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袁家阿照(中)

  四

  回宫前独孤羽生约了袁照去终南山打猎。

  “我会叫上我阿姐。”那少年说。他并不是不明白这个世界对女孩儿的苛刻。

  “我还没有见过太子妃呢。”袁照这样回答。虽然太子尚未大婚,但是人人都知道这桩亲事势在必行。

  “我阿姐啊……”独孤羽生挠头,“唉,凶得很……像我娘。”

  袁照笑了起来。

  即便过去很多年,袁照想起那个少年的样子,都忍不住笑,笑到眼泪都要掉出来。

  她没有赴约。

  那天她指挥侍婢准备东西,骑装,幕篱,帔子,弓箭,割肉的匕首,孜然,蜂蜜,酒,盐,金疮药,侍婢笑话她:“姑娘也是操心,这些安城王都不备么?”

  她坐在胡床上,有一下没一下荡着白生生的脚丫子,垂下来细细金铃,璎璎碎响:“他是他,我是我,而且——”

  忽然侍婢通报,说二郎来了。袁照趿着木屐往外走,果然看到周昕,劈头但问:“表妹要和安城王出去?”

  “表哥从哪里听来这话,”袁照笑道,“是独孤娘子相邀——”

  “这就奇了!独孤娘子人在深宫,既没有见过表妹,也没有听说过,怎么就起了心,要邀表妹出游?”

  袁照一时语塞。

  幸而侍婢送饮子上来。袁照给周昕斟了盏乌梅浆,笑盈盈道:“表哥这急匆匆过来,渴了吧?先饮一盏。”

  周昕尝了半口,摇头道:“淡而无味。”招手让侍婢上酒。

  袁照并不十分记得那个晚上——她努力让自己忘掉它。

  她当然推拒过,挣扎过,哭喊过,但是无济于事。侍婢被关在门外。她听到她的哭声,慢慢儿哭声也没了,也许是被人塞住了嘴,她想。她的灵魂浮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底下受苦的肉•身。没有人来救她。

  到事毕,那人出去,侍婢奔进来的时候,她看到她脸上的血。

  她自个儿脸上想必也都是血,青的肿的。她低声说:“我要沐浴。”

  侍婢放声大哭。

  “哭什么。”她说。声音干哑,疼。

  “婢子这就、这就去和夫人说……”

  “回来!”袁照叫住她,木木地,“我要沐浴。”

  侍婢怔了一下,她不知道自个儿家的娘子为什么能这么镇定,她心里忽然恐慌起来,她慌慌儿地想,娘子不会是、不会是想——

  崔七娘一耳光打在周昕脸上。

  她从未下过这样的重手。周昕被打了个趔趄,脸上浮起很清晰的手指印,指印间诡异的笑容。

  “孽子!”崔七娘气得浑身发抖!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儿子能做出这样的事!这就是她的儿子、她悉心教养了十九年的儿子!府里头多少美貌侍婢,平康坊要什么美貌伎人没有——便都不够,好好儿寻访不行么!

  阿照是他能动的吗!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

  崔七娘眼前发黑,心口闷得像压了块大石头,她喘不过气来,这件事、这件事比中秋宴上那件要严重百倍。

  她能怎么办?

  阿照是十二娘的女儿——她能怎么办!

  要是个懦弱温顺的女孩儿,找个次一等的门第,找个……说得过去的人……崔七娘忽然想起李琇,那个女孩儿苍白的脸色和周昂的头颅在记忆里交替,周乾在长夜里一遍一遍和她说:“那么多箭……”

  “五郎死的时候一定很疼……”

  崔七娘死死攥住手巾,手巾都湿透了。阿照可不是这么好摆布的人……那是头小豹子,谁敢打她的主意她能咬断他的喉!

  更何况——

  更何况——

  崔七娘听见自己嘴里牙齿咯咯直响,满嘴血腥沫子。把大郎绑了去谢罪?没用的;那还能怎样——

  不能留这个祸根。

  崔七娘的眼睛慢慢冷下来,在炽热的愤怒过去之后,她冷冷地看着还杵在跟前的周昕:“你怎么收场?”

