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说彼平生

  中央科学研究院。

  “老师,外面有个小姑娘找你。”

  展囹暂且将目光从一堆实验数据里移开,“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问她叫什么她也不说,捂得严严实实地杵在外面,不过,那个气场,那个穿搭,估计长得挺好看的。”

  “……让她进来。”

  “什么?进这里吗?老师不去会客厅见她?”

  “就这里。”

  展念被领着进了办公室,她关上门,摘下围巾、墨镜、帽子,淡淡看向办公桌后的人,那个人亦淡淡地看她,僵持良久,终是她先开了口,“爸。”

  展囹一怔,自从十五岁那件事以后,自家女儿再也没来找过他。

  “出什么事了?”

  “没事,”展念在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就是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那件事。”

  “……”

  “我一直,都在怪你狠绝,怪你眼睁睁看着,什么反应都没有。可是,我现在忽然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声嘶力竭。”

  展囹皱眉,“谁伤你了?”

  展念只是淡淡地笑,“爸,我不愧是你的女儿。”

  展囹忽然觉得,自己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

  展念望向他的书架,无数的学术资料整齐码好,然而最高的一层,却是无数花花绿绿的娱乐杂志,与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她起身,重新将自己的脸包裹严实,拎起包,推开门。

  “小念。”

  “嗯?”

  “多吃点,太瘦了。”

  “……好。”

  展念回到家,陆露已在门口等她,“老板有事耽搁了一下,他十分钟以后就到。”

  展念点头,“进来罢。”

  陆露看到室内古色古香的陈设,立马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而且,一进门竟然就看见一个书法匾额,堪堪挂在最显眼的位置,不过那毛笔字虽工整,却并不特别好看,其上的字更是让陆露无语。

  “展念,你最近转老干部风了吗?‘言出必行’是什么鬼啊,你要笑死我吗!”

  这还不是最夸张的,最夸张的是展念的书架。以前放的都是古今中外有名戏剧、几本表演理论,还有一些改编的小说原著,总而言之都与她的饭碗息息相关,结果如今那些书统统被束之高阁,取代它们的,是一堆清代史书典籍,有的还是影印本,竖排繁体没有标点的那种。

  展念给她倒了杯水,陆露接过,“哎你这杯子颜色好好看,哪儿买的?”

  “仿的,龙泉青瓷。”

  “干嘛买仿的,买个真的多霸气。”

  “真正的龙泉青瓷,早在康熙年间便停止烧制了。”

  “……你考古吗你?”

  门铃响。

  展念去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五十多岁、西装革履的男子,她微微点头,招呼他入内,“陈叔叔。”

  陆露也迎出来,“陈老板。”

  陈驰和气地问了好,“听陆露说,你最近休假,情绪一直不高,便来看看你。”

  陆露笑着接口,“何止是不高,这个小孔雀只差给自己弄个壳缩起来了。”

  “陈叔叔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展念请他坐下,“我想,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

  陈驰依然和和气气,“什么问题?”

  “十五岁那年,您在街上偶然遇见我,说我好看,带我进公司,签了协议,”展念从文件袋中掏出一份陈年协议,“如今看来,这份协议,权利多,义务少,并不像老板给员工的协议,直到眼下,我的待遇,依然与公司其他艺人不同,敢问陈叔叔,当年签下我,可有隐情?”

  陈驰一笑,“这正是我今天的来意。刚刚,你爸打电话给我,其实你都不知道吧,我和你爸,大学的时候可是上下铺的兄弟,那年你妈妈去世,你成天见你爸跟见仇人一样,不肯要他一分钱,不肯跟他一起住,你爸实在没法子了,才把你拜托给我。”

  “……我爸,那段时间,过得如何?”

  “天天泡研究所,全身心投入祖国科学建设呗,后来胃出血,躺了两个月,出院以后跟没事人一样,继续搞学术。”陈驰推了推眼镜,叹了一口气,“那个时候,公司挺不景气的,资金运转不好,你爸就买了百分之十的股权,正经算是个小股东呢,一开始也没指望你红,所以就散养着,后来你自己争气,混到现在的位置,我倒想压榨你,可你爸虎视眈眈的,我有什么办法。”

  “给您添麻烦了。”

  “那我现在,跟你说说天意集团的事儿吧。”陈驰尽量平易地跟展念解释,“他们那边负责人病了一阵子,所以这事儿,最近才开始重新谈,估计要过了年才能定下来,到时候我安排你跟他们见个面。他们开给我的价格不低,九千八百万,买我百分之六十的持股,剩下的百分之四十,由追加的对赌协议完成。”

  “对赌协议?”

