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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lease!”

  兰姆还在惦记他的工作,七尺男儿当着肖稔的面就挤出眼泪。可那两行泪不似清泉,黑油油得反倒更像两汪油田,并不招人怜爱。

  “Don’t fire me,sir.”

  “小闵说的没错,你确实不省油。”

  “Please!”

  “Shut up your fuckin mouth!”肖稔终于忍无可忍:“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你他娘的到底懂不懂?”

  兰姆愣了一下,随即向他展示了真正的黑人问号。

  他当然是不懂。

  肖稔狠狠朝着引擎盖砸了一拳,一把扯过兰姆满是油污的Polo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搜出了打火机和香烟。

  一口烟送入口中,肖稔才意识到他确实不喜欢香烟。他平时几乎不抽烟,只有在烦心时才偶尔来两根。尼国的香烟又粗又冲,才吸了半根口就觉得头有些发懵。

  他像是忽然来了兴致,问兰姆他刚才说的那个“她”是谁?

  兰姆愣了愣,两行眼泪淌得更厉害了。

  “My little girl.God takes her back,last week.”

  肖稔从那天才知道,原来在伊斯兰文化为主流的尼国,兰姆也是来自一个少数派的基督徒家庭。北有效忠ISIS的“博科圣地”,中部种族宗教冲突日益激烈,南部产油区反政府武装蠢蠢欲动。

  这里是一个基督徒都会大方行窃的国家。

  兰姆跟他讲述自己的故事,他的妻子在怀孕期间就检查出孩子的肾功能不健全,而他们的信仰使他们极为排斥堕胎。果不其然,孩子生下来后没两年就患了严重肾病,四岁时就被摘去了单侧肾脏。兰姆一家为了留住她几乎倾尽所有,而最后还是只能看着饱受疾病折磨的女孩一个人走。

  兰姆说,每一个孩子都是天使,他们来到这世上让我们的人生得以圆满。

  被“优生优育”育了快三十年的肖稔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也没反驳他。他把那颗玻璃弹珠递到兰姆手上,并告诉他女孩儿最好的朋友其实并不是钻石。

  兰姆最终死在一次武装分子的暴动中,那天同样是他载着肖稔外出,去签一份贸易合同。暴动者渗透到了武装警车内部,穿着城警制服的人不知从哪儿掏出枪来。肖稔甚至还来不及听清楚他们的主张,就被冲上前的兰姆摁在了身下。

  然后就是肆无忌惮的机枪扫射声,哀嚎声不绝于耳,后来也常光临他的梦中。

  等那些暴徒走远,肖稔于哀鸿遍野的中爬起身,才发现兰姆那件发黄的polo衫已经被血染红。

  他是睁着眼去的,一脸惊惶的表情,中国人管这叫死不瞑目。或许扑倒肖稔只不过是他意识之外做出的肌肉反应,可没成想竟成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而肖稔却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总部担心他的心理出状况,特批了他的提前回国申请。

  临行之前,肖稔特地还去了兰姆的家。可笑的是兰姆的邻居告诉他,其实兰姆根本没有女儿,妻子也早在几年离开了他。他也不是什么传说中的基督徒,而是一个远近闻名的老gay。

  他就没跟他讲过一句实话。

  再次走进拉各斯机场,肖稔忽然想起一年多前他第一次遇见兰姆的情形。那时候的他健壮得犹如一座小山,在蜂拥的人潮显得尤其突兀。

  他手中还高举着肖稔的名牌,见肖稔的目光偷过来就对着他露出两行大白牙,问他是不是来自中国的肖?

  肖稔点了点头,也冲着他笑。

  去基地的路上,肖稔一路都在赞叹拉各斯的阳光,他说这里的空气真干净,就连空气里都是海风混着花果香。

  兰姆笑着从后视镜里望他,用极为生涩的英语说:“你是第一个这样说的中国客人。”

  肖稔扒住他的座椅靠背,凑上去问别人都是怎么讲这里?

