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雪

  “客官要两间上房?好嘞,这就去安排!”到了客栈已经是月上枝头,所幸旅人不是很多,掌柜的也很热情。

  “请三位稍稍等片刻,小店敝陋,平日里也甚少有旅人往来订上房,容底下人再去收拾收拾。”说话的是个约莫半百的中年人,身材不算魁梧,但也显得壮实,方方正正的脸上带着笑容,显出憨态。

  莲生点点头,“那麻烦掌柜的了。”

  掌柜挠挠头,“这几日也不太平,你们若是要进城可得费些功夫,最近可查的严。”

  青阮皱了皱眉,“怎么不太平?”

  “诶?小哥不知道么?皇帝遇刺驾崩,肃王正全国禁严找刺客呢!”

  他又摩挲了一下袖中的那块“肃”字令牌,若有若无地看了莲生几眼,见她没什么反应,不久三人就上去了。

  原先莲生是和无盐住一间的,然而青阮横插一脚,“她虽说会点轻功,但要是遇到数人追杀,她自保都是问题怎么带的走你?”于是,既能自保又能带着她全身而退的自己才是理想人选。

  莲生也没有多争辩什么,只是与无盐说了几句话让她放宽心。

  “你外衫脏了,脱下来与我洗罢。”莲生关上门,“你素来是有洁癖的,出来匆忙又没有带换洗衣物,早些洗,这夏夜一过大抵也能干了。”

  “你要怎么洗?”他拉着她到桌前,让她先坐下喝杯茶,“你知道么,你的白纱也是脏的。”

  纵使曾经所有的衣物都是她洗的,一切似乎理所应当,五年之后,她却已双目失明。

  她顿了顿,不气不恼不怨,和和气气地笑了:“我的确看不见,但手艺还在,便让你帮我看看洗干净了没有,可与不可?”

  她看似温温柔柔,绵绵软软,但骨子里固执得很。说着她便伸手拉了他的衣袖,顺着摸到了他的腰带。他心头一惊,“知道了,我自己来。”

  之后莲生默默地洗衣,青阮只是看着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五年里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她回来的场景,无数次编排过自己要问的话,要用的语气,要让她看看自己在她不在的这些年里的成长,现在却发现,什么也说不出口。

  “软软,你过的,还好罢。”却是莲生先开了口。

  “还好,除了……”没有你。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下来呢,明知道是浑水,为什么要趟呢?”

  “黎黎,”他深深看着她,骨节泛白,“就算你当年不告而别,我也不可能弃你不顾。”

  清完衣服,她展开来让青阮看看,青阮“嗯”了声表示干净了,她便满意地将衣服展开去廊上晾了。

  “你问过我这眼睛是怎么回事吧,”她的白纱摘了,双眼闭着,“是我自己愿意的,不是任何人的错,也没有任何人害我,只是为了去完成一件事的必要牺牲罢了。”

  他默了默,“那件事,比你自己的命还重要?”

  莲生点头。

  青阮忽然觉得他似乎不认识她了,当年那个温柔如水的少女,似乎再也回不到回忆里的模样。“那,追杀你的是肃王么?”他举起了那块令牌,放到了她手心。

  她摸了摸,很快就认出了那是肃王的令牌,便也不否认,“是。”

  “那你就是那名刺客吗?”他的手紧了紧。

  “是,也不是。”她把令牌放下,“你知道的,我不会武。”

  青阮默默看着她摸索着去铺床,娴熟的动作一如往昔。“所以,不是刺杀,而是毒杀……是吗?”

  毒杀有多难,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所见的已是五年,一双眼睛,而他未见的又还有多少?

  莲生没有作答,但是此时沉默已经能作出回答。他觉得自己的心痛得发颤,平缓地吐出几口气,却疼得更为清晰。

  “你去睡吧,剩下的,我来。”他只是吐出这几个字,按着人到床上去,免得她还想着忙忙碌碌地做这做哪。不过他也只是把衣服理了理,令牌收起来,又自己看看窗外,合上窗,便也吹灭烛火合衣上床。

  一鼓作气躺下了,四下寂静,时间流逝仿佛都停滞了,只有身旁人浅浅的呼吸。

  闭了闭眼又睁开,不知怎的想到幼年读书时那些词句。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不过是酸腐文人的矫揉□□,读这些作甚。”十岁的他对这等诗词颇有微言,嫌恶地扔向一旁,抽出一本武学注录来。

  莲生好气又好笑地看他,“那是你没见过外面的天地广阔,众生百相,总有一日你会懂这些‘酸腐文人’并非无病呻吟的。”

  现在他信了,他还想起后半句:

  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她就在身旁,像梦一样美好。他不住翻身过去,细细看她。

  “黎黎……”

  “嗯,我在。”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可他硬生生把这千行泪吞了回去。动了动,他将人抱在了怀里,就这样侧着身,感受着她背部的暖意。好像这样她看不见自己,他才终于能从黑暗中探出头来。

  “为什么……为什么要去做这事?”青阮声音低低翁翁的,

  莲生却小声“啊”了一下,似乎在想如何解释,“软软,我没有与你说过,我是谁罢。”

