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了

  夜风吹过,吹起青阮玄紫衣袍的下摆。

  从前她不让他穿这些颜色的衣服,她说这些是沉重的颜色,衣服上的花纹越精致缭乱,越沉重。他的衣服多是她做的,朴素简单,但是面料上佳也不失气度。

  可惜如今他穿着这般的衣服,她看不见,也不再会指责于他。

  “我知道。”他顿了顿,往昔走马灯式的从眼前掠过,痛苦和眷恋都不曾停留,只是面无波澜,“所以我在这。”

  无盐停下了笑声,沉默着等待剑尖没入血肉,可是没有,眼前之人显然颇有耐心。“为何不动手?”

  “黎黎……”青阮只是唤了一声,莲生却听懂了他的意思,大约是多年来自成的默契,以前一个眼神便可,现在一个动作、一点声音。

  她缓缓收起了剑,在床上跪着向前挪到床边,企图离他们更近一点。分明是剑拔弩张的情势,她却出声温和:“无盐,你一开始便是奉命杀我的吗?”

  “是。”

  “那为什么不让我死于宫中?还要带我出来呢?”她轻轻叹了口气,走下床,拿起拐杖,“咚咚咚”一点点探过去,就到他们俩身前。

  无盐没有回答,她现在靠着墙边缩着,而莲生站着微微低头,仿佛在看自己,可分明没有睁眼。

  “因为我说的那句话吗?”无盐颤了颤,她记得那句话,一直记得。目盲与貌丑,两人相依为命五载,她一日午后,悠悠然调着琴音,无意问起;“无盐往后可有打算?”

  “无盐生而为奴,只愿有一主不加嫌弃,可以侍奉左右便好。”她说完,看着这个舍身进宫的温婉女子,“那,小姐你呢?”

  她轻轻笑了,如沐春风。

  “我走的是不归路。我不怕一死,既来之,便不问归期,只求在天命将至之前还能回到仙山,看一眼他罢了。”

  思绪万千,夜风浮动,一梦平生。

  如今,她还是轻笑着,但多少带了点无奈:“无盐你总以为自己是极大极恶之人,以为自己不过主人的鹰犬,沾满鲜血也在所不辞——可是你不是啊。”

  “一派……”她双目圆睁,宛如炼狱中爬出的恶鬼,正要跳起来,那根拐杖却扔了过来。

  “无盐,你以为我看不见便不知道了吗?”莲生想要俯下身去碰碰她,却又不知她在哪,“这个拐杖上,剑柄那段底下刻着‘莲生’,而另一端底下刻着‘无盐’。”

  无盐顿住了,这是她的小心思,那样微小,本以为不会被发现,她只是自顾自掩藏着这样的喜悦,那五年是她最快活的日子。

  一旁的青阮什么也没说,但他听懂了——你欲为剑,我便为鞘;奉你为主,我甘为眼。

  “小姐……”无盐拉住了她要收回去的手,“我啊,幼时曾为昭王府的奴婢,后被下狱拷打烧伤,肃王救了我,但我的一生也毁了。直到遇到了小姐你啊。”

  “我本想着待你上山看过一眼,便奉命而为,谁知道遇此变故。如今这般不过罪有应得,小姐不必伤怀。”

  莲生握了握她的手,“你心本善,于我而言,一往如初。”

  她没有挽留,没有多说,默默松开转身。青阮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本以为温柔如她会劝他留她性命,但到底她温柔而非优柔,她虽眼盲,却看得比谁都明白。

  她双眼是闭着的,心眼却是睁着的,一如当年澄澈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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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阮清晨回到客栈时,莲生已经起来了,她坐在梳妆桌前梳理着一头青丝,一切就像从未发生过般。

  “软软,你回来了。”她说着,又问道:“都处理完了?”

  “恩,处理完了。”青阮看着她的背影,瘦弱又孤单,忽然心痛到难以呼吸,走上前从后面环住她,轻轻吻着她的发顶。

  “黎黎。”低低的声音有着男性特有的磁性,撩人心扉。

  “嗯?”莲生任他抱着,抬起小臂轻轻回抱着他环过来的双臂。

  “我们回山上,好吗?”往常冰冷的语气荡然无存,有些粘腻,又有些恳切,像一头撒娇的大型犬。

  莲生拍了拍他的手背,“像以前一样?”

  “对,像以前一样,不再分开。”

  她满不在乎似的笑笑,“好,等一切尘埃落定。”

  青阮僵了僵,鼻头有些酸涩,他有些想哭,可是这么多年了,他成了真正的大人,便不想再在她面前示弱。本来应当他将离别的话说出口,她却总是比他通透。

  即便过了五年,他也没能追上她。但是至少他能从背后抱住她,将她护在怀中。

  “等我,等我。”他一遍遍念着,直到听到她的“好”才满足的松开手,彻底离开。

  莲生梳洗完,蒙上白纱,便有一个女孩子走进来,“黎黎小姐?还是叫燕夫人?啊,我是被安排过来伺候的,待会咱们就要上路回仙山镇啦!”