  兰姆嗅到他身上有一股柑橘的清香,那味道沁人心脾。

  “他们都说,这他妈是什么鬼地方。”

  52.青铜时代(4)

  回国后的大半年里,他还会时不时梦到兰姆。有时是在阳光明媚的海滨,有时是在弹片横飞的广场。兰姆的身躯像一座雄壮的小山,他就那么义无反顾地倾倒,如同压倒肖稔的最后一根稻草。

  总部外聘的心理评估师是一位无懈可击的海归女博士,美貌知性且端庄得体。每当肖稔从她的弗洛伊德榻上醒来,都能看到她嘴角挂着微笑。那笑容美丽温柔,却总能如一盆冷水泼在肖稔这块热铁上,使他每一寸皮肤都战栗不已。

  她告诉他,你喊兰姆这个名字喊了九十八次。

  肖稔说,兰姆是他在拉各斯暴乱时的救命恩人。

  程医生点点头,说她很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然后她又告诉肖稔,还有一个名字叫“裴松青”的,他叫了七百八十四次。

  肖稔愣了愣,说确实有个叫“裴松青”的王八蛋,欠了他很多钱。

  程医生没再问下去,只是起身拉开窗帘放阳光进来。瞳孔被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肖稔抬手去遮,却发现自己眼角早已潮湿。

  创伤后压力心理障碍症,俗称创伤后遗症,中度。

  这是程医生给出他心理评估的诊断结论。

  经历了那次流血事件,捡回一条命的肖稔成了单位的表彰模范。全体大会通报表扬,部门内部重点关切,白日里越是名利双收,梦里的夜就越长。

  他反复说服自己,其实兰姆就跟裴松青一样,是盯上了自己的屁股。救他也不过是没经过大脑的下意识举动,不然他也不至于死不瞑目。

  可越是这样想,梦中的枪弹声就越真切。在梦里,肖稔觉得自己化作了废墟之上的孤悬的碉堡,机枪声和爆破声不绝于耳,随时就准备将他攻陷。

  可笑的是,他在梦里喊的不是“兰姆”,而是裴松青。可不管他怎么喊,都始终没有回应。

  忽而惊坐而起,依旧是一顿抱头痛哭。

  宫海涛说,是他是因为太孤独,孤独的人就愿意胡思乱想。

  “他死于国家内乱,这是正常。你死于他国内乱,那就很不值。”

  他在酒桌上劝他人各有命,还问他是否记得大学时在礼堂一起看的《拯救大兵瑞恩》。

  earn this,earn it.

  别辜负。

  “还是说说你明天的相亲。”

  宫海涛实在看不惯忧心忡忡的肖稔,于是将话题引向了一个轻松的方向:“那可是你领导的女儿,万一对方不是你的喜欢的类型,你又想过怎么办?”

  肖稔苦笑,不成功便成仁,他还能怎么样。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他也不能为了伯乐,就放了他的婵娟。

  要说他也是运气不好,现在的顶头上司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工程师,自然是不会跟后起之秀争风吃醋。只可惜英雄难逃迟暮,这位黄老师没几年光景就要退休了,也就谈不上“背靠大树好乘凉”。

  可黄老倒是对肖稔青眼有加。打心眼里是想将他扶上马,再送一程。

  他觉得这年轻人算是勤奋踏实的,品性能力上也说得过去。年纪大了也有年纪大了的好处,看许多问题也都不再是问题。性情耿直那是优点,没车没房也不是问题。除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黄老还寻思着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让师徒关系往翁婿之谊上靠靠。就肖稔这样人见人嫌的臭皮匠,搁黄老眼里倒成了大有可为的卧龙诸葛。

  宫海涛调侃肖稔,说就算这位黄姑娘真是个“黄月英”,肖稔最好也是学学孔明,八抬大轿把人请回去。毕竟在A市有车有房,肖稔这情况还挑什么挑。

  肖稔笑他谄媚,软饭不是谁想吃就都能吃的。

  宫海涛也表示赞同,并笑言你们这群搞过辩论的人就是太过清高,不识时务。是非对错哪有那样绝对,成王败寇才是盖棺定论。

  然后他又说,裴松青不就是个典型例子,到嘴边儿的鸭子也能叫他给弄飞。

  53.青铜时代(5)

