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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去!”许留君提高了声音,“帮我?你师父是个骗子!他和我师父一起骗了我十年!如今你又来……”

  他再也说不下去,用双手捧住脸,从指缝间长长、长长地叹气。

  白新茶有一肚子的疑惑,但什么也没问,只是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留君,我不会骗你的。你说不去梨花谷,咱们就不去。现在你想到哪儿,我都和你一起,好不好?”

  许留君放下手,眼睛里泛着泪花:“新茶师兄,你对我这样好,我会……”他哽咽了一下,“我会更不想死的!”

  “说什么傻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死!”

  许留君轻轻一笑,眼泪却止不住落下来了。

  “你和我说过,寒潭会凝成永世都化不开的冰,对么?”

  “对,可是……”

  “那时我就知道,不管我逃到哪里,最终的归宿只有一个。”他慢慢说着,每一个字都在耗费他极大的气力:“寒潭就是我的坟墓。我和我的魂魄,将冻结于万年寒冰中。”

  “什么!”白新茶一时间连呼吸都停滞了。

  许留君自顾自说下去:“炎鸟碎片的封印马上就要碎裂,没有办法再修补。为了再次封印它,我只能带着它沉入寒潭。魇魔要我入梦,我是真的动心了啊。可一旦死去,我体内炎鸟碎片的封印就会解除。如果没有寒潭的冰封,不知要殃及多少无辜性命。我说了那么多,不是在说服魇魔,而是在说服自己。新茶师兄,我明知道这些,却还是从稻城逃走,我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对不对?”

  一阵风从树林间掠过,松涛声汹涌澎湃。白新茶震惊地呆在原地,那句话在他耳边来来回回。

  “寒潭就是我的坟墓。”

  Part 65

  他颤抖地问:“那我师父他,他知道么?”

  其实他清楚答案的。自他来到稻城,寒潭四周就布着结界,杨正则三令五申,不许他们靠近。许留君说师父每年都会去少阳山,他又怎么会不知许留君体内有炎鸟的碎片?两者一旦联系起来,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他只是怀揣着一点点希望,希望他猜错了——师父会救留君师弟,不可能想置他于死地的!

  但这次他没错。果不其然,许留君轻轻点头:“我想,他十年前就知道的。”

  白新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从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稻城是许留君的墓地,寒潭是他的坟墓。原来这十年里,他们都是守墓人,等待着许留君的埋葬。

  半晌,他终于开口:“那接下来你怎么办?”

  许留君反而镇定下来:“我要去极北之地。那里寒冷非常,能最大限度地延缓封印碎裂的时间。”

  白新茶还是不甘心,犹豫再三问道:“就没有什么别的解决方法?”

  “能试的办法都尝试过,但都无法将碎片从我体内清除,反而被它缠入五脏六腑。”

  “那我师父说的‘剔魔’是否也和炎鸟碎片一事有关?”白新茶问。

  许留君咬着牙不吭声。

  白新茶知道留君师弟在想些什么——他担心说出真相后,会令杨正则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受到影响。当终于明白许留君背后的秘密那一刻,他突然变得无比地了解他。褪去防御的外壳,他的内心实则澄澈如湖水,不需要费力猜测的。

  “留君,”白新茶正色道:“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你大可放心,不管我师父做了什么,我都会接受事实,并且永远尊重他。现在最重要的是帮你找到出路,两个脑袋总比一个脑袋好用,对么?”

  许留君也清楚他的意思。他们都是同样的聪明剔透,所以不需要过多的解释。

  “‘剔魔’也是杨掌门带给我的书,用上古密文记载着如何将附体之魔物剔除的阵法,这就是其叫做‘剔魔’的原因。”他缓缓道,“十年来,他一直和我说,‘剔魔’就是最后的希望,等他钻研明白,就会帮我除去炎鸟的碎片。我很相信杨掌门,但事关性命,所以我自己也一直在研究其中的原理。

  “师父和我说要去稻城派时,我高兴坏了,以为杨掌门终于将阵法参透,要将我体内碎片剔除。可就在出发前一天,我却推算出来,剔魔里记载的阵法根本是不可行,必然会失败的!”

