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朔州最后一丝寒意褪尽时,江陵正是春深如海。花鸟娇媚,树架墙垣,框不住四下漫溢的绿色。澹台泽一路走来,还有点热,额头上微微见了汗,不过也是他穿得多。门上更是枝蔓交缠,风雨不透,翠幄间星星点点蔷薇缀满,门外竖一块苔痕蚀遍的石头,上书龙飞凤舞的“第五居”三字。

  澹台泽轻车熟路推开半掩的门进去,先四下环顾。篱下花圃几天没人打理,横七竖八开得有点乱,石桌上摆着一副残棋,南侧种了两棵枝繁叶茂的橘子树,树干之间系着一张吊床,床边垂下一只胳膊,百无聊赖地晃来晃去。

  澹台泽放下手中蒲包,到井边慢条斯理地洗了洗手。井水很凉,他眯着眼,甩干净手上水滴,这才问:“你要不要吃枇杷。”

  “唉,澹台你太客气了。”吊床上的人有气无力地说。“我不吃,你自便吧,小姚不在,没什么招待你,不瞒你说,我这刚起来没多久,还没想好吃什么。”

  做主人的如此怠慢,澹台泽也不恼,只说:“茶也要我自己烧么?”真的从厨下拿了一只锅子去舀水。第五人道:“别急,我先看茶在哪儿。”从吊床上跳下来,里间外间翻箱倒柜,终于翻出茶盒,两人移步石桌旁,煮水煎茶吃。澹台泽问:“小姚呢?”

  第五人胡子拉渣,神情憔悴,闻言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儿大不中留啊。最近老是嚷着闷死了,要出去,出去闯荡去,我拦不住,干脆让他去找漆雕了。”

  澹台泽想笑,又憋住。“你还真放心。”

  第五人用蒲扇扇火。“不放心怎么的?拴他一辈子?眼高于顶,连朋友也交不到。初生牛犊不怕虎么,想想我们那时,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吃点苦,就会长记性了。”

  澹台泽淡淡道:“有些记性,不长的好。有些教训,一次也吃不起。”

  他摩挲着一枚石头棋子,枝梢流转的阴影投在他垂落的衣袖上,被锢住般纹丝不动。第五人出了一会神,笑道:“你说漆雕,那确实是。老实说,漆雕能活下来,是他命大,也是你妙手回春。”

  澹台泽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背他回来时,我以为他非死不可。谁知道他后来靠着铁爪竟然能活动如常,刀法更胜往昔,性情也大变。只是这改变是否值得,还要掂量掂量。”

  第五人道:“漆雕就是漆雕。无论他有一只手两只手,都是漆雕。”

  他用木杓撇去茶汤上浮沫,澹台泽看着,突然道:“自从你带小姚回到江陵,你们好像就没再见过面了。”

  第五人道:“可不,养孩子是容易的?小姚五岁之前,我都没出过这镇子。”

  澹台泽道:“但他也不来看你。”

  第五人很潇洒地一挥手:“漆雕不就是那个样子?要是漆雕哪天也千里迢迢拎一包枇杷跑来看我,我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澹台泽哼了一声。“你们这些大侠真是君子之交,历久弥新,奈何我只是个俗人,总想着老友隔个三岁五载就该聚一聚,不然再深感情,也要淡了。”

  第五人伸手覆上他手,笑道:“是,所以还是你好。漆雕真个,朽木不可雕,石头一样,捂都捂不热!”觉得掌心下手背冰凉,皱眉道:“你这次又去哪了?”

  澹台泽道:“去了一趟南阳,拜会了几个朋友,转一圈当地形胜,顺便多住了几日。”

  他想抽回手,第五人按着不放,语气十分殷切。“澹台,不是我说,你身体不好,就应该多在家休息,不要到处乱跑。像我,每天都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澹台泽咳嗽两声。“正是因为不知道哪日就撒手西去了,更应该珍惜当下,多多游历,增长见闻,才不虚度此生。”

  第五人皱眉道:“澹台,不准乱说话。”他将煮好的茶汤分到青瓷盏里,伸手在空中轻轻一勾,一片蔷薇花瓣慢悠悠飘落到盏中,碧绿嫣红,分外刺目。“我非找到法子治好你不可。”

  澹台泽摇了摇头。“算了吧,我这痼疾也这么多年了,高低一时半刻没有性命之忧,不如就这样拖着罢了。没准我能拖到七老八十呢?”

  第五人道:“七老八十,没人照看,也是无味的很。”

  澹台泽道:“那怎么办?你把小姚分我一半?”

