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雨又开始下了。这不足为奇。任何人看到那样意犹未尽的云,都不会对这拖长的战线感到惊讶。只是这次,要有气无力得多。过于孱弱了,甚至看不到结束的希望。滴滴答答,淅淅沥沥,绽开在檐瓦上轻微的爆裂声,像过年时细小的烟火似的。

  卢府大门已经关闭,被雨水冲洗得发亮的门钉冰冷彻骨。姚曳失魂落魄地走在墙垣森严的长街上,身体外侧紧贴湿透的衣物,内里却像是火焰在炙烤,冷热催逼之下,绷紧的皮肤仿佛随时都会片片碎裂。

  他应该快走。虽然他胸口剧痛,四肢酸疼,发着高烧,一天来滴水未进,却不觉得饥饿,反而还想吐。但他应该快走。不是走,是跑。以他最快的速度奔跑。

  但他的脚却像被千斤的锁链拖着。他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太迟,但他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即使赶到白门酒肆也是无用。

  向父亲异想天开的求情只是徒留笑柄。现在的他,仍旧只能成为漆雕明的负担而已!

  姚曳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一头撞进一把伞下。

  他盯着那只握着伞柄的素白的手。然后他慢慢抬起头来,毫不意外地对上姚弋那张因为和他过于相似,已经令他厌倦的面容。

  她显然出来得仓促,气息不很平稳,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衣服。脸上的妆饰已经洗去(洗得不够干净),鼻翼上残余的脂粉看着有些滑稽,头发在脑后胡乱地挽成一个髻。

  姚曳往后退了一步,雨点重新打在他肩胛,像一支轻轻敲落在他骨头上的钟锤。

  “对不起,请让让,我有急事。”他近乎低声下气地说。

  姚弋道:“磨刀不误砍柴工。”

  她说得又急又快,姚曳眨了眨眼睛,好像突然明白过来。“你是来讨这个的吧?”

  他掏出那半块鱼形的玉佩,狠命朝她胸口掷去。姚曳两只手在胸前紧紧地握着伞柄,眼睛一眨也不眨,绿玉在她手腕上砸出一块淤青,落在污浊的泥水中。姚曳终于嘶吼起来,在嘈杂的雨声中却只是不成形状的呜咽。

  “漆雕明骗我,你也骗我,骗我没什么,我自己太傻,死了也活该,但杀死母亲的人无论是谁,跟我师尊不会有半点干系——你为什么、非要扯上我师尊啊!!”

  姚弋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能看到瞳仁里迸裂的血丝。“对不起。我只是听从师尊的命令行事。那剑招,我……我确实是从很小时候起,就听他那样说的。”

  姚曳道:“你师尊是什么人?”

  姚弋不答。姚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姚弋赶上一步,细韧的竹伞像一张昏黑的网,不依不饶地将他罩在其中。姚曳烦闷已极,手肘朝后一撞,姚弋一拧身,水滴向四面旋转飞溅,伞面仍旧在他头上,像一块挥之不去的阴影,握伞的人始终近在咫尺;姚曳嗅到微微的清苦味道。

  “你一定要我在这里杀了你吗?”他低低地问。

  “你不能杀我。”姚弋的声音仍旧很坚决。“你不能杀我,因为除了我,没有人会跟你一起去救漆雕明。”

  漆雕明单膝跪在泥泞里,右手断刀支撑着身躯。尖刀和左臂连接处血肉模糊,每挥动一下,疼痛都顺着经脉往上窜进脑髓,他的意识已被这疼痛麻痹。

  白门酒肆之前惨烈的战斗已接近尾声,形势似乎是分明了,又似乎是陷入了暧昧的停顿。遍地是尸体和低沉□□的伤者,两名毫发无伤的持盾和枪的军士,一左一右慢慢地向他靠近。

  同伴的死伤如此惨重,但他们并不急躁。他们不像是血气方刚好勇斗狠的军士,而像是一副沉重的,唯命是从的铠甲,一边谨慎地挪动着脚步,一边观察着漆雕明的动作和反应。

  漆雕明一动不动。他连呼吸都已停止,像一块无知无觉的石头。

  两人对视一眼,两面盾牌从左右同时推出,要将漆雕明挤成肉酱。左边的那人更快一些,盾牌表面已经触到了漆雕明僵硬的肩膀。

  他后颈突然一凉。

  他想转过头去,动作只做到一半;另一人似乎想开口,要说的话却随着脖颈上腾起的一阵血雾散尽。

  漆雕明终于睁开眼,却没有管两面向他轰然倒下的圆盾,手中的断刀猛然向后挥出!

  断刀上戳着一个仿佛因为这一刀才从空气中突然现出的鬼魅。两个同样矮小的黑衣人敏捷地向两侧退去,顷刻间又隐去了身形。他们像是一些老鼠,房前树后无论多么微小的缝隙都可以作为栖身之处。

  漆雕明缓缓拔出刀,沉重地呼吸着,黑衣人的尸体栽在地下。摇摇欲坠的圆盾被踢到一边,姚曳和姚弋站在他两侧。姚曳握剑的手还在颤抖。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俯视漆雕明。他看不到他习以为常的带着微微胡渣的锋利下颔,只看到垂落在脸侧的散乱灰发和陌生的宽阔肩背。

  他突然产生一种幻觉:这个站不起来的人,真的是漆雕明吗?