  “怎么会!”白新茶瞪圆了眼睛。

  “我又仔细检查了几遍,确信自己的演算没有问题,于是开始怀疑此行的目的。半路上邓嘉师弟随口提了一句,说稻城有千年寒潭,被师父厉声训斥,我便更加警惕。之后你也知道了,我随你见到寒潭,终于确定师父带我去稻城,原来是要……”

  “你为什么不告诉大家?李掌门、赵掌门他们都会帮忙想办法的!”白新茶打断他。

  许留君苦笑:“那天趁师父与人密谈,我求你带我去鸡冠山,师父发现后竟下狠手。之后他一直寸步不离,我根本没机会与人交谈。况且此事关系到少阳派声誉,非同小可,我不知如何开口。”

  白新茶这才恍然大悟,论道会那两天谢为安在许留君身边左转右转,原来是在监视他。本来应该最亲的师父却防着他、要取他性命,真不知作何感想。

  许留君接着道:“从那天起,我就计划逃走,向北直到极北之地。可没想到交流赛当天剑竟然断了。你来扶我时我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否则我就再没可能逃出稻城,所以只好挟持了你。这就是全部的经过。新茶师兄,师父随时可能找到我,他会再次对你不利的!你现在回稻城还……”

  “我和你一起去极北之地!”白新茶不假思索地说。他真恨自己从来没好好修炼,如今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法子也想不出。陪伴是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

  “新茶师兄……”

  “什么都别说啦!”白新茶起身,向许留君伸出手。“我们这就上路吧!”

  许留君仰起头,眼睛里清清亮亮,倒映着万顷松涛。他的手还是那般细瘦冰凉,搭在白新茶的手上。然后他们一路向北,向着未知、却又早已写下的结局,一步步走去。

  Part 66

  出了松树林是个村子。因为依着树林而建,就叫“松林村”。名字起的随意,村里的人也挺随意,当时正是午后,大家懒洋洋地坐在村头打发时光。白新茶和许留君的路过无疑让他们觉得新鲜极了。

  “哟,瞧这俩孩子生的真俊呐!打哪儿来呀?”嗓门很大的大婶问。

  “我们从夕林镇来,到前面的村子去探亲的。”白新茶不动声色地撒谎,隐瞒了来处和去处,以为就不会被问东问西。可这算盘却是打错了。

  “诶呀!”一个年轻的媳妇道:“我就是从夕林镇嫁过来的哇,怎么没见过你们?”

  白新茶一愣:“啊……那个……对,我从小就出去读书了,最近才回来的。”

  “你一定是王掌柜的儿子了!”媳妇得意地说,“我就说嘛,怎么看你眼生。王掌柜最近可好啊?那这位是?”她指着许留君道。

  白新茶后悔莫及。一个谎说着轻巧,却要绞尽脑汁编一百个来圆它。幸亏此时一位老伯急冲冲走过来,嘴里“诶呀”、“诶呀”地叫着,村民的注意全被吸引过去了。

  “张老头,怎么了?”

  张老头急得直挠脑袋:“诶呀,我刚从行脚商那儿买的楹联呐,被老鼠啃了!”

  白新茶乐得转移众人注意力,忙问道:“再写就是了。怎么如此慌张?”

  一人道:“我们村就没有几个认字的,更别提写字了。我们贴的楹联都是从过路的行脚商人处买的。他们一年也就来个两三次,前两天刚来过,下次就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了。”

  众人便开始七嘴八舌议论,有笑话张老头马虎大意的,有想办法说去夕林镇找人再写一副的,一时间热闹纷纭。白新茶扯扯许留君的袖子:“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许留君不能更赞同。两人趁乱悄悄移动,刚要消失在众人视线,那个聪明的媳妇又叫道:“诶诶诶,你们都忘了,这不是有两个现成的读书人嘛!”

  他们只好跟在张老头屁股后头回家去。好歹逃过了村民们的“盘问”,白新茶松了口气。许留君噗嗤一笑。

  “笑什么?”