  她的声音听起来如银铃,语气可爱俏皮,想来年岁不大。莲生脑中兀自勾勒着模样,笑了笑:“还是叫我小姐吧。既然是他让你来的,那你叫什么?”

  “瑶甜!”

  她怔了证,无盐对要甜,还真是好名字。她站起来转过身,瑶甜却噗嗤一声笑开了。

  莲生摸不着头脑,想来自己衣服不曾穿错,发髻也不当凌乱,也不知这小姑娘在笑些啥。而瑶甜一边笑一边说没事,就这么领着她出了门。

  瑶甜自然是不会说,她戴着的白纱上龙飞凤舞地写着“青阮”两个大字,想来是她家主人的手笔,青阮蔽目,不见他人。

  或许她还是叫夫人更妥当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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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仙山之后,岁岁年年,时光流转,日子便那样过着。瑶甜虽是活泼了些,却是个能干的姑娘,不仅生活不成问题,也有了可以说笑的人。

  莲生坐在林间抚着琴,低声吟唱歌女伤愁的词曲,恍然如梦。

  “小姐唱得可真是好听,听几遍都不会腻,也难怪当年那宫里的人也要栽在小姐手里!”瑶甜说笑着。

  “胡说什么呢。”莲生早已习惯她这般口无遮拦,低头调了调音,“这月来信了么?”

  瑶甜笑容灿烂地凑上前,“每次都这样随口问起,其实小姐在意得很吧!不过这月的书信着实没来,我也纳罕着呢。”

  莲生皱着眉头算了算,每月十五左右是来信的日子,他每月都会写,只是一些琐碎的事情,政务军情一概不论,她便听着瑶甜念给她听,然后微微笑着。她偶尔也会回信,由瑶甜代笔,写的无非就是天冷多加些衣裳,院中槐树花又开了之类。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就这样在山中住了五年,她基本不见别人,偶尔会随着瑶甜下山。镇子上的人换了一拨又一拨,或许他们的故事被这些淳朴的百姓口口相传,所以总有人与她热情地打着招呼。有时候她会觉得时光流转,只有她还在原地,做着经年之梦。

  是啊,她看不见,瑶甜的书信或许是编造出来的,或许他早就写好多少年的份,留在那让她一封一封地听;她的书信也从未寄出过,不然为什么他从不谈归期?

  昭王早已平反,本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如今本应身死的世子出现,自然是轩然大波,本来计划将成的肃王被这样横插一刀也不会善罢甘休,只有鱼死网破才是最后的结局。她早就知道的,但还是放他走了。

  本来,她将他捡回来,是因为师父说她习武难有所成,但若是她培养好这个孩子,他便能替她完成。可是十年了,她又不忍了,这个好不容易从国仇家恨中挣脱出来的少年不该再陷进去,既然本是她应的命就该由她来完成。

  至于什么亡国之仇,不共戴天,她早已麻木,她不过是舍不得他而已。

  当年她选择离开,如今天道轮回,他再次离开。有些人有些事,或许注定从相遇开始就面临着离别。

  “你此去欲何?”

  “踏南天碎紫薇!”

  “若一去不回?”

  “便一去不回!”

  她仿佛听到了两人的对话,反而安然了。

  “小姐?小姐?醒醒!”瑶甜的声音在耳边,她迷迷蒙蒙地,好像刚刚睡了过去,她扶着椅子微微坐起身,道:“怎么了?”

  瑶甜松了口气,“没事,看你梦里在哭,怕是做了什么噩梦。”

  莲生伸手摸了摸眼角,湿湿的,她怔了怔,“他,什么时候回来,可有说过?”

  此去经年,不问归期。她一直遵守着,从不开口询问,可如今,她藏不住了。

  瑶甜愣了下神,轻笑道:“小姐,若我说是今天,你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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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跌跌撞撞的,也不顾自己看不见,她摸索着跑回院子里,想来身上脸上都已经脏兮兮的,她也并不在意。摸到冰冷的石桌,她知道从这里过去五十步远,便是大门了。

  相遇,重逢,离别,开始与结束都应在那里。

  她气喘吁吁地扶着门框,拐杖也被丢到了一旁,槐花的香气飘了很远,她在那边摔了一身。

  忽然她感到一丝异样,门外,似乎有人,熟悉又陌生。

  一个青年站在那里,看着她狼狈的样子,宠溺地笑着。

  “软软?”

  他拉住她把她捉入怀中,“嗯,我回来了,回来了。”

  “回来看我一眼?”莲生讷讷的,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青阮笑了,低头吻了吻她,是槐花的味道,微甜。

  “我不是你,这一眼怕是要看一辈子。”

  (完)

第5章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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