  这不是问句,只是陈说。她从未讲过,也从未探听过他的身世。为什么六岁的他独自倒在雪地?为什么她一个小姑娘长住深山?两人默契地从不言及,似乎一旦说破,就会从云端坠下。

  “你听说过韩国吗?是个……很小很无用的国家,生命也就如昙花一现。”她缓缓地,一字字说着。黑暗里人的其他感官会尤为敏锐,似乎能听见她话语中的叹息。

  青阮道:“我知道……十六年前,大燕将其灭国了。”说后一怔,他似乎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十六年前正是他五岁她十岁的时候,韩国浩劫,她隐入深山。

  “你是韩国的……”

  “亡国公主。”她轻轻说着这四个字,却沉重地让人无法喘息,“所以我一辈子最想做的事,便是手刃那个灭我国籍,毁我疆土,戮我百姓的暴君!”

  他看惯了十几年如一日的温柔,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狠厉。仇恨真的那样重,能压垮一个人所有的美好;又那样轻,能用轻飘飘地一句话描摹全貌。

  “黎黎……”他收紧了双臂。

  莲生却轻轻笑了,“其实你每一次叫我黎黎,我都会想起我父王母妃……你知道吗?我一日也不敢忘……因为那个跳崖失踪,踩着无数尸体逃脱的亡国公主,就叫韩黎。”

  低低的笑声冷得人发颤,他抱着她,企图能够温暖她骤冷的心房,“你知道的,我不是他们。我叫你黎黎,只是因为,你就叫黎黎啊。”

  莲生怔忡了,他曾经怒她:“别叫我这么娘气的名字!”可是她怎么说?她说:

  “可是,你就叫软软啊。”

  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没有白纱遮盖,她连拭泪的东西也没了,又不敢多动怕身后人察觉。就那样仍暖流从脸颊到枕头上,枯竭的双眼被刺痛着,可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

  “你真是……傻孩子。”她压抑着哽咽,轻叹着。

  青阮察觉了,用手摸了摸她的眼睛,那里闭着,但是湿漉漉的。

  “你就想与我说,你这五年不过为了复仇,假作乐女,自瞎双目,以留在燕帝身边,最后毒杀得行吗?”他用手指给她擦着泪。

  “你明白了便好。”她也不反抗,安静地享受他的温暖。

  “骗子。”

  低低的声音随着呼出的热气轻抚过她耳畔,说出的字词却回响在她脑内。她惊疑地想要转头,可是却动不了,本来松动的怀抱越来越紧,像是在防备她的逃脱,又像是霸道地宣告着她无路可逃。

  青阮捏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过来。眼睛还是闭着的,嘴唇紧抿着,看不出别的神情,但想来是有些惊慌的。看着这般他反而觉得心情舒畅了些,手下力道轻了不少,然后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鼻尖。

  “软软你……”

  “嗯。”不等她再说什么,他应了一声,便趁机裹挟了她柔软的双唇。那是他肖想了很久的地方,五年前那晚他醉了酒壮胆没能做到的事,如今终究如愿以偿。

  舌尖探入,将浅尝变为深探,两人的呼吸也变得凌乱了起来。莲生呜呜抗议着,可是双手抽不出来,反而更加无力绵软。

  青阮大抵觉着这个姿势不太舒服,干脆将她转了个身,扶着她的头,再继续附身采撷。

  “停……停……”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发出呜咽般恳求的声音,双颊绯红,身上有着些许薄汗,身子重的像是泡在水里。

  他这一遭下来也已心猿意马,也怕再继续下去真要全了自己的旖旎念想,便住了手,只是将头埋在她肩窝里,缓缓喘着气。

  “你真是……疯了……”莲生慢慢缓过来,有些头疼了。他刚刚强硬又热烈,完全就是一个想要将自己拆吞入腹的成年男子,和当年青涩的少年全然不同。明明早该知道的,却还是同意了与他一间房,同床而卧,真真是自己心太大了。

  “那也是你把我逼疯的。”他窝在肩头,闻着她身上的木槿花香。

  莲生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我早说过了,此去应无期,何必伤别离。”

  “念子何当归,白首亦重提。”他接了后半句。

  那是她走之后留给他的信,信中便是这句诗。她告诉他往事不可追,早些忘了过自己的清闲日子去。可是他心心念念只想告诉她,你应当回来了,即使我老了,我依旧在盼着你归来。

  “傻子。”莲生听懂了,长叹一口气,“我怎么把你教成了这样的傻子。”

  “傻的是你,黎黎。”青阮抬起头,又在她脸颊上轻啄了一口,“你既然狠下心离开,就不该再想着回来看我一眼。”

  “还有,我不是当年的少年了,你骗不过我。”

  莲生有些惊惶,心脏止不住多跳了几下,细细思索他究竟发现了什么,但他似乎心情颇好,并没有多说。

  “软软,所以你是跟定了是么?”她早就预感这一来他定不会离开,铁心要与她走这天涯亡命路了。

  他低低笑了,“我不会走的。刀山火海,我都奉陪到底。”

第3章 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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