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姚弋坐在桌边,盯着窗外的街道,数行人的数量。数到一百一十三时门开了,姚曳匆匆走进来。他换了一身一看就是刚买的新衣服,不很服帖,样子显得有点阴郁,给人强烈的初来乍到印象。恰好姚弋这一天穿得是绫罗繁复,珠翠满头,也不带剑,端坐的姿势赫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家闺秀,袖子直盖到指尖,姚曳想到那下面藏着的利刃,总觉得心里发毛。他也坐下来,喝了一口桌上的茶水,喝之前心想:如果这里面有毒,说明我的江湖之路就到此为止,不用再费事了。但姚弋没有给他这个机会,杯子还没放下就问:“漆雕明怎么说?”

  她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姚曳都不能直视,只能低头盯着瓷杯中的水面,说话莫名的没有底气。“他说我父母已经去世,仇人也死了。”

  姚弋嗤笑一声。“他没有对你说实话。”

  姚曳想:“难道你就对我说了实话?”嘴上说:“也许只是他不知道罢了。也许他内心深处,希望父亲已经死了。”

  姚弋点了点头:“这也不无道理。”

  姚曳突然反应过来刚才又是在替漆雕明找借口,心头突然泛起一阵恼怒。“你又凭什么说,会使这招剑法的人,就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师尊曾亲眼目睹。”

  “你师尊又是什么人?”

  姚弋道:“是父亲的朋友。我的一切都是蒙他所授。母亲被害那日,他恰巧前去拜访,当时已是迟了,只看见凶手出剑的刹那。然后母亲就拖命抱着你跑了,凶手也随之而去。”

  姚曳脑内“编,你接着编”和“后来呢”两种声音互相征战,难分难解,面上仍旧不动声色。“他为何不追?”

  姚弋道:“因为他突然发现我还活着,只是一时闭气。他就把我抱走了。”

  姚弋笑道:“我真想拜会一下尊师,听听他亲口的说法。”

  姚弋:“现在不行,他不在朔州。——那一剑,我师尊看得很清楚。不是每个人都可能使出那样的剑。既然不可能是你,就只能是传授你这一剑的人。漆雕明的朋友很少,只有两三个。能使他放心托付,又是以剑成名的人,就只有一个。”

  第五人。

  虽然此人的脾气和名字一样奇怪,却是不折不扣的剑术奇才。和漆雕明不同,他十数年前就离开了塞北,到如今这一带的江湖人中偶尔还会提起他的名字。

  姚曳冷冷道:“胡说八道。”

  姚弋脸一沉。“我有一说一。”

  姚曳:“连你都知道第五人和漆雕明是挚友,那他为何非要杀死漆雕明倾慕之人?”

  他毫无顾忌地直呼了师尊的名字,提起的好像也不是自己的母亲。仿佛用这样的措辞,自己就只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局外人,对这些陈年旧事可以大大方方的作壁上观。

  姚弋:“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你没听过吗?何况正因为是漆雕明倾慕之人,他才更要动手。心上人嫁给了别人,天天失魂落魄,那样憔悴的漆雕明,他实在看不下去。死一个女人算什么?就漆雕明知道他也未必在乎,说不定还很感激呢。你不见现在漆雕明就天下无敌了?”

  姚曳一巴掌拍在桌面上,茶水溅了姚弋一袖子。“这全是你的臆测。”

  姚弋冷笑道:“我又没有非要你相信不可。你高兴就全当我在放屁。”一甩袖子,跳起来就往外走。姚曳突感不妙。“等等,你要去哪?”

  姚弋停下步子,也不回头。“我要报仇,你还想管吗?”

  姚曳决定坦诚相告。“他是个怪物。你不可能杀得了他。”

  姚弋一脸认真:“我可以装成你的样子再去。”

  姚曳苦笑:“这不大容易吧。”

  姚弋:“怎么不容易?我可以装作被绑架的样子,半死不活,只让他看到脸。他再怎么厉害,不过就是个人,关心则乱,还怕无隙可乘吗?”

  姚曳站起身。“我不能让你去。”

  姚弋斩钉截铁道:“除非你在这里杀了我。”

  联系她之前的作风,这句话可信度很高,姚曳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不不不,我不想和你动手。你刚才说的全是一面之辞,我相信我的师尊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这其间必定有什么误会。”

  姚弋哼了一声。“你的师尊是正人君子,我的师尊就是阴险小人吗?你相信你的师尊,和我相信我的师尊有什么不同吗?”

  姚曳:“……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我又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母亲之仇不可能不报,肯定会向师尊问个明白。在那之前,希望你能答应我,不要轻举妄动——这主要还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姚弋:“说得很好啊。但你凭什么相信我?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姚曳:“那你想如何?”

