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袁家阿照(中)447

  但是如今,她只觉得疲倦。

  她总做噩梦,在深夜里醒来,就再也睡不着。

  从侧门出去,有个小小的侧殿,破败得像个废墟,连壁画都没有完工,刷笔堆积在地上,颜料早就凝固了。

  笔浸在溪水里,颜色一丝一丝从笔尖渗出来。

  她不擅画,她只会写字;她不敢写出来,枯的墨迹在尘埃覆蔽的寺壁上凝固。

  “好字。”有人的声音。是个年轻的男子。

  袁照的肢体僵住。

  “我不是恶人。”那人说。

  他捡起地上的笔,在另一头画起来。袁照不知道他画的什么,次日来看,疏淡的线条,勾勒出飞天吹笛。

  袁照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夜来说:“画得真好看!”她看不懂她们姑娘的字,一个一个瘦骨嶙峋,凶神恶煞,也不知道写的什么,这画却是生动至极。

  那人每晚都来,自带了水笔。一个写,一个画,也不说话。

  袁照没有转头去看过他的脸,火光和月光交织,在寺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隐约可见清丽流畅的轮廓。壁画十分繁丽,用色大胆而细腻。

  渐渐成形,满壁飞天,有吹笛,弹琵琶,驻足回望……衣袂飘飘,如行云流水。

  有时候带酒囊来,递给她,她没有接,他便收回去,自个儿喝了。

  七

  袁照和善钟下棋。

  善钟棋下得颇有灵气,就是没打过棋谱,对弈经验不多,十局里总有八局要输。便十分懊恼,抓了一把杏脯就茶喝。

  “茶叶不错。”

  “南方人喝的东西。”善钟不以为然。

  袁照的目光顺下来,落在她的衣袖上,花团锦簇,章彩奇丽。问:“今年新出的纹样么?”

  “也许是罢,”善钟说,“我瞧着这一对儿小马玲珑可爱。”

  这个女孩儿并不太守规矩,但是无论多贵重的东西,也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就像是全天下,都是她应得的。

  袁照道:“我和你说个秘密。”

  “嗯?”善钟眼睛立刻就睁大了。真的,自被皇帝驱逐出宫,送到这荒山野岭,都淡出鸟来了。好容易来了新人,虽然古古怪怪的,更从来不与她说私密话。

  快三个月了,才听到这句,善钟心里头雀跃,还竭尽全力想要装出不在意的神气。

  袁照说:“再过两个月,你就能下山了。”

  “谁说的?”善钟尖叫起来,一把攥住她。

  袁照被攥得痛了,也不喊,只垂着眼帘看她的手。雪白圆润一只手腕,腕上掐丝嵌宝的金钏子,一只凤凰昂然而立,红色的眼珠子熠熠生辉。

  她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我说的。”

  善钟痿了:“你说的……”

  ——她说的管什么用啊,善钟快哭了。

  “如果我说准了呢?”

  “说准了……”善钟哼了一声,“朕恕你无罪。”

  袁照:……

  “我要赏赐!”

  “别给个梯子就顺杆儿爬——我就是赏你个果子吃,有意思?”

  袁照不理她这丧气话,只道:“如果我有办法让你两个月之后下山,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我要进宫。”

  “你进宫做什么?”善钟奇道,“你也想做老皇帝的妃子吗?”

  袁照:……

  什么叫“也”?

  善钟意识到自己失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说——”

  “你不用说,你只要告诉我,干不干?”

  “干!”善钟迅速应道,“为什么不?”

  袁照这才拣了块杏脯入口,甜,太甜了,怪不得善钟要配茶。她问:“李家大郎人怎么样?”

  “啊?”

  侍婢又从墙上探出头来:“娘子,大郎君来了!”

  袁照眼睁睁看着她眉目之间的光彩,她自个儿还浑然不觉。

  八

  天渐渐就冷了。

  袁照还是每晚去侧殿里写字。这晚去得迟,殿中生了火,食物的香气散发出来,是栗子。

  那人丢了一把砸在墙壁上,噼里啪啦炸得到处都是,更浓郁的香气。一路走一路捡,捡到她跟前,问:“要不要?”

