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白新茶赶紧接住其中的一个,转了两圈来缓解巨大的冲击力,最终自己的背结结实实撞在地面,眼冒金星,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还没等回过神,右脸上“咚”地挨了一拳。

  “他妈的,早看出你们两个不是好东西,带来这个妖怪!”那人骑在他身上,又暴揍他左脸:“见死不救,要赔上我们整个村子的命,为了你那什么鸟东西!”

  白新茶担心许留君,急得要喷火。也顾不上是人是妖,猛地掀开他,翻身起来。许留君也是同样的情况,用背护着另一个村民,倒在地上。狐妖的尾巴紧跟着抽过来,眼看着要落在村民的身上。这一下子招呼下去,必定十死无生。白新茶连滚带爬地冲上前。

  “小心呐!”

  可是根本来不及。这一刻在白新茶眼中无限地放慢,他眼睁睁看着许留君将那人压在身下,用自己的双臂支撑出一小块安全的区域,义无反顾地承受了所有。他无法交出炎鸟的碎片来换取那几条生命,却还是试图抓住最后一丝机会挽救他们。狐妖猜他会如此,最终还是赌赢了。

  白新茶脑袋里嗡嗡作响。他肯定是在喊,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许留君软绵绵地倒下去,被身下的村民粗暴地推到一边。而后者则一溜烟逃离战场,不见踪影。九尾狐没有理他,用爪子抓起许留君。

  “住手!”白新茶想拿起落在不远处的剑,可狐妖更快。他只觉得一阵腥风扫过,双脚就离开了地面,双臂也被其尾巴禁锢住,动弹不得。

  “你快……放了新茶师兄!”许留君虚弱地说。他并没有失去意识,但情况也不容乐观。狐妖那一击肯定是损伤了他的脏器,鲜血从他的口鼻中缓缓流出。除此之外,尖利的爪子深深嵌入他的后颈,现在他满身都染了血,艰难地喘息,靠剧痛维持着清醒。

  “你现在没有谈判的条件。”狐妖冷笑,“有妖魔鬼怪想要你体内的炎鸟碎片来提升修为,你还应该感谢我,至少我能给你个痛快。”

  说着,它张开血盆大口,往许留君脆弱的咽喉咬去。这个妖怪,倒是一点废话都没有的。

  Part 70

  白新茶的大脑空白一片。但人在危急关头的意识运转甚至会先于其逻辑。在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思考时,一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你这样是没用的!”

  果然奏效,一针见血。

  “什么没有用?”狐妖停下来问。

  如果说错一句话,许留君就再也没有生存的机会了。白新茶强装镇定,维持着可信的样子,一字一句道:“我是说,你想吸取他体内炎鸟的碎片,不是那么容易的。”他开始发挥自己胡编乱造的能力,“封印一旦破损,碎片的能量就会完全释放,还没等你提升修为,咱们就都会被高温融化的。呵,别说我们得死,你也跑不了。”

  白新茶看得出,九尾狐将信将疑,但明显动摇了。修炼不到家的妖怪就是这点好,没有多少脑子。刚刚还在和留君师弟说要多多练习撒谎,这会儿机会就来了。

  “你有办法?” 它恶狠狠地勒紧尾巴,弄得白新茶喘不过气来。

  “当然,办法只有一个,而且两全其美。”

  “快说!”

  “炎鸟的碎片属火,最怕的就是寒冷。必须找一个极寒的地方,压制住它的能量,从而转换进你体内。最重要的是,许留君能活下来,你也可以得到你想要的。”

  “极寒的地方?”九尾狐慢慢转动眼珠。

  “没错,你肯定听过梨花谷吧?”白新茶趁热打铁,试探着问。

  “梨花谷……哼,”九尾狐神色一变,“梨花谷环境险恶,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骗我、或是拖延时间?”

  白新茶心中火烧火燎,脸上却不能显露分毫。

  “你不信我的话,总该信少阳派掌门的话吧?十年一次的论道会,你知道不知道?”

