈夫出轨的时候，他们两个人都齐齐地沉默了下来。

　　宋嘉琳手中拿着一瓶冰过的可乐，贴着自己的脸颊，用瓶身微薄的寒意驱散随着醉意间或涌上心头的缕缕忧愁。

　　其实她本不是一个多么容易多愁善感的人。

　　可是今晚的月亮，挂在天中，澄黄的，那么小小的一抹，映入她的眼中，却像是一艘孤单的沉船。

　　“她抱着孩子从十八楼一跃而下，我父母几乎哭死过去。尽管因那个男人孕期出轨才导致了她的自杀，可不管怎么说，她是自杀——那个男人不会受到任何法律的惩罚，至多也只是良心的谴责，可前提是，他有良心。”

　　原野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

　　“所以我一直都很想知道……”

　　原野说到这里，又一次停了下来。

　　宋嘉琳转过脸，看见他微微颤抖的双肩。

　　他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哽咽着问她：“如果原倩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毕竟会为了她的死而难过的，都是她最爱的人。她又为什么不告诉我们，那个男人出轨了？”

　　宋嘉琳不知怎么心中一动。

　　在她开口说些什么之前，她先想到的是：

　　反了吧，明明他才是她的心理医生。

　　宋嘉琳并没有安慰原野。她本就不是一个感情丰沛，体贴他人的人。

　　她只是摇了摇手里的那听可乐，然后把可乐随手放到了一边的花坛上。

　　她的声音微冷，像天边的月光：“第二性对第一性的报复，总是要么太微弱，要么太过火。”

　　原野看向她，等着她的下文。

　　宋嘉琳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微微一笑，笑过了，才再度转过脸和他对视。

　　“原医生，小的时候我和我爸妈一起住在大学的教师宿舍。我们隔壁住着一对夫妻，丈夫是我爸妈的同事，教书的时候尚且看不出好歹，回到家里脾气却很坏，还喜欢喝酒，一喝醉就对他老婆大打出手。我妈古道热肠，时常过去劝和，我爸大男子主义，觉得这没有什么。有一次，那个男的打断了他老婆两根肋骨，我妈终于看不下去了，报了警，可是那个女人又维护自己的丈夫，反倒怪我妈多管闲事。那时候叶清和我都觉得这样的人就是自作自受。后来有一天，警车突然来了学校，那个女人，杀死了她老公。所有人都很惊讶。”

　　“但叶清说，才不是。”

　　宋嘉琳突然笑起来，抓起那罐被她搁在花坛上的可乐，拉开了拉环。

　　摇晃充分的二氧化碳顺着缺口溢出，很快易拉罐上就沾满了泡沫和糖水。

　　“泡沫会要溢出来，不是因为我拉开了拉环，而是因为我刚才晃动了瓶身，只不过晃动瓶身的时候没有人看到蠢蠢欲动的浮沫。”

　　女人是很艰难的，但直到盛奕出轨之前，其实宋嘉琳都迟缓地没有感觉到这一点。

　　她的父母都是高知分子，父亲虽然有那么一点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到底也只有宋嘉琳这么一个女儿。宋嘉琳从小就被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受尽宠爱。

　　在学校里，永远不缺向她献殷勤的男孩。中学的时候，每一天早上，她都能在自己的课桌上看到数瓶来自不同男孩的牛奶。

　　直到盛奕出轨——

　　她歪过头看向原野：“假如你姐姐告诉了你，她的丈夫出轨，你会支持她离婚么？”

　　原野说：“我会。因为我希望她能够快乐。”

　　月亮隐入云后，于是周围的一切，都陷入了一种更模糊却也更温柔的光影中。

　　她又想起死去的原倩，最终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原野的肩膀：

　　“也许，她只是太累了，所以，不要怪她了。”

　　“但我绝不会这样。”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像是某一种保证。

　　原野就这样盯着她，神情专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手表上的时针颤颤悠悠地走到了“十一”。

　　宋嘉琳从长凳上起身，捋平裙上的褶皱，对仍然保持着沉默的原野说：“走吧。”

　　原野嗯了一声，驱车，送她回到了叶清的别墅。

　　叶清竟然还没有归家，是王阿姨给她开的门。

　　王阿姨见了她，先比了个嘘声的手势：“贝贝睡了，可别吵醒她。”

　　带孩子不易，宋嘉琳真诚地向她道谢。

　　王阿姨反倒不好意思了起来：“诶，应该的，应该的，说什么谢不谢的呀。”

　　又看向站在门外的原野，热情地招呼道：“这么热的天，进来喝杯水啊。”