  第五人兴致勃勃道:“不是我说,你趁早挑个徒弟——”

  他话说到一半,院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小孩探个头,喊道:“五叔,有人托我给你捎东西。”

  第五人道:“元宝?过来吧。”那孩子跑到他跟前,递给第五人一个小布包,又问:“姚哥哥什么时候回来?他上次说教我绝世武功,结果我连三郎家养的狗都打不过。”

  第五人随口说:“他啊,天知道,你顶好是别指望。”挑了个枇杷塞给小孩,小孩撇撇嘴,一溜烟跑了出去。第五人解开布包,是个小木盒,笑道:“这还有封信。”放在一旁,先将盒盖打开。

  一旁的澹台泽放下茶盏。第五人的脸色突然改变。

  他飞快地撕开信封,只扫了一眼信笺上的内容,身影倏然从桌前消失。澹台泽只来得及瞟了一眼盒内,仿佛是块染着污渍的绿玉,眨眼功夫第五人又出现了,手里拎着方才那孩子的脖颈。他一松手,元宝一屁股坐在地上,第五人厉声道:“这东西是谁给你的?”

  他这情态别说元宝,澹台泽也没见过几次,元宝吓得直哆嗦,嗫嚅道:“不……不知道,也是一个大叔!”

  第五人道:“什么长相?多大岁数?穿着如何?有什么味道?”

  元宝哇一声吓哭了:“我不记得了!都不记得了!”

  澹台泽扶起孩子,温言哄了几句,又给他一个枇杷,让他先回家去。第五人颓然坐着,一手握着信笺,死死盯着那块玉。澹台泽默不作声从他手中抽去信笺,展开时,见上面只有一行字:二更百草亭萆荔易摇曳

  澹台泽把信笺放下,问道:“那是什么?”

  第五人举起绿玉,澹台泽这才看清楚那是一个鱼形,鱼头没了一半,像是硬生生被掰开来的,渗入肌理的暗红,除了血渍不作他想。第五人低声道:“小姚在襁褓里,脖子上就挂着它了。”

  澹台泽道:“姚红琏的遗物?”

  第五人不答,只是反复念叨:“萆荔易摇曳,萆荔易摇曳……他想干什么?”

  澹台泽道:“或许是让你以萆荔草交换小姚的性命。你有吗?”

  第五人揪着头发,答非所问:“为什么偏偏在这时候?”

  他跳起身。“我要去百草亭。”

  澹台泽道:“这是陷阱。”

  第五人苦笑道:“我可有别的选择?”

  澹台泽道:“我与你一道去。”

  第五人神色有些复杂。“澹台……”

  澹台泽打断他。“放心,我虽然跟你相比等于手无缚鸡之力,自保之能还有,这你再清楚不过。再者你关心则乱,也有个照应。还是你想试试我新制的沥血针?”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第五人不再跟他客气,只道:“澹台,多谢。”

  他将那半块绿玉和信笺收到怀中,冷不丁把茶杯带翻,青瓷盏跌得粉碎,微温的茶水泼了一地。澹台泽突然将手放在他肩膀上,缓缓道:“二十年前朔州城,我们同入同出,什么阵仗不曾见识?如今虽然长了几岁,有了顾忌,难道你要先自乱阵脚?”

  第五人深吸一口气,笑道:“是,只要是和你一道,无论什么样的地方,我们都回得来,也进得去!”

  二人都心照不宣,弱点既然捏在对方手中,他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第五人和澹台泽都是下了绝大的信心,做好了绝大的准备去赴汤蹈火。

  百草亭乍看之下却不是汤也不是火,只是江边的荒烟蔓草里一座孤单的野亭。

  朔月无形,江水漆黑如墨,微弱散碎的星光之下,亭子里孤单的人影,看上去没有任何威胁。

  难道这不是一个陷阱?难道对方的目的真跟信上所写一样单纯,而不是第五人的性命?

  他并没有比自己的性命更珍贵的东西。除了自己的性命,第五人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用于交换的筹码。

  第五人和澹台泽对视一眼,慢慢走向倾颓的石阶。亭子很小,目测三人站在里面已经满满当当,绝无藏得下一个少年的空间。

  亭中人突然出声:“请无关之人退下。”这话是对澹台泽说的。

  澹台泽试探着说:“我只是一个身无武功的大夫。”他慢吞吞举了举手,好似证明自己确无拿刀动剑的力量。

  亭中人道:“我以诚待阁下,愿阁下也以诚待我。”

  澹台泽笑道:“以至亲之人的性命要挟第五,确是少见的诚意。”

  第五人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好了,澹台,你在那里别动。”便迈步走上石阶。

  进入亭中的一刹,他怒张的感官敏锐到了极致。亭内无论暗藏什么,都不可能逃过他的眼耳鼻身。

  他青年时以剑纵横江湖。但今天他没有带剑。

  摘叶飞花都多余。他自身便是一把出鞘的剑!