  “我自然知道!”狐妖打断他。少阳派以斩妖除魔为要义,天下的妖魔闻之都胆战心惊。所以以少阳派为首的各大门派有什么动向,都会第一时间在妖界和魔界传开。白新茶赌它一定有所耳闻,果然不出所料。

  “你知道就好。谢为安刚刚在此次论道会上就说过,魔物的力量通过转化,可以为人所用。他还……还特别举了炎鸟碎片的例子,梨花谷可是他亲口提到的,可不是我瞎编的。”白新茶庆幸自己好歹听到了最重要的一两句,此时此刻用上了。后面的则完全是胡说八道。

  不过就算是胡说,狐妖已经信了七八成了。它举起被忘在一旁的许留君,半是威胁半是恐吓地问:“他说的是真的?”

  许留君被移动了一下,难以抑制地发出呻吟。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向白新茶,艰难地开口:“新茶师兄……”

  白新茶的心悬了起来。他瞎说一气,目的就是将狐妖引入梨花谷,让师父来消灭它。可这样一来,无疑是将许留君也送到杨正则手中,被带回稻城、封入寒潭。许留君又何尝不明白?他真的会任由狐妖带进梨花谷?白新茶静静等着,如同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

  “为什么要告诉它?”许留君被血呛住,咳了一下。“明明可以,和它同归于尽的……你为了我的命,要牺牲天下人么?”

  许留君这样说,反而比两人统一口径更有说服力,真是难为他受了重伤还能保持如此清醒之思维。白新茶心里一轻,随即为这心里的一轻而感到羞耻和愧疚。在许留君选择放弃生命时,他居然还对他存着一丝怀疑。他没本事救他,反而一再地拖累他;口口声声说绝不会害他,到最后却相当于亲手杀了他。白新茶的心就如同被锋利的刀子割来又割去,血肉模糊地疼。

  Part 71

  九尾狐虽然修为不够,但还是搞出了一个简陋的结界,把两个人塞了进去,带着他们向北飞奔。

  白新茶紧紧抱住许留君,怕他在剧烈的颠簸中加重伤势。后者紧闭着双眼,嘴唇轻微张开,露出一点染着鲜血的牙齿,头颅软软地靠在他肩上。鲜血的味道弥漫在狭小的结界中。

  “留君,”白新茶轻轻叫他的名字,“坚持一下。”

  “嗯。”许留君的声音很微弱,“我不能死。”

  白新茶又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他想起留君师弟含着眼泪说,“最终的归宿只有一个,寒潭就是我的坟墓。”

  他连死都不自由。

  于是白新茶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了。他伏在许留君耳边轻声道:“对不起。”他怕狐妖听到,所以不能说得更多,但他们之间也不需要说更多,就完全明白彼此的意思。

  许留君微微皱起眉头,却没力气睁开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他的意识被寒冷和剧痛来回拉扯,身体剧烈地发抖,白新茶的体温成了唯一的安慰。十年来他为了不激发碎片的能量,只能穿最单薄的衣衫,吃凉透的饭菜。师父在他的住处周围布下结界,阻隔阳光的热量,即使在盛夏,少阳山的侧峰也是寒气逼人。原来温暖是这样的,他迷乱而不着边际地想,被人拥抱的感觉是这样的。不如就顺着这丝温暖滑到黑暗里去吧……

  白新茶见他不再作声,那种害怕失去他的感觉又一次袭来。

  “留君,你别睡着了,听到我说话么?”

  听到白新茶的声音,许留君暂时清醒了些。“梨花谷,会很危险,你拿着剑,快点走,别管我。”他用尽力气说。

  可岳云的剑已经丢在了松林村,他真的失血过多,有点糊涂了,白新茶不是滋味地想着。

  “我一直在,不会离开的。一直陪着你。”

  许留君勾起嘴角,似乎是笑了笑。

  “第三次。”他说。

  “嗯?”白新茶有些困惑。

  “这是你,第三次,说……陪着我。”

  白新茶艰难地答道:“留君,以后我可以……可以每天都和你说,每天一百次。”他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听话,不许睡觉。跟我说点什么,好不好?”

