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雨停了。靴上满是泥泞,走路也沉重,一抬脚都难舍难分。树叶枝梢不堪重负,突然一个激灵,就泼下一汪雨水。雨虽然无来处,天色却还是没有破绽,空气浑然均匀,漏不进一丝晴光,万物被洗净,又无所涂饰,街上湿润到骨子里的檐瓦砖石,新鲜得将人的气息都掩盖,因此午后街市是冷清的。

  所有饭铺酒馆,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点,都不营业。白门酒肆也不例外。白门酒肆几乎只在晚上开张。

  漆雕明走进白门酒肆。收拾干净的桌凳都靠墙摆放,只中间一张桌上坐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白门柳。

  看到他进来,坐在白门柳旁边的人突然站起身,鬼魅般悄然隐去。他本就极其模糊的形容随着离去的动作在漆雕明记忆中逐渐消失,就好像他从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桌上只有一只酒碗。

  白门柳朝漆雕明妩媚地一笑,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折枝焚香,青琐红绡,都是虚假的矫饰。白门柳是一株历经霜雪的垂丝柳,根茎牢牢扎在粗粝的砂石中,寻常风沙根本折不断她柔韧的腰肢。

  漆雕明也从旁边拿了一个酒碗,在白门柳对面坐下。

  他拎起酒坛为两人斟满,简短地跟白门柳一碰碗沿,喝了一碗酒。然后他又喝了一碗。他们喝得沉默且飞快,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如果有旁人看到,一定疑心碗里只是无味的井水。

  漆雕明第五次斟满他的酒碗,然后停了下来。白门柳也停下,问道:“足够了吗?”

  漆雕明:“我只是想起一个朋友。”

  他微微将碗倾斜,混浊的酒液慢慢洒在地下,渗进青砖的隙缝,酒气似乎迟疑了一刹才蒸腾而起,和着雨后泛起的土腥,混成一股冷冽而凄厉的味道。

  白门柳脸上泛起同情之色,却没有多问,话锋一转。“我是你的朋友吗?”

  漆雕明道:“是。”

  白门柳几乎感动了。“这是十年来,你第一次开口承认我是你的朋友。”

  漆雕明道:“这是十年来,你第一次问我这个问题。”

  他又问:“为什么告诉姚曳我去鸣凤楼?”这话其实首先有一个前提,白门柳如何知道他要去鸣凤楼,但漆雕明默契地选择了忽略。

  白门柳立刻回答:“你如果真的杀了卢继晟,日后又要如何面对姚小公子。”

  漆雕明浑身上下,连那只丢了十九年的手此刻似乎都在大声对他说这不对劲,肯定不是因为这个,至少不能是只因为这个,但他思考半晌,道:“或许你是对的。”

  白门柳柳眉一挑。“废话,我当然是对的。”她又补充:“你不必谢我。”

  漆雕明道:“但卢继晟不死,姚曳很难活得下去。”

  白门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如果死了,他就能活下去吗?”

  他们又陷入沉默。白门酒肆内外都静得可怕。除了檐角偶尔淌落的雨水滴落在空桶里,发出滞涩的声响。

  漆雕明突然对此刻的自己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厌恶之感。

  昨夜他为了求生,拼尽全力。但如果他死在鸣凤楼,死在卢继晟或者他麾下将士之手,那他至少不用在此时牵挂姚曳的安危,不会听到第五人的死讯。而这也无法拖延结局的步伐,只是让他在临终之前加一层烦恼。

  他做这一切,当真是有意义的吗?

  风吹得外面枣树一阵摇晃,水点纷纷落下,仿佛一阵急雨。有鸟扑棱棱振翅而起,漆雕明收回心绪。“卢继晟和姚红琏还有一个女儿。”

  白门柳道:“有的。她是姚曳的双胞胎姐姐。”

  从她说话的淡然神情上,完全无法判断她是如何得知此事,得知了多久。漆雕明注视着空空如也的酒碗,袖中的右手已攥成拳。

  白门柳款款地继续:“她叫姚弋。卢继晟虽然不在乎他的情人,但倒不是不在乎他的儿女。如果他能,估计也是想把姚曳带走的。但阴错阳差之下,只带回了姚弋。这个女孩无法住在他家里,也无法使用他的姓氏。即便如此,还有人想要她的命。”

  漆雕明道:“我听说卢继晟的正室夫人无法生育。”

  白门柳:“是的,所以她也不允许别的姬妾生育。卢继晟现在有七个儿子——全部是义子。”

  漆雕明:“姚红琏当真是卢继晟派人所杀吗?”

  白门柳:“这个问题没有多大意思。”

  她斟了最后一碗酒,推到漆雕明面前。“现在你是不是明白了很多事情?”