  “我纳她为妾。”

  “啪!”又一记耳光,脸颊肿得更高了。崔七娘的声音却是冷的:“阿照会做你的妾?”

  “事已至此,还能由得了她?”他就不信了!她一个女孩儿,再本事了得,她能上天?又不是人人都是晋阳。

  晋阳是谁?人在前朝也是公主。

  阿照算什么。陈郡袁氏,嘿,陈郡袁氏也就占个祖上阔过。

  他恨她——一个女孩儿,不安分守己等着出阁,到处显摆什么诗才?她又不能为官作宰,要这诗才有何用?

  为什么这等才能却落在这等人身上,岂不如明珠暗投、锦衣夜行?

  他这些日子在同伴中受尽了奚落和白眼,他们都笑话他:“再作一首来看看?”

  “人家是妙手——妙手空空呀!”

  每一句话,不,是每一个字,都让他恨得发狂!

  表面还要撑出个翩翩君子的风度,然而他心里、他心里就像是在油锅里煎熬。母亲让他外出避风头,他原本是答应了,打算等父亲祭日过去就出门。

  然而阿照攀上了安城王。

  他在那个瞬间发现了自己的岌岌可危:她能给他代笔,焉能不给未来夫君代笔?

  “如果她不答应呢?”

  “让她有个孩子。”周昕说。

  “袁家岂肯善罢甘休?”

  周昕阴沉沉笑了一声:“信都是我周家故地,父亲有的是乡邻旧部——”

  又一记耳光:“你有脸提你父亲!”

  周昕没有动,也没有作声。他不怕。他不怕他阿娘,他是她的骨肉,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他知道她能摆平袁氏。

  只是个女孩儿——

  袁氏会为了个女孩儿得罪他周家?没见过这么目光短浅的。

  “……李氏那头怎么办?”崔七娘问。

  “她一向温顺。”周昕说。他没有担心过他的妻子。

  崔七娘默然。

  她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想好了收场;那未尝不是一个选择,和杀人灭口比起来。但是她终于也没有说话,只挥手让儿子下去,她没有办法看他,她没有办法接受她的孩子是个无耻小人。

  袁照不知道这些,她甚至没有去想,水很热,澡豆用完了整整一盒,皮肤被搓出血来,也不知道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姑娘……”侍婢眼睛一点都不敢错开,她怕,她怕她一个不留意,姑娘就——

  她小心翼翼藏好了割肉的匕首。

  “姑娘,咱们回去吧,咱们回信都去,让夫人做主——”

  良久,浴桶里方才传来细若游丝的声音:“你回不去……”

  “姑娘——”

  “我也……回不去……”

  “可是——”

  “夜来……”

  “嗯?”

  “我没用……”

  “不姑娘、姑娘——”夜来泣不成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周家大郎一直都斯文守礼,不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就——

  那和姑娘什么关系,为什么姑娘要受这种罪?她们姑娘聪明能干,十里八乡都是有名的,谁都知道他们袁家的女孩儿长得又美,见识又高,还写得一手好字,怎么会没用——她们姑娘哪里没用了?

  “我……我怕保不住你。”袁照低低地说。

  五

  灯烧得很亮,太亮了。袁照觉得她没法忍受这么亮的光,她想躲在暗处,久一点,再久一点。

  这对姨甥的对峙是酝酿已久,彼此心知肚明。

  “都是姨母的不是,不该让你们不避男女,厮混在一起。”崔七娘说。

  袁照垂着头,她想咬死这个女人!

  “大郎是我的儿子,你是十二娘的女儿,”崔七娘推心置腹与她说,“手心手背,姨母怎么都不能看着你们受罚。”

  袁照还是不作声,头垂得更低,指甲直直陷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

  “你们要是两情相悦——”

  “夫人!”袁照嘴里突然蹦出两个字来。

  崔七娘心里一凉:她喊她“夫人”!