  “笑张老伯来的不是时候,我还想看你怎么圆谎呢。”许留君调皮地眨眼。卸下心防后他开朗了许多,和白新茶在梦里见到的他渐渐重合。白新茶有意逗他,就装作严肃道:“嗯。看来撒过的谎还是太少,没有经验。等我们扯多几个谎,自成体系,也就好了。”

  许留君果然咧开嘴笑得更开心了。

  张老头翻箱倒柜地找出红纸和笔墨,铺在长条桌子上:“年轻人,就拜托你们啦!”

  “张老伯,您想写什么样的联?财源广进?福寿绵长?子孙满堂?”白新茶问。

  张老头得意道:“我不识字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和我邻居的一模一样!好不容易才叫我遇见个读书人,当然要写点不一样的。”

  “什么是不一样的呀?”许留君笑问。

  “就是……就是……”张老头憋了半天,“就是文绉绉的,叫他们都看不懂!”

  好奇特的需求。白新茶只想了想,便将毛笔沾满墨,一字一字写道:

  莫叹蹉跎岁月短,

  但惜旖旎春日长。

  许留君在旁轻轻跟着读出来,叹道:“真是觉得春天都来了呢。”

  白新茶笑一笑,将笔递给他:“来补个横批吧。”

  许留君接过笔,认认真真思考了一会儿,工整地写下横批:

  不负好时光。

  离春天还有很远很远。但白新茶念着这五个字,仿佛惨淡的阳光都温暖了一点。

  Part 67

  他们帮张老头挂上楹联。张老头听许留君解释了对联的意思,赞不绝口。

  “诶呀,读书人就是不一样。看我这回跟他们好好显摆显摆!”他一溜烟朝村口跑去。

  白新茶忙道:“我们贴完快点走,不然又走不了了。”

  许留君一边加快速度一边笑道:“不是说要练习撒谎的吗?大好机会可别错过了。”

  “哈,你还拿我打趣是吧?”白新茶佯装生气,“看我怎么收拾你!”他用手指蘸了点浆糊,往许留君脸上一划,后者顿时成了花猫。两人哈哈大笑。

  “话说回来,”许留君强止住笑,“新茶师兄,比起修仙门派的弟子,你真的更像是读书人呐。”

  “那可不。实话和你讲,我要不是来了稻城派呀,早都继承了我爹的磨坊。每天练练字,读读书,写写小说,不知道有多逍遥自在呢!”

  “那你为什么会去学修仙呢?”

  “还不是我爹我娘逼的。”白新茶愤愤地说,“他们只听说修仙好啊,飞天入地,呼风唤雨,就逼着我跟师父去稻城派。可御剑、符咒什么的,我根本不感兴趣嘛。”

  “唔……我明白了,身不由己,对不对?”

  白新茶有些惊讶:“很多人都会问我:‘那你为什么要听你爹娘的话?’或者是,‘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回去继承磨坊,还留在稻城派做什么?’之类的话。像你这样说的还是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他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嘛,人活在世上总是有些身不由己。”许留君笑笑,“而且,难道他们就果断选择自己感兴趣的事去做了么?或许那些人连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还不如你呢。”

  白新茶感动得真想抱抱他。

  许留君补充道:“不过我相信,当你真正清楚你的目标时,所有的阻碍都是暂时的啦。如果你想读书写小说,总有一天你会离开稻城派的。”

  “那你的目标是什么呢?”白新茶问。

  “我的目标么?”许留君的笑容消失了。他垂下眼帘:“师父早晚会找到我的。我只想多活一天算一天。”

  白新茶的心使劲痛了一下。他真蠢,不该问这种话的,于是笨拙地安慰道:“别太悲观了。说不定我们走着走着呀,就遇到个高人,帮你把碎片取出来,还传你绝世武功。武侠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

  这话他自己说着都没底气。可许留君还是点点头笑起来,只不过眼底依旧带着忧愁。白新茶何尝不知道,许留君强颜欢笑,是作为对他安慰的感谢,亦不想让他过多地担心。就算已经身处绝境,留君师弟还在考虑着别人;就算马上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的善良依然温润地发着光。

  九尾狐

  Part 68

  “咳,瞧我,说这个干嘛。不如说说你现在最想做什么吧。”白新茶说。

  “现在吗?嗯……”许留君认认真真想了想,道:“对了,我想吃糖葫芦!”