  漆雕明:“还有很多没明白。”

  白门柳:“那我就爱莫能助。你可以过了今天,再慢慢地探索。”

  风停了,鸟也去尽。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稍微地掩饰自远而近的杂沓脚步,和甲胄金戈碰撞的声响。而这只是来者的一部分。另一部分,虽然没有动静,漆雕明却能嗅到狼一样的气味。狼的机警,狡诈和悄无声息。

  卢继晟的麾下,张大人的死士。两拨不相干的人马汇集在这小小的酒肆。所有人都只为杀人而来。

  都只为杀漆雕明而来!

  白门柳低下满是珠翠的头颅。“漆雕,我向你道歉。但你总该知道,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大难临头,也没有别的法子。”

  漆雕明道:“我没有怪你。”

  白门柳:“这一次你真可以怪我。”

  漆雕明:“难道你已对我没有信心?”

  白门柳道:“往日因为你将生死置之度外,反而不入死地。但今天不同。你有了牵挂。”

  漆雕明没有反驳,否认反而证实她言语中暧昧的含义。他只是问道:“有牵挂的人,不配用刀吗?”

  白门柳答非所问:“为了这牵挂,你也要活下去。”

  漆雕明点了点头,端起碗将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突然问道:“我可否有幸结识这位入幕之宾?”

  白门柳笑道:“他姓杨。百步穿杨的杨。”

  漆雕明道:“好。”

  说完这最后的一字,他大踏步朝门口走去。背后白门柳立起身,朝他盈盈一拜。“保重。”

  漆雕明一踏出酒肆,立刻被全副武装的军士围住,密密麻麻的枪戟剑盾的反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军士们快速移动着脚步,包围有序地朝他收紧,漆雕明用布带缓缓将左袖缠紧在手腕上。袖中露出的不是黝黑的铁爪,而是一把雪亮的尖刀。

  他右手持刀,左手本身就是刀。

  纵使他今日真要殒命在此,这两把刀在他临死之前,也会拖足够多的人做他的陪葬!

  卢继晟透过窗棂看着廊下立得笔直的兵士,枪尖洁白的光芒使他眯了眯眼睛。笼中豢养的黄鹂啼出一两声婉转的鸣叫,庭中专门从洛阳移来的牡丹花,经雨一洗,更加鲜妍富态。一种午睡醒来常有的凄凉无聊之感占据他心头,他在脑中寻找可以抒发这感情的词句。背后有人念道:“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

  卢继晟回过头,大力赞叹。“先生,我每每见你,就觉得清心寡欲。你比和尚道士还要管用。”

  虽然他是真心,但这话实在就不像好话,因此被夸的人也不是滋味。樗栎先生面无表情,只是点头表示领受了他的赞美,姚弋坐在他旁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她和最后一次见到姚曳时一样穿戴得十分累赘,漆黑的头发像一团乌云,并不因为不常这样打扮而显得窘迫局促,只是目不斜视,像一个端端正正的人偶娃娃。

  卢继晟朝她瞥了一眼,目光落在她耳边明月珠上,笑道:“这丫头麻烦先生了。”

  樗栎先生道:“不麻烦。令爱聪明绝顶。”

  他是一个清瘦的男人,面容文雅,手指苍白到发青;和卢继晟生机勃勃的状态几乎正好相反,叫人一见之下怀疑他体内血液的流动可能是静止的。又或者他刻意将自己保持在这种接近于死亡的状态,反而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弱生命的消耗,不必跨越那条界线。

  卢继晟来回打量这对师徒,但两人都守口如瓶,显然什么也不会主动漏泄。他只好把话题扯回自己身上:“那什么,先生你可听说了,昨夜有人要杀我。”

  姚弋仍旧低着头,看不出丝毫表情的变化。樗栎先生假装很感兴趣地道:“是什么人?”

  卢继晟一边回忆,眼中露出惋惜的神色。“一个用刀的人。他的刀实在很好,可惜不可能为我所用。我如果不走上今天这条路,说不定也会跟他差不多。”

  樗栎先生拍一个讲究的马屁:“会府所经过的艰难险阻,岂是江湖草莽可以比拟。再好的刀,现在也不过是黄泉下一缕孤魂。”

  卢继晟:“不,他跑了。”

  这下连樗栎先生都忍不住失声:“跑了?”

  卢继晟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修剪得一丝不苟的髭须。“因为当时我不知为什么心情很好。不,应该说是心情很坏。不,也不是很坏,应该怎么说呢,惆怅。我惆怅了整整一夜。”

  一时间没人接话,姚弋没忍住抬起头,看着她父亲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神经病。

  卢继晟连忙又说:“不过不要紧,我睡醒之后精神抖擞,痛定思痛,已经派人追缉,格杀勿论。”

  樗栎先生委婉道:“匹夫之勇,不足为虑。重要的是他身后的雇主。”

  卢继晟:“他说不定没有雇主。”

  樗栎先生:“但一定有帮手。”

  他一句话戳到了卢继晟的痛处,卢继晟脸上的肌肉一瞬间扭曲成一种狰狞的形状,姚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该死。”他有点气急败坏,又终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弄玉真的是个好女人,青云坊的风筝我年年都放。”