  然而亭中并没有一丝杀气。等待的人是个少年,年纪可能还不如姚曳大。

  他的脸色苍白之极,通红的眼睛像将熄的两点火焰一样抖动着。即便丝毫不通医术的人,也看得出来他已是病入膏肓。似乎第五人突如其来的怜悯神色令他恶心,少年飞快地开口问道:“我要的东西,阁下带来了吗?”

  第五人道:“我要先确保姚曳的安全。”

  少年道:“不知这样东西能否让阁下放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小心地揭开,里面一截失去血色的断指似乎还在颤动。

  少年看着第五人几乎跟自己一样惨白的脸色,满意地说:“请阁下不必担忧,如果我们的交易够顺利,姚公子立刻就能回到阁下身旁,说不定还来得及请你的大夫朋友给他把手指接上。”

  第五人没有回答,只是随意地伸手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他的动作很平常,甚至带着一丝亲昵。他收回手之后,少年才意识到他本该往后退一步,目光里透出一丝愕然。

  他不是不想退。从第五人进来那一刻起,他就对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但这十二万分的警惕,全然不能阻止第五人随心所欲地拍他肩膀。

  他突然有点明白自己只身前来的原因。

  对着这样一个男人,一个人和十个人、二十个人又有什么差别?

  第五人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好似觉得抗拒并无意义,干脆地回答:“李冉。”

  第五人道:“好,李冉,有件事我要告诉你,这不是小姚的手指。小姚左手的无名指内侧有一道疤,是他小时候被剑刃割伤的。”

  少年的嘴唇抖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火焰一样的眼睛回光返照一般灼烧得更加剧烈,眼珠疯狂地转动着。

  第五人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小姚根本不在你们手上。你只是受人利用的棋子。我不知你有什么苦衷,或者你也是受人相逼。告诉我你背后之人的名字,我会帮你解决。”

  少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眼睛里泛起一种阴恻恻的笑意。

  他嘴唇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牙齿开始格格打战。

  第五人手臂暴伸而出,一把捏住了他的下颌,往前一拽。少年的嘴被迫大张,一大口鲜红的液体从两排薄而尖利的白牙后喷出。二人距离太近,第五人本能地一偏头,仍有几滴溅在他面门上。

  第五人身形急速向后纵出,脊背撞上朽烂的亭柱,整座百草亭摇摇欲坠,灰土茅草从顶上纷纷而落。他双目紧闭,只听见背后澹台泽喊了一声“第五!”几乎同时,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响。漫长得令人难以忍受的片刻之后,才是躯体轰然倒地的声响。

  澹台泽情急之下发出的暗器并无必要;少年已经死了。

  他本已无药可救,齿后还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不是来交易的,也不是来杀人的。他根本是来求死的。

  第五人靠着亭柱喘气,感到一双手扶住了他。耳边是澹台泽担忧的声音:“第五?”

  第五人呼吸稍定,做出一个不是很合格的笑意。“我没事。”

  “你的眼睛?”

  第五人道:“还好,只是有些火辣辣的。”

  澹台泽道:“我看看。”

  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过第五人的眼皮,带来一阵水流般的清凉之感,浇灭了眼睛烧灼一般的疼痛。

  澹台泽的体温一向不高,冬天时指甲经常会冻成毫无血色的青白。他在朔州城时经常穿得里三层外三层。

  “如果我还留在这里,一定要冻死了。”与漆雕明告别时他如此说道。

  第五人喃喃道:“我不会从此看不见了吧?”

  澹台泽道:“不会,你应变很快,沾到的毒血有限。毒性虽然剧烈,并不罕见,我可以配解药出来。”

  他指尖轻柔地按压着第五人的眼皮;清凉之感中突然掺进一丝蚊虫叮咬般细微的刺痛。随后这刺痛也逐渐褪去,只剩下彻底的麻木。

  视觉和触觉都消失殆尽。第五人置身于前所未有的黑暗之中,这感觉并非丧失了什么,倒好像他从来没有过眼睛这种东西。

  澹台泽的叹息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现在你才是真的看不见了。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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