  这原本也是预料之中。阿照这么倔强有主意的孩子,怎么可能指望她乖乖儿接受这个结果。也就是大郎异想天开。

  她调整了方向:“你是想回信都吗?”

  袁照的目光动了动,又不响了。

  “你要是回信都,姨母就是拼了被你爷娘索命,也要送你回去。”崔七娘叹了一声,“姨母是老了,你姨父狠心短命的,留了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她面上露出凄凉的笑容,这倒是真心实意,“谁想孩子不争气……”

  她拿手巾捂住嘴哭了几声。

  袁照的脸还是木木的,一言不发,也不安慰她。她不信她会送她回去。这不过是些说辞,没用的说辞。

  “但是你还年轻……”崔七娘哭得没趣,只得收了眼泪,“还要嫁人,日后还长着呢。好在咱们家一向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这长安和信都,也是迢迢千里,只要处理了夜来,也就……”

  “那个蠢丫头昨晚睡死了,什么都不知道。”袁照干着嗓子说。

  她知道还有别的法子,比如告诉他们昨晚被祸害的不是她,是侍婢夜来,顺水推舟让她做周昕的妾——多少人家这么处理。

  她做不出来——她私自离家,那个忠心耿耿的蠢丫头给她背了多少锅。

  且,这周家母子要的也不是她,把她交出去,还是脱不了身。

  如此,何苦多害一条命?

  崔七娘心里一松,故意道:“这么懒怠的丫头,还留了作什么用?一棍子打死了!”

  “我的丫头,要死要活,由我处置。”她说。她就知道他们不会放过夜来。

  “那是、那是。”崔七娘道,“可是阿照啊,你还小,你不懂。昨儿的事发生得仓促,如今还看不出来,要是——”

  她目光精准地往她腹部一撒。

  言下之意很明白:就这么回去,万一珠胎暗结,可就瞒不过去了。

  “大郎和李氏成亲有三载,至今没有一儿半女。李氏这个人,阿照你也见过,病歪歪的,也不知道能活几年……”崔七娘循循诱导。

  “这么说,”袁照问,“夫人希望我留下?”

  崔七娘起身朝她走过来:“你是十二娘的孩子,又生得可人疼,我做姨母的——”

  “做姨母的……”

  袁照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知道她该忍,但是她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一口啐在崔七娘脸上。

  “你——”崔七娘长到这把年纪,从未遭受过这样的侮辱,就是当初华阳公主,也不曾动过她一根指头。

  因竟呆了一呆。

  这孩子……她心里想,这孩子,无论如何……大郎又不靠诗才吃饭,顶了不起让人说他江郎才尽。

  她目光里渐渐渗出杀意。

  “表姑娘得失心疯了,”她叫侍婢进来,“服侍表姑娘吃药。”

  袁照挣扎起来。

  哪里挣扎得动,那仆妇的手像铁钳一样扼住了她。

  她心里未尝不懊悔一时意气,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她被按住头,掐住喉,药碗碰到她的唇,她死死咬住牙关——

  “砰!”

  门被撞开,年轻男子走了调的声音,也许是哭腔:“母亲!”

  谁?袁照恍惚地想,逆着光,她也看不清楚那人是谁,只知道那人跪了下来:“母亲,你饶了阿照吧!”

  是周昕吗?他们母子使苦肉计么?

  “……我虽然被过继到五叔名下,也是母亲的骨肉,母亲就当是怜惜我,怜惜我和阿瞬,给阿照一条生路吧!”

  他使劲磕头,磕得砰砰作声。

  袁照呆呆看着地上的血,她想不到这个素日里寡言少语的表兄会给自己出头,亦想不到,即便是在千里之外,自己终究还是要受阿姐庇护。

  她想家了。

  她想纵容她的父亲和母亲,想爱护她的姐姐,想信都了,想那个粗糙和淳朴的地方,也许没有长安这样流光溢彩。

  但是她回不去了。

  她跪在周昉身边,跟着他磕头。

  “昨晚表哥喝得多了,欺侮了夜来,只是个侍婢而已,我不该为了她来和姨母闹——我知错了,姨母饶我。”