  他低下头为好人和好风筝默哀了一刻,樗栎先生等到他悼念结束,才缓缓道:“所以我劝会府,出门的时候,还是尽量多带点人。”

  卢继晟听了非常的不以为然:“这不见得。外面就一定比家里危险吗?我可能会死在自己家里,但我不会死在女人床上。”

  他突然停下踱来踱去的脚步,皱眉道:“大下午的吵什么?先生请多坐一刻,我去去就来。”

  他大踏步走出房门,一个全副武装的甲士小跑到他面前跪下。“将军,有人在门前闹事,吵着要见将军。”

  卢继晟道:“你们疯了?这都拦不住?没见我在忙吗?撵出去。”

  甲士脸上突然露出一闪而逝的尴尬。“他自称是将军的儿子。”

  卢继晟:“又是来认爹的?认爹的还少?上次那个你们这么快就忘了?不是说再遇见这种直接打……”他突然停下来,沉思了一下。“儿子?”

  甲士跪在地下,等着他答复。过了一会卢继晟的声音从头上飘下。“带他进来。”

  他拽下一片满是水珠的海棠叶子,在手中搓成一团绿色的汁液。正如他所料,很快姚曳出现了,他剧烈地喘着气,显然给府中的卫士和自己都造成了不小的麻烦,手里握着一柄剑,腰间还带着一把刀。剑极其优裕,刀极其沉着,使卢继晟一眼看过去觉得这样老成的刀剑配这样年轻的主人会有点浪费。

  他继续打量姚曳,吃惊于他与昨夜完全不同。昨夜那少年,即使刀插入他胸膛时,眼神仍旧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意。那样子他回忆起来像某种自作聪明的小动物似的,大起怜爱之情。但现在的姚曳神色暴戾,眼睛滚烫,身上和脸上沾着新鲜和陈旧的血迹,牙齿因为极端的激动和愤怒格格地打着战;卢继晟只觉得他像个被榨干了的橘子,轻轻一碰,就会化成一堆齑粉。这使得他心里也涌起一阵失望,甚至是恼怒;他没想到这个昨天还很光鲜的少年这么快就落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去。

  他压下出尔反尔再把姚曳撵出去的念头,问道:“你叫什么?”

  姚曳牙齿仍旧在胡乱地碰撞着,半天才挤出两个字来。“姚曳。”

  卢继晟恍然。“怪不得,我就说你很眼熟。”他关心地看了看姚曳胸前显然又开始流血的伤口。“那一刀不轻吧?你想要什么?”

  也许是牡丹香味太过浓重,也许是卢继晟的表情和语气都很温和,姚曳觉得沸腾的血液慢慢平定,一阵风吹过他发热的面颊,他打了一个寒战,终于可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要你放过漆雕明。”

  卢继晟诚心发问:“漆雕明?谁是漆雕明?”

  旁边的卫士小声提醒他:“就是昨夜的那个刺客。”

  卢继晟道:“哦。”他转向姚曳,又问:“凭什么?”

  姚曳用发红混浊的眼睛望着他。最后关头,他终于骗不过自己,被迫直面这句话的无力和荒唐;他来卢府的路上,用仅剩的理智(其实意外的还剩不少)一丝一缕分析过,盘算过他握有的筹码。他刚救了卢继晟一命。卢继晟没有亲生的继承人。走进这个有着牡丹花和黄鹂的园子的一刹他就完全明白,这些都狂妄之至,可笑之至,他的筹码对于卢继晟而言,未必抵得过一根稻草。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如果他有别的办法,还会来这里吗?

  他还是说出了这句注定会使自己后悔的话:“凭我是你唯一的儿子!”

  他突然意识到有人在看着他。姚曳下意识地向目光的来处转动脖颈,厢房的窗前站着一个少女。

  他之前每次看到姚弋,都有一种极不自然的感觉,像对着一面不真实的镜子。但这次的姚弋完全换了个人,化妆效果近乎易容,傅了厚厚一层粉的肌肤白得渗人,鲜红的嘴唇和眼尾浓重到没有分寸,眉心贴了花钿。唯一无处着妆的两只剔透的瞳仁,正定定地注视着他。

  姚曳被刺得瑟缩了一下。那眼神里没有快意,嘲弄,同情,悔恨,幸灾乐祸,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正如此刻的姚弋对他一样,他对姚弋而言也陌生到了极点。

  他一瞬间几乎没反应过来——如果不是这种场合,如果不是在等待卢继晟的答复……他本该立刻对她拔剑的!

  卢继晟也看到了窗口的姚弋,并没有什么反应。他又看了看天上的云,看了看地上新鲜的苔痕,看了看身边还单膝跪着的卫士,自言自语道:“我居然会生出这么蠢的儿子,这是我的错吗?”

  他终于把目光转回到姚曳身上,笑道:“我不缺短命的儿子。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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