　　原野站在门外，听到王阿姨的话，却没有动，只是想王阿姨温和地笑了笑，算是打了个招呼。

　　宋嘉琳沉默片刻，让王阿姨先去休息。

　　等王阿姨上了楼，宋嘉琳才慢慢地踱步到门口，朝他挥了挥手。

　　“再见。”

　　“就没有别的话了么？”

　　“路上小心。”

　　宋嘉琳说着，转身就要关门，但原野却突然上前一步，拉住了她。

　　“嘉琳，其实我——”

　　宋嘉琳转过身，看着他的眼睛，笑了笑，又一次认真地道：“一路顺风，原医生。”

　　原野看着她的笑容，松开了自己的手。

　　“晚安。”他轻声作别。

　　门很快被关上，他没能来得及看清宋嘉琳脸上的神情。

　　夏天的夜晚起了风，吹得人微微醺然。

　　-

　　将近十一点半，叶清却仍未归家，宋嘉琳忍不住在微信上一连给叶清发了好几条消息，但都没有收到回应，她又调出通讯录，找到叶清的手机号码打过去。

　　关机，无人接听。

　　“怎么回事……”

　　宋嘉琳原本已经洗过澡，躺到了床上，一着急，披上外套就要往外走。

　　就在宋嘉琳以为自己今天要第二次麻烦警察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了开锁的声音。

　　宋嘉琳连忙下楼，刚下楼梯，就看到叶清站在门口，挎着包，一个劲地向门外的人致谢。

　　她走过去，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穿着警服的年轻男人。

　　男人身量高大，剑眉星目，长得有几分像年轻时候的阿部宽。

　　叶清再三致谢：“今晚真是太感谢您了，何警官，改日一定请您吃饭。”

　　被叶清喊何警官的年轻男人连忙摆手：“叫我小何就好了，维持治安，都是应该的，叶小姐不用客气。”

　　等到何警官走了之后，宋嘉琳才抱胸看向叶清：“行啊你，约会到这么晚，发消息还不回？”

　　叶清白了她一眼：“我这是遇上抢劫了。还好遇到何警官，帮忙逮住了那个凶徒。”

　　“啊？”宋嘉琳不由有些吃惊，连忙问道：“你人没事吧？”

　　“没事。”叶清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擦破了点皮，养两天就好了。”

　　她说完，放下手里提着的挎包，径自向浴室走去。

　　宋嘉琳也上楼，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想想讲课的脚本，但刚一踏上楼梯就被叶清叫住了。

　　叶清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态度：“文件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就在书房的抽屉里，不过没有盖章，你要是方便就明天约上王律师去和盛奕谈吧。他已经按照你的要求给盛奕发了一封律师函。”

　　宋嘉琳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

　　-

　　宋嘉琳在微信上给他发了消息，约他早上九点钟的时候在“永乐”律师事务所见上一面，商榷有关他们夫妇和叶清之间的“债务”问题。

　　没错，债务。

　　宋嘉琳向叶清“借款”一千万，用于置够赠予父母的海景别墅。

　　由于他们尚在婚姻关系存续期内，这笔债务被视为他们的夫妻共同债务

　　手机“叮当”两声。

　　宋嘉琳发来两条微信。

　　嘉琳：【还没来吗？】

　　嘉琳：【微笑】

　　盛奕盯着宋嘉琳发来的消息，心头火起，直接把手机摔到了桌子上。

　　“宋嘉琳！”他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怎么突然生出了那么一点苦涩。

　　到律师事务所的时候，他被告知，宋嘉琳和王律师都在二楼的办公室等着他。

　　盛奕拿着公文包，就要向楼梯走去。

　　接待的前台提醒他：“先生，可以搭乘电梯的。”

　　他嗯了一声。

　　按下数字2的霎那，电梯门缓缓地阖上，照出了他的面庞。

　　下巴长出了青荏，显得他有些憔悴，而新买的衬衫没有熨平之余，竟然扣错了一个扣。

　　这在从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

　　宋嘉琳爱美，不止如此要求自己，也严格地把持着他的仪容，每天晚上都会提前把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搭配好放在床头。

　　宋嘉琳。他的脑海里浮起了这个名字。

　　电梯门缓缓打开，原来已经到了二楼。

　　盛奕觉得自己的双腿仿佛灌了铅一般，有千钧重，怎么也走不动，但最终他还是沿着走廊，走到了最末尾的办公室。

　　宋嘉琳今天穿了一条蓝色的纱丽，坐在圆桌后，看见他入内，微微一笑。

　　律师适时开口：“盛先生的公司是无限责任公司，如果不能偿还债务的话，就要用公司资产抵债。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