  袁照犹豫了片刻,在他对面坐下来,隔着火,焰光跳跃,不掩国色。

  “娘子字里有愤懑之气。”

  “我有不平事——难道郎君没有?”

  如若心中没有不平,怎么会半夜里徘徊,以书以画,试遣情衷?

  少年低头笑了一笑,外头下着雨,他凝神听了片刻,悠然道:“长安的雨——娘子不是长安人罢。”

  袁照吃着栗子没有应话。

  “我也不是。”少年说,“我失爱于父亲,被打发了来长安碰运气。有人说终南山上青云寺最灵了,上来才知道是诓人。”

  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这月余的成果:“真要灵,何至于破败至此。”

  “要是不灵,也得不到公子墨宝。”袁照说。

  少年眉目一跳。

  “我,陈郡袁氏。”袁照说。

  不是拓跋元。

  如果让萧珏回想当时心情,大约是想要跳起来夺门而出——那个瞬间如兵刃交颈,深渊在薄冰之下。

  他不知道哪里露了破绽。

  被戳穿总不是件太愉快的事,哪怕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并没有破绽,不过碰巧我知道元娘子。”袁照说。这当然不是真的,是她学会了不要当面戳人痛处。

  戳了父亲的痛处要面对的不过是母亲的怒火,还有姐姐庇护;父亲亦并不因此真恼;

  戳了贵人的痛处,可能就是一杯毒酒。

  萧珏一笑:“我知道娘子不是元姑娘——元姑娘过去十余年里,便养得尊贵,也不可能有娘子这样的学识和见识。”

  袁照静默了片刻,她当然知道这不是真的。便是真的,也没什么了不起。她从前自负,栽了这么大跟头,已经知道这些东西不顶用。

  只道:“元姑娘娇憨,恐怕不能如公子所愿。”

  萧珏喝了一口酒。

  他之前也有兄长来过长安,提出和亲,被敷衍过去;今年父亲旧事重提,又遣了他来,他是一心想要立这个功。但是这北朝,连个适龄的公主都没有——唯一养在宫里的独孤娘子还和太子订了亲。他总不能去抢吧。

  因找到前朝庄烈帝的女儿,他心里是喜的。皇后是元氏亲族,他要真能拿下元姑娘,帝后还能不捏着鼻子给封个公主?不封也好,他带了元姑娘南下,就是父亲手里一张牌,想什么时候打什么时候打,方便得很。

  他想得到父亲青眼。

  他父亲的孩子太多了。他母亲不过是个美人,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次。

  无嫡立长——他也不是长。

  他有时候很羡慕北朝太子。他不知道那是怎样的滋味——身为天子独子,理所当然的继承人。他当然见过他,是个英俊少年,并不恃宠而骄,飞扬跋扈——也许他并不需要,他不匮乏,因此无须证明。

  但或者是因为他还年轻。

  天子年富力强,太子就得年复一年地等着,也许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不那么笃定,他会开始着急。

  就像前朝庄烈帝。

  他当然知道这么想未免恶毒——他承认他嫉妒。

  他微微举杯,向火边少女:“无论如何,不后悔与娘子相遇一场。”

  他确实有所图,但是不等于每句话都假。他确实欣赏这个女孩儿的字,虽然并不清楚谁让她这么伤心。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娘子要是能封公主,我倒是更情愿娶娘子。”

  “……不可惜。”

  “什么不可惜。”

  “公子要是能登基称帝,我也愿意与公子缔结秦晋之好。”

  作者有话要说:

  善钟脱口说的那句“朕恕你无罪”是她爹说过的话,在第二卷 出现过。

  她没费劲去查自己的身世,巧合而已。

  小周:这个死丫头叫我老皇帝……老皇帝……老皇帝……(哭了)

第394章 袁家阿照(中)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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