  从尼国回来的小半年,肖稔没再主动打听过裴松青。

  他只是很偶尔地听宫海涛调侃过几次,裴松青和高管千金的亲事被搅黄了,没过多久自己也灰溜溜离开了南厅,下海漂泊去了。听后心绪莫名就复杂,虽然裴松青也曾说“瘦死骆驼比马大”。但说句实在的,他是害怕听见他名利双收、琴瑟和鸣,却也更怕听见他虎落平阳、泯然众人。他就和无数升斗小民无半点差异,大恶莫敢做,小恶常为之。耳清目明时,就大方祝祷那个人能百子千孙,可头昏耳聩时,他又诅咒他不孕不育。

  他就是希望他过的好,但又不希望他过得太好。

  当真是妥妥一副小人嘴脸。

  肖稔没问宫海涛其中曲折,宫海涛想说却也说不明白。两个人的话题从“裴松青”三个字草草掠过,像是聊到了一件乏味至极的陈年旧事。肖稔酒足饭饱,抬腕一看时候不早。一想到明日还要被“黄小姐”接见,便起身与宫海涛一拍两散。

  他是借着酒意乘兴而归,吟着诗一路与星月同行。幸甚至则,歌以咏志,原本是极恣意抒怀之事。可却就在某一个转角,被一阵风从远空刮来的风乱了阵脚。他远远望见曾经一起吃过夜宵的那家便利店,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忽然就淌下泪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打断骨头和血吞”的铁骨铮铮,可不知自己何时变成了一个眼窝浅的。两年前,被裴松青耍弄的那一夜,他哭得肝肠寸断。后来他说送却又失约时,他哭得悔不当初。在那之后他再没哭过,直到回国前夕遭遇的流血事件又像是压到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就走到了这里,仿佛是跟着冥冥指引又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然后发现两年都过去了,却只有他还停在原地。

  “如果我只是你偶尔路过的温柔,却成为我做过的最美的梦。”

  有些人只是萍水相逢就能你献出生命,仅管他嘴里没一句实话,一路都在骗你。

  比如兰姆。

  有些人看似契若金兰却随时能将你舍弃,仅管他从不说谎,却可以一个转身消失人海里。

  比如裴松青。

  裴松青啊裴松青……不知他还住不住在这里?

  一想到这里,他就为自己的没出息嚎啕起来。

  一个大男人当街大哭确实难看,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肖稔喊着“看什么看”来驱赶围观,却又一面自顾自涕泪横流。他像是拿着稻草扑火,火势愈演愈烈。曳屋许许、力拉崩倒之声,火声、风声,百千齐作。肖稔像掏速效救心丸一样掏手机,他是第一次想给自己那个神神叨叨的心理咨询师打电话。他在程医生面前可一直不承认自己有病,可他现在他却想向她求救。

  他好像是病了,病的有些严重。

  要可手机刚掏出来,却被一只伸来的手猛地抽走。街头传来不知名的歌声,肖稔抬头见杜棋站在五光十色里。

  杜棋说,如果不是瞅了老半天,真没敢认他。

  肖稔问,是因为他晒黑了吗?

  杜棋摇摇头,她从便利店里买了两杯热咖啡,两个人坐在沿街的长椅上仿佛一对真正的恋人一样。

  她说她认识的肖稔没心没肺,好像出了趟国才生出一副心肝脾肺肾。

  肖稔接过她递来的纸巾,一边抹鼻涕一边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还住在这里。”

  “我这人念旧的很。”杜棋将咖啡递到他的手里,一双眼睛在夜空里亮得像星:“不过裴松青不住这里了。他把原来的房子卖掉了,听说他有事急着用钱,所以价格压得很低。”

  肖稔一听卖房子心就揪起来,好像卖的是他的房子。

  “那……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知道?跟他不过点头之交而已。”

  “你跟谁都是点头之交,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生什么气啊?你不是也讨厌他。”杜棋笑着望向一脸愠色的肖稔:“我去过他家一次,那房间格局确实不错。如果我手头有那么多现金,倒也想趁人之危……”