  “通俗的说,我买下你,你不能不挣钱、不干活,为了保证持续盈利,剩下百分之四十的收购价格,由公司未来三年的盈利决定,达不到盈利预期,公司就要自掏腰包赔偿。”

  展念看了陆露一眼,“这就是你说的,万恶资本家的工具人?”

  “广告、综艺、代言、演出……依我看,收购以后别想休息了。”

  “不过,最近天意倒是松了口,之前的对赌协议我没同意,现在他们的态度缓和了很多,最新的那一版我看了一下,很厚道,至于你爸那百分之十,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去和他们谈。毕竟,坦白的说,娱乐圈就是资本博弈,你现在已经完成了你的资本原始积累,要么,继续拍戏,找一条长青的偶像之路,但你也明白,没有谁会永远站在流量的巅峰,要么,晋升为资本玩家,用钱赚钱,让新人替你赚钱。”

  “我……考虑一下。”

  陆露绕着展念的头发,啧啧称奇道:“我现在觉得,你不是脱胎换骨,你是脑子丢了。怎么感觉无论谁和你说话,你都迟钝得跟没睡醒一样?HELLO?你魂没了吗?咦,你这个耳坠什么时候买的,好好看,什么材质的?”

  “月长。”

  “啥?”

  “……月光石。”

  ……

  低头之时,乌发上的掩鬓正撞入胤禟视线,蓝色蝴蝶翩然欲飞,其上垂坠的月长氤氲出温柔的幽蓝光芒,随着展念低首彼此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响。

  胤禟良久不语,展念诧异抬头,却见他对着自己的掩鬓恍惚出神,趁机强行转移话题,“我的掩鬓好看吗?”

  胤禟移开目光,“你喜欢便好。”

  ……

  陆露转向笑呵呵的陈驰,“老板,我能申请换一个艺人负责吗?”

  陈驰爽朗一笑,不服老地加入姑娘们的话题,“月光石又叫情人石,据说,可以引人入梦,缘定三生,是哪个男孩儿送的吗?”

  陆露紧张地澄清:“保证没有谈恋爱!”

  陈驰点头,“也该抓紧了。”

  展念终于鼓起勇气去了故宫。

  从前一丝不苟的砖面已有野草蓬勃长出,游人杂乱如织,红尘喧嚣。展念隐在人群里,默然看着御花园的树木亭台。音响里传来淡淡的古琴曲,在荒芜的冬日,透出一股冷清的肃杀。

  “这是古琴还是古筝?”

  “古琴吧,这种一听就想睡觉的音色,我觉得是古琴。”

  “话说你前几天看微博了没?展念那个女人啊,太可怕,太可怕。”

  “啊?她更博了?我错过了什么?!”

  “她那种老干部才不会更博呢,是她之前给一个杂志拍新年封面,这不快过年了嘛,官微就放了一点点拍摄花絮,这次新年刊的主题是‘前世与今生’,让展念分别穿现代装和古装,在同一场景拍照,我估计最终出来的效果肯定巨好看。”

  “我要看,在哪儿呢?”

  “我没带耳机哎,回去再看吧。”

  “耳机不重要,你不开声音就是了。”

  “不开声音,那这个花絮的灵魂就没了!本来是拍她在河岸边抚琴,结果随便递了一个道具,她就真的弹起来了!超级风雅好不好,我看网上有人说,她手法挺专业的,没想到展念小姐姐还学过古琴,之前从来都不知道,她也太低调了吧,天哪这是什么根正苗红的爱豆,活该火了这么多年。”

  “啊,好好看,我想学古琴了怎么办!”

  “你再看这个,这个是拍写字的,我看她之前拍戏都用手替,可是这个视频里,其实她自己毛笔字写得超级好看啊,为什么要用手替?”

  “她写的是什么,这个角度看不太清。”

  “安……什么什么,我也看不清啦。”

  “话说她最近休了好长一个假,唉,这个淡泊名利的女人啊。”

  “这大概就是,她不在江湖,但江湖永远有她的传说吧,哈哈哈哈……”

  展念终于听不下去,赶忙转身走开,信步逛了几圈,走入一间小小的展览馆,展览馆总比外面要冷清,人不多,只有几个老人一件件地品,从神态打扮上说,大约是哪里来的专家学者。

  展念亦慢慢看着,展出的是文房四宝,各式各样的笔墨纸砚,不一而足。

  那几位老专家忽然围住了一个正中的展品。

  “这方洮砚,实在是叹为观止啊。”

  “四大名砚中,就数洮砚最稀有,最难采集,历朝历代,只有皇室显贵,或者富商巨贾才能拥有,这一块的纹理实在是上上之品,陶渊明的《饮酒》也刻得极好。”

  展念心头猛地一跳,她一点一点转过头,看向那件被小心保护的展品。

  绿制黄章,晶莹如玉,石面呈云水纹理,依理雕刻荷锄而归的陶渊明老人家,通体光华淡淡,厚重温和,上端刻着陶渊明的《饮酒》篇……

  ……

  胤禟取过砚滴,滴了适量水,“看好。”又拿起墨锭,“重按,轻旋,切莫集中一处,有损砚台。”

  ……

  “可是这砚台中心,好像有些磨损,肯定是哪个附庸风雅的古代人,不会研墨,也不懂砚,唉,简直是暴殄天物啊。”

  ……

  展念边揉肩膀边跟知秋诉苦,“一下午没写几个字,倒让我磨那么多墨,还说备用?等他写字的话只怕早就干了!”