  他不及思索,耳边一声厉喝,一名军士端着□□向他冲来。姚弋躲开这一枪,飞快朝四周瞄了一眼,能行动的军士还有七名,看不到的敌人却无可计数。

  双方太过悬殊,大获全胜不用想,全身而退也几乎不可能,最可能的是三人一起葬身在此,这个结局一点也不使姚曳觉得畏缩。不如说他反而有些痛快的期待:与漆雕明一起跨过的那条界线后的境域,究竟能是怎么个样子?

  另一个军士高举长刀,朝他头顶劈下。姚曳绕到他背后,长剑像鞭子一样抽过敌人的腰侧。他这一剑已经非常巧妙,然而被砍中的人只是闷哼了一声,动作未受丝毫影响,转身又是一刀。姚曳横剑一挡,随即顺着刀刃滑开,向后退去;刀剑相交的片刻,只觉像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压得手腕隐隐酸麻。他这时才突然感到恐惧,漆雕明之前面对的,竟然是这种恐怖的力量!

  姚弋和他擦身而过,低声飞快道:“砍他们的小腿和脖子!”

  姚曳恨恨地瞪了她一眼。“我知道,不用你说!”

  他不敢离漆雕明太远,只站在漆雕明身前略偏左的地方,警惕着四周的敌人。姚弋正在不远处跟两名军士缠斗,极力不与他们正面交接,翻飞的剑光如同一条时隐时现的白练,剩下敌人都向他冲来,显是看出他身上有伤,想先将他除去。枪尖从左右同时戳到,姚曳将剑换到左手,右手抽刀,刀剑一翻,同时架住,低头避过正面的一枪。他力道忽然一撤,身子一缩,往后滑了两步,顺势挥刀,削落了正悄悄靠近漆雕明的军士的半只手掌。

  刀刃见血一刻,他心头突然一阵狂跳,很希望漆雕明是清醒的,能看到他第一次使刀的样子。这一刀准确利落,显然值得任何人的赞美。

  但已经太迟了。还有一个人,他无论如何鞭长莫及。最后一名军士举起砍刀,毫无顾忌地朝跪着的漆雕明头上劈下。与此同时,窥伺已久的两个黑衣人从后窜出,两道寒光直袭漆雕明毫无防备的脊背。

  姚曳突然抬头朝白门酒肆屋顶上望去。

  他听到了微弱却刺耳的引弦声。然后才是间不容发的羽箭破风的三声连响。

  三支长箭将三个人钉在地下。力道之大,竟穿透了卫士贴身的犀甲。黑衣人如蠕虫般在地面上蜷成一团,剧烈挣扎了一瞬,随即因死亡而放松。所有人不约而同朝望向姚曳望着的方向,然而那里空无一人,半片檐瓦也不曾坠落。

  这三支千钧一发的长箭从何而来?何人所发?他还会不会再次出手?

  被这突如其来的三枚羽箭所震慑,所有人一时皆呆若木鸡。姚曳耳边还回荡着羽箭凄厉的鸣啸,腰上猛然被撞了一下,姚弋不知何时已冲了过来,一把抓住漆雕明的肩膀,使劲往姚曳身上一推,吼道:“带着他快走!”

  她不等姚曳说话,又道:“我不会死的。走!”

  兵刃相交的战声渐渐模糊,身后的白门酒肆越来越远。姚曳背着漆雕明,好像一只负重的蚂蚁,趁着晦暗的天色吃力地爬出死亡的泥沼。

  他也不知道这个状态算是走,还是跑,或者只是挣扎着往前挪动,精神和体力都濒临极限,却莫名地感觉自己还能撑持;漆雕明身躯没有他想象来得沉重,像一段消瘦的被蚀空的枯木,不至于把他压垮。他左臂暗淡的利刃垂落在姚曳身侧,右手还紧紧地握着断刀。

  “这也算是同生共死了。”姚曳百无聊赖,自言自语道。他一点不怕漆雕明听见,他还想感叹这更像来得太快的报应;昨天漆雕明背着他逃命,今天就换他背着漆雕明,风水轮流转无过于此。他继续贴贴撞撞地走着,自暴自弃地一个个踩过脚下的水洼,泥水溅满了两人的衣衫下摆。身后的重量毫无变化,姚曳却猛地意识到漆雕明在他背上睁开了眼睛。他心里一喜,泪水突然夺眶而出,和着脸上血汗是一塌糊涂,此时没手能擦,庆幸也没人看见,身体猛然一晃,又慌忙稳住,继续拼命地向前行进。

  漆雕明声音低哑。“放我下来,你走。”

  姚曳吼道:“闭嘴!我不是只会拖你后腿,我也有能救你的时候,我也有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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