  许留君果然听他的话,嘴唇蠕动着,吐出破碎的话语。只是他声音太轻,就像是梦里融化在水面的星星。白新茶把耳朵凑近。

  “炎鸟,成魔的时候,很多师兄,都死了。他们说,我还小,把我从阵眼,推出去,要我好好活着……我一直,记着他们的话。活着多好啊,还有好多地方,我都没,没去过。糖葫芦是,什么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真是,贪生又怕死,从稻城跑出来。却害了,张老伯,害了你,还会,有更多人……”

  “留君,”白新茶的眼泪猝不及防掉下来,“你一定会活着的。我带你去吃糖葫芦,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

  许留君没听清这份承诺,他开始产生幻觉。谢为安、杨正则、他死去的师兄们、松林村的村民,悬在半空,用扭曲的面孔冷酷看着他,不发一言。他不再冷静,歇斯底里地祈求他们的原谅,却徒劳无功。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到最后只剩下“对不起”。

  白新茶听他一遍遍地道歉,把嘴唇咬得出血。他从未如此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梨花谷

  Part 72

  雪下的正紧,风里夹杂着下雪时特有的凛冽气息。天色暗极了,浓云和天幕相接,到处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梨花谷之所以叫“梨花谷”,就是因为雪下得急而且久,厚厚地压在枝丫上,如同开满了洁白的梨花。岑参有诗云“千树万树梨花开”,大抵如此。白新茶曾经和叶远、岳云以及肖震偷偷计划今年冬天到梨花谷玩赏,却没成想是以这种方式来到这儿。

  他被粗暴地扔在地上。已经不省人事的许留君被狐妖抓着,血还在滴滴答答地流,在雪地里开出妖艳的花。这妖怪真的废话不多,眼看要成功了,不追忆往昔、不展望未来,连感言都没一句,就直接上手。刻不容缓,白新茶仰头大声喊道:

  “师——父——”

  没有回应。声音只在山谷里微弱地回荡了几下就被风吞没。

  “你干什么!”九尾狐愤怒地转过头咆哮,“臭小子,你果真骗我!”

  它的尾巴横扫过来,白新茶急忙一个前滚翻躲开,手里捏了个符咒,叫声“去!”。符咒拖着红色的尾巴,“咻”地弹射到天空中,在漫天风雪中照亮了小小的一片彤云。紧接着,白新茶的胸口一阵发闷,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飞出去几丈远。他剧烈地咳嗽着,吃力地从雪堆里爬出来。

  他的左胳膊肯定是断了,以奇怪的姿势垂在身侧。肺或许和许留君一样,也被肋骨刺伤了。不过白新茶感觉不到一丁点疼痛,极度的寒冷和紧张都让他把所有的其他感觉都抛诸脑后。

  “快来啊,师父,快啊……”

  仍然人影全无。师父明明在信上说过会在梨花谷等着他们,难道他记错了?或者说,这又是个骗局么?

  白新茶有些恍惚。但恍惚也仅仅是一瞬间,隔着风声,他听见许留君因为封印被九尾狐强行解开而发出的惨叫。九尾狐不讲什么方法技巧,用蛮力将封印撕开一道口子。那封印本来就几乎无法禁锢炎鸟碎片,此时这股永不安分的力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挣扎着往外涌,又被狐妖吸入。

  白新茶再想不出什么办法,只能抱着鱼死网破的信念、拖着不听使唤的四肢冲上前去。就在电光火石间,有什么东西飞速从他身后掠过。白新茶还没看清楚,九尾狐突然仰天长啸,松开了爪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白新茶连忙扑上去,抱住许留君打了几个滚,以防被它庞大的身躯压到。等他们停下时,他发现许留君四肢蜷缩在一起,剧烈地打着哆嗦。

  “留君!”他叫道。

  许留君茫然地抬头,一双眼睛血红血红,仿佛下一刻就会有血从里面滴出来。

  “封印裂开了,快走……”他用尽最后一丝清明,咬着牙说。

  Part 73

  白新茶手足无措地慌了神,身后狐妖的吼声拉回了他的理智。

  “对,肯定是师父来救我们了,师父……”

  他满怀希望地回头。可哪有杨正则的影子?九尾狐背上插着把剑,半个剑身露出来。白新茶一眼就认出,这是岳云的那柄剑!它精准地插在狐妖的后心,削弱了它的战斗力。九尾狐正挣扎着想拔出它,给白新茶创造了些许时间。他的头脑稍稍冷静了点,开始飞速运转。

  “岳云的剑……岳云……啊对!岳云不是给了我一张符咒,说留君师弟出现异样的时候用么!”