  肖稔听不下去了,他也不想和杜棋叙旧,于是将喝完的纸杯扔在垃圾桶里起身就要走。

  “别急着走啊。”可杜棋却一把拽住了他:“我去他家时那个卢小姐也在,裴松青还冲咖啡给我们。”

  她若有似无地望着他笑,说还有些关于裴松青的有趣的事要告诉他。

  “按说两个人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该不知道自己女友对咖啡过敏吧。”

  54.青铜时代(6)

  肖稔没再盘问裴松青的去处,他就仓促地得出结论:裴松青这个人就是的当代陈世美,跟谁都没几两真心。

  偏这“没良心的”好似上辈子姓曹,总是说曹操曹操到。时隔两年,肖稔再遇上他时,他看起来没丝毫改变,就连车开的都是两年那辆保时捷卡宴。这不禁让肖稔恍然,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两年前他上门兴师问罪,仿佛从天上下来的一样。

  “肖先生……”

  坐在对面的黄小姐唤了一声,这才将肖稔的魂从千里之外勾回来。

  “不好意思。”

  “没关系。”

  话说今日的相亲肖稔本不抱希望,可没想到这位“黄小姐”完全超出他的想象,人既开朗知性,又大方美丽,叫他乍见之下惊为天人。两个人一见如故、相聊甚欢,咖啡续了一杯又一杯,还相约喝完咖啡去游园会赏景。就在肖稔结账买单时,忽然被一束冰冷的目光扫射得体无完肤。

  肖稔觉得裴松青这厮就好像瘟神一样。

  他在辩论队做“当家花旦”的时候,裴松青一来就立刻抢走属于他的光彩。他在六环独居原本过的恣意,裴松青忽然就带着一脸的晦气造访,然后就他险些要流浪街头。现在他又来了,不早也不晚,偏就赶在自己春风得意马蹄疾。

  他就坐在不远处靠窗的位置,端着杯咖啡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肖稔的心空了一拍,随即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居然敢瞪他!

  两个人就这么面面相觑,可又都没要打招呼的意思。直到黄小姐在身边提醒,问他是否认识坐在那边的人。

  肖稔说不认识:“只是看着脸臭就想多瞅几眼,看他能咋地。”

  黄小姐抿嘴浅笑,伸手轻轻拽了拽他衣角,跟他说咱们走吧。

  肖稔重重看了裴松青一眼,见对方没有丝毫反应。心下一沉,便头也不回地与佳人一同离去。

  他居然没有留他。

  两个人绕着未央湖绕了一整个下午,肖稔一直都心不在焉。黄小姐冰雪聪明似乎也看出了端倪,分别时郑重地问肖稔,他们是否还要约下一次见面。肖稔愣了一下,正要张口说“当然”,却被佳人婉言相拒。

  “我觉得我们更适合做朋友。”

  莫名其妙被发了好人卡,肖稔却如释重负。

  可那天在咖啡厅时两人之间气氛正好,而这位“黄小姐”也确实是自己的理想型。原本是“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的喜事,可谁知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弄得之前的步步为营全化作春水东流去。自相亲告吹了后肖稔心中惴惴不安。怠慢的毕竟是领导的女儿,要真回去参自己一本会显得他又不识抬举。连着好几日他都殚精竭虑,一见到领导就恨不得打个地洞钻进去。正好所里在城南起一个项目,他就自告奋勇躲了过去。

  他简直要恨死裴松青。

  工地上的日子颇为辛苦,成日混在钢筋混凝土里,跟包工头驴唇不对马嘴,与来自五湖四海的农民工们蹲在一起扒盒饭,时不时也在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里过夜。

  虽说回头土脸,可于他而言,也只有这样的奔忙才能让他得到片刻安宁。

  可没想到,他的瘟神居然又找了过来。而他一来就准没好事,就在他来的那天,肖稔的脚就“不出意外”地扭伤了。

  工头给他拿来了红花喷雾,见他雪白的脚踝一片淤青又肿得老高,便劝他去医院拍个片子。肖稔也怕伤到了骨头,正要跟包工头再交代几句,忽然门外有人喊了一句“肖工,有人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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