  “好!”白新茶满口答应,“我们找糖葫芦去!”

  楹联已经挂好了,他们把浆糊桶放回柜子。刚迈出门,就远远看见张老头踉踉跄跄从街角跑过来。

  “他跑那么快干什么?”

  话音还没落,张老头狠狠摔了一跤,他慌乱地扒着地面,发出惊恐的尖叫。跟着,一股又长又粗、蛇一样的东西追上他,缠住他的脚腕。张老头就这么被硬生生倒拖着,消失在拐角。

  更多的惨叫声伴随着器皿破碎和房屋倒塌的巨响传来。白新茶和许留君对视一眼,心中俱是一沉。两人来不及说什么,就飞速奔向声音的来源。

  白新茶边跑边解下岳云的那柄剑:“你拿去防身!”

  许留君没有推辞。剑在他手里的确更有用些。白新茶紧随其后,见他攀住砖墙,一个急转弯之后连减速都没有,直接冲了上去。原来那怪物是只九尾狐妖,光是四爪着地就有一丈多高。张老头和其他几人被它的狐狸尾巴紧紧卷住,正在大叫“救命”。

  直至今日白新茶才知道,许留君在交流赛上放了多少的水。毕竟彼时面对的不是敌人,以他的性子绝不会下狠手。而此时情况大不一样,他才显示出真正的实力,在狐妖的猛烈攻击下从容周旋、步步杀招,很快狐妖就有些招架不住了。白新茶本来还担心岳云的剑会再次掉链子,但它知道自己不是被抢去,而是主动被交到许留君手里的,反而和他配合的好极了。白新茶也调动脑子为数不多的符咒,躲过狐妖扫过的爪子,勉勉强强暂时封印住了它的一条尾巴。许留君见状,祭出剑诀,手中的剑“咻”的一下飞出去,刺穿了九尾狐的尾巴根。

  “啊,留君师弟和我配合的真是天衣无缝。”白新茶不合时宜地想。

  九尾狐发出痛苦的哀嚎,退后老远,同时口吐人声:“住手!你不想让他们活了么?”

  许留君连忙收手,半边脸沾上了狐妖喷出来的血,咬着牙狠狠问道:“你要做什么?”

  “很简单,”狐妖见威胁见效,得意道:“我要你体内炎鸟的碎片。”

  许留君一瞬间有些慌乱,不过转眼又恢复了冷静。

  “没可能。”他说。

  “哦?”九尾狐冷笑一声,“那这样有没有可能了呢?”它猛地收紧尾巴,一阵咯吱咯吱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脊柱断裂的脆响传来。接着张老头发出临死前的凄厉叫声,他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歪下头、死掉了。白新茶一刹那连呼吸都停滞,耳朵里只剩下自己的心跳,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飞走了。

  Part 69

  “不要——”许留君大喊着,徒劳地伸出手。

  “把碎片给我,我保证放了剩下的。”狐妖说。还挂在它尾巴上的几个人听它这么说,嗓子都快喊破了:“什么东西快都给它,我们不想死!”

  白新茶看向许留君,后者紧紧咬着嘴唇不发一言。九尾狐继续道:“呵呵,难道少阳派弟子如此铁石心肠?”

  “炎鸟碎片一旦取出,殃及的无辜势必比现在多上千万倍。”许留君开口。

  “留君……”白新茶听见自己喃喃道。

  狐妖没想到他甚至不惜松林村所有村民的生命,不由得慌了神:“你什么意思?难道你就不顾这些人的性命了?”

  “我救不了他们,但一定会杀了你。”话音未落,许留君一挥手,剑从他身后飞来,直逼狐妖心脏而去。剑气带着十足的愤怒和决绝,与空气摩擦,发出尖锐而清越的声响。九尾狐连连倒退,扯住一个人挡在前面。许留君急忙竖起两指,使剑偏离了方向,可狐妖的尾巴尖还是瞬时被削断,鲜血淋漓。它疼得暴怒,只好背水一战,将缠住的另外两个人狠狠向白新茶和许留君掷了过来。那两个人吓得嗷嗷骂娘,直直冲着他们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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