  姚弋将手伸进领口,掏出一个小小的坠饰。那是半块古旧的双鱼佩,绿玉已褪出星星点点的斑白。断口处鱼头和鱼尾磨得太过光滑,即使有另一半也未必契合得上了——因为另一半就握在姚曳手里,磨损得比这块还要严重。

  姚弋摊开手掌。“我们可以互相交换,以此为证。我不会现在就去找第五人报仇,但你也必须要给我一个说法。”

  “天啊。”姚曳小声地说。“我居然真的有一个姐姐。”

  漆雕明坐在院子里,偶尔抬头看一眼门外。但他这里经常一整天也不会有一个人经过,只有黄狗卧在他脚边,偶尔舔舔他的膝盖。

  他在削一把木刀。春天午后的太阳慢慢移动,难得的没有刮风扬尘,铁爪被晒得微微发烫,又渐渐冷却下来。到最后一丝带有温度的光线也坠落,天边只剩下水流一样清澈的底色,漆雕明手中的木刀也接近成型。

  少年人轻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快到门口时又放慢,有点犹豫。虽然已取得自由出入的许可,姚曳总感觉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先往里一探头,看见漆雕明大马金刀坐在院子里,只好若无其事地蹭进来:“前辈,你在做什么?”

  漆雕明道:“在等你。”

  他实话实说,姚曳却被烫到一样猛然瑟缩了一下,心虚的感觉越发强烈,但为此道歉就太此地无银了,只好没话找话。“前辈,你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都不觉得寂寞吗?”

  漆雕明继续削手里的木刀:“不觉得。”

  姚曳拖个板凳在他旁边坐下,偏过头看他动作。“我师尊就很爱热闹。”

  漆雕明淡淡道:“他这么多年身边居然只有你,倒是出乎我预料。”

  姚曳:“啊,这点就请前辈放心,每天跟我吹得天花乱坠,东家的寡妇非他不嫁,西家的少女为他倾倒,南街上豆腐西施是他的老相好。我说从我五岁起你就天天喊着要给我找个师娘,到如今连个影子还没有呢。他说那还不都是我的缘故,带着孩子没人愿意要他。前辈你可评评理,谁耽误谁呢?”

  漆雕明不语,姚曳等半天没等到下文,有点尴尬,撇了撇嘴,漆雕明突然把木刀往他手里一递。“试试。”

  姚曳懵了。“给我的?”

  漆雕明:“给你的。”

  姚曳受宠若惊,连忙握刀一挥,竟忘了木刀太轻,全不趁手,扯到背上伤处,疼得一龇牙。漆雕明道:“够了。先换药。”

  姚曳笑道:“又要劳烦前辈。”他也没二话,脱去外衣中衣,□□着上身就背对漆雕明坐下,借最后的天光。薄暮将昏,夜风渐起,寒气侵肌透骨,他也不以为意,一句话始终在心头盘旋,终于假装若无其事地问:“对了前辈,杀我母亲的人,用的是什么样的剑?”

  “杀人的剑。”

  姚曳苦笑:“前辈,你若不想我问,我就不问了。”

  漆雕明:“是收银取命的杀手,用的自然是杀人的剑。”

  姚曳细细琢磨,感觉漆雕明好像也不是在敷衍他,就顺杆拍一下马屁:“我只是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竟能断去你的手臂。”

  漆雕明重新将布条缠好,他手指温暖而坚硬,好像一截被烤热的枯枝,那触觉难以言喻。“我说过,我年轻时并不出众。若不是第五后来赶到,将昏迷的我和你救走,我恐怕也会伤重而死。”

  姚曳突然抖了一下。

  他好像这时候才觉到冷,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打了两个喷嚏才止住。

  漆雕明看着他七手八脚地把衣服穿好,淡淡地问:“你到底听说了什么?”

  姚曳道:“我没……”

  话说一半他就自动打住。他觉得自己很可笑,竟然想探漆雕明的口风。他几乎连转身跟漆雕明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他为什么不能大大方方地问出他想问的话,为什么不能把姚弋的事情和盘托出给漆雕明,然后交给这位阅历比他丰富得多的前辈来判断?虽说他也有点跃跃欲试,想凭一己之力探出背后的真相,难道他自己心里也有一丝怀疑,第五人隐瞒了他许久的身世,其中藏着不可告人的成分?

  最后这个念头过于大逆不道,姚曳背上霎时满是冷汗。漆雕明见他迟迟没有应答,语气又放缓一些。“你若不愿意告知我,也没什么关系,我不会勉强,但希望你无论何时,都以自身性命为重,不要冒险。”

  姚曳突然惊醒过来,很快笑道:“我晓得,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万一,你没法向师尊交代,没法向母亲交代。这我全都明白的。”

  漆雕明蓦地起了一丝怒意。“你不明白。”

  姚曳油盐不进,从善如流:“好好好,我不明白。”

  他微一欠身,径直往厨房走,脑子里蹦出一个荒谬之极的念头:他这幅样貌初见时能让漆雕明露出那样的表情,若是漆雕明见到如今的姚弋,会不会死灰复燃?

  我今天一定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他一边洗手一边想:无论如何也该给第五人写封信了。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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