  “阿照自幼雅好诗文,这些年积了不少,都放在妆奁里,姨母可取来消遣,权当阿照承欢膝下。”

  “是我驭下不严,求姨母让我带夜来入寺修行,阿照愿——”

  她从怀里取出匕首,挥刀断发,青丝长长短短,覆了满地。

  六

  周昉连夜送袁照上青云寺。

  夜来一直在哭,袁照打了她两个嘴巴才让她安静下来。

  周昉眼睛红着。临下山才叮嘱她:“入口的东西要当心……”

  “我明年开春就去信都……”他去信都迎娶袁瞬。

  “我会和他分家。我是过继出去了的人,我嫡母在洛阳,不会有人为难……”他始终吐不出那个名字。

  他无法为兄长辩解。如果不是夜来拼死来见他,也许、也许——

  他该怎么和阿瞬交代呢——你妹妹在我家作客,没了?

  袁照没有说话,她还在疲倦中没有缓过来。

  那场疲倦席卷了整个秋天,叶子从很高很高的树上掉下来,铺陈得到处都是。树枝和天空同样苍凉。

  有个女孩儿从墙上探出头来:“喂!”

  袁照没有理会。

  一粒石子被掷到她脚下,还是那个声音:“喂!”

  袁照转身往屋里走。

  女孩儿一激动,从墙上掉了下来。

  袁照:……

  “你倒是扶我一把呀!”女孩儿叫道。

  袁照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没有动。女孩儿于是唉声叹气爬了起来:“你也是犯了错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吗?”

  “我没犯错。”袁照说。

  女孩儿拍手笑道:“说话了说话了!我还当来了个哑巴呢——她们都这么说,说这屋里住了个美人儿,就是哑了,怪可惜的。”

  “我叫善钟,你呢?”

  “阿照。”

  这个女孩儿很活泼,像她从前。

  袁照没有问过善钟犯了什么错,都是她自个儿说的。

  “圣人……圣人你知道吧,看上我了,要我做他的妃子,我不乐意……”

  “为什么不乐意啊?圣人很难看吗?”夜来问。她给她们送柿子过来,柿子红得很好,一只一只像火里淬出来的。

  周昉很照顾姑娘,就是不便现身——怕姑娘难过。每次都送了东西就走。有时候是钱财,也有时候是信都阖家平安的消息。

  然而即便是这么好的周三郎,也不会带她们回信都,也不会给她们捎信。

  夜来有时候害怕,怕他们会把姑娘关到死——也许大姑娘过来就好了,也许安城王哪天会想起姑娘就好了,也许。

  然而没有,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善钟那个小娘子倒是很讨人喜欢,她多少让她觉得眼熟,这时候拿了柿子,得意洋洋道:“才不!圣人很好看的。”

  “那为什么不乐意啊?”

  “老了。”善钟的眼皮耷拉下来。

  夜来哈哈大笑,觉得善钟也是个人才——吹牛吹到圣人头上去了。

  “你不信我?”善钟很是会察言观色,登时就气起来,气得吃了两只柿子,又原地绕了几圈,才想要爆个大秘密唬这主仆一跳,忽然墙上有人朝她招手,立刻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冲墙上喊:“鬼鬼祟祟作什么?”

  那婢子不敢出声,只奋力比划,来回比划好几次,善钟还是一头雾水,婢子无可奈何,只得把手放在嘴边嘘声作口型。

  “你倒是出声呀!”善钟不耐烦。

  “尚书令——”

  善钟背都绷直了,慌慌张张抓着夜来在她衣上擦了两把,慌慌张张道:“不行我得走了,我阿舅来了……”

  袁照偏头看了她一眼,吩咐道:“夜来,给善钟娘子搬梯子来!”

  她想善钟说的也许是真的,她也许真的在宫里住过,真的差点被皇帝纳为妃子,也真的喊皇后“姑姑”——“只知道是族亲,不知道远近。”她这么说。如果在从前,得到这样的女伴,足以让她欣喜若狂。

第394章 袁家阿照(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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