  他孤注一掷地从怀中掏出符咒。许留君此时跪在地上,拼尽全力抵抗着封印的裂开。他额头中央的封印之眼正慢慢扩大,红得几乎发黑,连脸上的血都黯然失色。周围的冰雪在高温下飞快地融化。符咒触碰到他额头的瞬间,白新茶的手被高温灼伤,如同握住一块燃烧的木炭。然而下一刻,温度就陡然降低,他欣喜地看到血色从许留君的眼睛中褪去,清澈的黑白再次浮现。

  许留君长长吐出一口气,被抽干所有力气般倒在冰雪化成的水洼中。白新茶转过身面对九尾狐。许留君的暂时安全给了他很大信心,他此生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信心去战胜什么。

  “留君,”白新茶低语,“没人来帮我们,那我们就自己上吧。”

  说着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凭着机警和一点点的运气,躲过爪子和尾巴的攻击,带着满身的伤口绕到狐妖的背后。岳云的剑就在那里等着他。白新茶握住剑柄,大喊一声,似乎要出尽一路的恶气,狠狠插了进去。

  九尾狐哀嚎一声,剧烈地翻滚。白新茶一时间被它压住,马上断气时,狐妖终于安静下来,死掉了。

  白新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它沉重的身躯底下爬出来,拔出岳云的剑。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但心情却放松不少,甚至还开了个玩笑。

  “这次多亏你了,要不回去和岳云说说,把你让给我?”

  沾满腥血的剑立马不悦地抖动。

  “好啦,怎么会呢?”白新茶安慰它。

  他一步三晃地走向许留君,把他从雪水里扶起来背在背上。后者浑身湿透,却连打哆嗦的力气都没了。

  “我们去哪儿?”漫天风雪里白新茶勉强听到他问。

  “往北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就像你说的那样。”

  许留君轻轻在他耳朵边呼了口气,似乎是笑了一下。

  “刚才你真厉害……在交流赛上准拿第一。”

  “怎么会?”白新茶咧开嘴角。“不过要是有说谎大赛,我肯定要夺得头魁。”

  他又开了个玩笑,可许留君没有回应。又等了一会儿,白新茶被恐惧一寸寸填满。

  “留君,你和我说说话。”他恳求。

  “娘……”许留君只是轻轻叫道。

  白新茶记得娘亲说过,人快要死的时候,最后想到的总是母亲。他的心疼痛到麻木,茫然到绝望,只能不停不停地走下去。风雪越来越大,水和汗结成冰,逐渐带走全部的热量。最后他跪倒在雪地里,视线渐渐模糊。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Part 74

  呼啸的风声一直没停过。白新茶的意识仍然跋涉在无边的雪中。在漫天的纯白里,一切如同虚无。他不再感到疼痛和寒冷,悲伤、恐惧、喜悦,所有的情绪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有疲惫,像是走了有一万年那么久,永远也找不到归途。

  永远是什么?

  他空荡荡的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娘亲的声音突然回响在耳边。年轻的她抱着年幼的他,带着她南方家乡的独特方言,软糯糯的。

  “永远是什么呢?就像是天上落雪在你手上,不一会儿就不见了。它去哪儿了呢?它又跑到天上去,变成雨重新落下来啦。万物虽然都不能长久,但它们总是变来变去,分了又合、合了又分,组成它们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那我呢?”白新茶问。

  “你也是啊。你会长大,会变老,最后变成风、变成云和雨,再组成很多新的东西……”

  真深奥啊。幼小的他听不懂,就去用手接住落雪,看着小冰晶一点点化开,消失在指尖。这是他早已丢失的回忆,为何如今一字不差、如此清晰地映在脑海里呢?白新茶伸出手,和记忆中一般地接住纷纷扬扬的雪花。雪融化的同时,手掌中居然传来一丝温热。他惊讶地抬头,看着纯白的背景逐渐变得漆黑,飘落的雪发出莹莹光亮,就像是梦里落在水面的星星。他还来不及想什么,就一脚踩空,和繁星一起急速下坠。

  “娘!”

  白新茶喘着粗气,睁开眼睛。全身的感官都恢复了,哪里都痛,这样一点也不好。他挣扎着扭过头,杨正则关切地看着他,一边握着他的手输入内力。虽然浑身疼,但总算不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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