  知秋一笑,“那是洮砚,贮墨其中,经夜不干。九爷如此阔气,竟用洮砚给你练手。”

  ……

  几人已经走远,展念恍惚地上前,伸出手,却只触到一片冰冷的玻璃。她缓缓蹲下身,似乎真的在盼望着一个壳,能让她缩进去,藏起来,不教任何人知道。

  不该是梦。

  不该,是梦啊。

  展念抬手揉了揉眼睛,好奇怪,明明想要哭的,可是一滴泪都没有。她答应他了,在他死后,不哭不闹不上吊,言出必行。

  终于,她再也不会哭了。

  因为,他再也不会来了。

  又是一年除夕。

  吴姑娘在微信上给展念发了一段音频,留言说:写了一首歌,我知道词很烂曲子很烂,但是礼轻情意重嘛,新年快乐!——来自新的一年依然是展念脑残粉的小吴

  展念正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看到这条留言,轻轻一哂,拿出耳机戴上。

  “明镜久埋落,前生映相欠。

  罗袖轻拂,梦里朱颜。

  雪下竹箫曲,卿知否,情所安。

  海棠红妆,解语浮生悲欢。

  绣蝶蓝衣,牵惹思忆无端。

  雁丘词,不信形只影单,为一人岁月何妨,暮雪千山。

  燕子双飞,泉下黄土。

  并蒂花相向,莲心为谁苦。

  念所离,病身立风露。

  离所念,归梦山水途。

  伤流景,年华妄度。白云无尽,天青处。”

  这姑娘,果然知道扎哪里最疼。

  展念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已走在昔年的铁狮子胡同,如今的平安大街上。天上飘起毛毛细雪,手机里的音乐已放至第二段。

  “人间已无寻,公子画中人。

  水穷天杪,山河徒往。

  九霄环佩鸣,无人应,泪彷徨。

  东篱素裙,闲话乔木青桑。

  烟雨乌篷,倦览琴书千行。

  双蕖怨,残生夙愿难偿,天不许尘缘相误,肠断松冈。

  南柯黄粱,梦醒人疏。

  最是留不住,春去花辞树。

  参与商,天堑不可渡。

  风前絮,聚散任沉浮。

  星霜变,俯仰今古。重觅陈年,意谁诉。”

  梦中的府邸,已经,一点都不剩下了啊。

  展念在一栋陌生的建筑前停下脚,她方向感一向不好,可她知道是这里。

  细雪中,她看见一个人。

  “谓我心忧,谓我何求。

  已归难复去,所去复来否。

  数百年,人非事事休。

  认君颜,欲语泪先流。

  劫后今生,缘未了。几孤风月,共白头。”

  那个人的发上有淡淡的雪色,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向她看来。

  展念无比庆幸自己戴着宽檐的帽子,超大的墨镜、挡住半张脸的口罩并一条厚厚围巾,这样即使她哭得很狼狈,也没人看得见。

  仅仅是一模一样的眉目,连笑语都没有,竟已让她刹那溃不成军。

  她用尽力气,将那些幻梦一层层裹住,顺便将自己一层层裹住,可是这个人只是轻巧地站在这里,她就已全然招架不住。

  为什么,偏偏站在这里。

  眼泪骤然决堤,可是谁也看不见。

  她想说,夫君,你诈尸了。

  她想说,夫君,你这样穿也很好看。

  她想说,夫君,你还记得我吗。

  可是,她该怎样开口。第一句该是什么。

  是胤禟,是夫君,还是你好。

  展念已然快止不住自己的抽噎了。

  她微微有些抖,可能是穿得太少的缘故。她艰难地抬腿,转身,向后走。

  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重要。

  他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就足够了。

  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不然他一定会想,好生奇怪的明星,竟然大半夜的,对着他哗哗掉眼泪,难道是被丑哭的吗。

  没错,就是好丑。

  展念死死咬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拼命用自己残存的理智,拼命地挪步。

  可是,身后的人,叫住她了。

  “阿念。”

  作者有话要说:  念姐姐番外,完。

第68章 说彼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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