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齐云与梁继新在王府门口告别。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 初时不过星星点点,而后便如鹅毛般渐渐密了起来, 等到回到地安门宅院的时候, 积雪已有寸余了。

  齐府与载熙贝勒府相邻,载熙刚刚被封为陆军部尚书, 即使晚间府上贺客亦络绎不绝,门前雪地一般狼藉。齐云只觉得龌龊非常, 不由皱了皱眉头。

  齐云的随行侍从名唤刘五, 是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的,为人机警又仗义, 是以深受宠信。此时在一旁催促道:“少爷, 我们别管他们, 还是早些回府吧。”

  齐云沉默良久忽然道:“如今看来, 还是她有先见之明。我齐逸飞空读了一肚子诗书,说什么致君尧舜上,能使风俗淳, 我只愿离那些龌龊越远越好。”

  刘五没上过私塾不识字,不明白他的用意,一时竟愣在那里。

  齐云冷笑道:“去把西城的那所宅院收拾出来,我以后搬到那里住。你先回府吧, 我去旁边的铺子里买些烟。”

  刘五答应一声默默退下。那雪下得越发紧了, 夜色深沉,天地间一片混沌,此时风停了, 空气却格外冷。齐云一人提了一只灯笼踏雪而行,四周的房屋殿阁皆被白雪笼罩,倒显得格外空茫洁净。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分明。齐云走上前问道:“大爷,现在几更了?”

  “已经三更了,冬天的夜又长又冷,您还是早些回家吧。”

  齐云笑了笑:“不妨事,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天总会亮的。”

  庆续三十六年正月,皇帝崩于养心殿西暖阁。原本皇帝圣躬不豫已经有些时日,但如今骤然崩逝,事出非常。军机直庐内很热闹。军机大臣连同军机章京皆集齐待命。

  眼下第一件要决定的事是,该不该即刻宣布哀旨?如果即时宣布,大行皇帝何时崩逝?领班的礼亲王决定召集一次重臣会议。不只军机,亲藩重臣皆到场参与了。

  户部尚书阎敬文是个直肠子,此时诧异道:“前些日子见皇上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就......”

  “子祥慎言。”汪鼎毓扫了他一眼道:“圣躬不豫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前几天越发厉害了些,皇上听信庆云观道士的谣言服用丹丸,最终至于大渐。说起来也是我等臣子失职,不能及时劝谏皇上。”

  礼亲王随即道:“元泽说的是。这帮道士最是可恨,等大行皇帝山陵事毕,我一定要找他们算账。如今且不说这些闲话,先应付眼前的大事,稳定局面最重要。”

  内务府大臣启秀熟知礼仪,此时开言道:“依下官之见,明天一早先发征医的上谕,再发皇上驾崩的消息。然后再发遗诏,宣明嗣皇帝入承大统,礼亲王为监国摄政王,按部就班的来,自然能够稳定人心。”

  启秀说的嗣皇帝是大行皇帝独子,今年才五岁大,是毫无争议的人选。汪鼎毓随即道:“我赞成。时候不早了,不能再议而不决,等消息的人得赶紧打发,不然谣言更多,于大局不利。”

  “好吧。”礼亲王拍板做了决定:“就这么办。凤阁文笔好,就由你来草拟遗诏吧。另外,最近革命党闹得很厉害,为了安全起见,要不要调兵入卫?”

  汪鼎毓沉吟片刻道:“下官以为不必。调兵徒然引起纷扰,而且花费不小。不如拿这笔钱救济贫民,倒可以安定人心。”

  梁继新亦道:“汪统领说的是,本来冬天一到,原就该办赈济了,而且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遗泽,监国的德政。”

  有这样面面俱到的关系,谁也不会有异议,当即商定,令户部尚书闫敬文,预备五十万银子,放给需要周转的银号、钱铺、典当,尽力维持市面的稳定。

  大家就这样谈着,等到一切商议妥当已是寅时了,在坐的诸位亲贵皆是困倦不堪,纷纷招呼侍从准备好寝具,准备军机值庐内在小憩。

  梁继新年纪尚轻,此刻尚无睡意,便去军机章京的值庐找齐云聊天。

  “凤阁,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今天一出门,见到街上剃头挑子人满为患,就知道大事已出了。”

  梁继新叹道:“大行皇帝的身子一向不好,入冬以来又接连闹了几次肝病,本元早就亏损得厉害。只是我不明白,大行皇帝也算是受过西洋文明熏陶的人,怎么会听信道士的谣言,轻易服用含有重金属的丹药?”

  齐云沉默片刻道:“终究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与寺宦之手,病急之时旁人一蛊惑,自然也就信了。”

  梁继新忙示意他噤声,低声道:“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逸飞你只和我说说便罢了。”

  云亦放低声音道:“我知道。只是礼亲王监国,是出自大行皇帝的遗命吗?”

  梁继新叹道:“启秀和汪鼎毓都一口咬定是的,宫闱之事本就暧昧难明,嗣皇帝又年幼,只得行此权宜之计了。”

  齐云冷笑道:“如今这局面,恐怕是庚子之乱前都意想不到的,别的不说,礼亲王、载熙贝勒,加上一众满人亲贵,才具皆平庸,有几个是能撑起大局的?”

  梁继新亦叹道:“礼亲王当政重用满大臣,排挤我们汉人,如今六部尚书汉人寥寥无几,满汉分域愈发严重了,长此以往,必要出大乱子。我是早就萌生退意了,逸飞你接下来如何打算?”

  齐云冷笑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我倒想留下来,亲眼看看这些人如何收场。”

  梁继新说得不错,大行皇帝入殓后没多久,以礼亲王为代表的满洲亲贵就忙着抢班夺权。二月初便下了上谕:设立禁卫军,专归监国礼亲王统辖调遣,并派贝勒载熙充专司训练禁卫军大臣。

  也不过刚有个名目,礼亲王便有了错觉,自以为雄兵在握,有恃无恐。在召见汪鼎毓商办军务的时候,便有意无意提起他现为军机大臣,又兼管直隶和北洋,担子实在太重了,想要再成立一个海军部,由宗室载择任尚书,主管北洋新军。

  这天下值后,汪鼎毓将儿子召入书房密谈:“咱们这位监国摄政王,性子可真是太急了,刚一上位屁股还没坐稳,就想着揽权了。”

  启霖冷笑道:“礼亲王不过一庸人而已。禁军的人员粮饷还未来得及筹备,他就真以为自己安枕无忧。儿子听说,礼亲王如今忙着筹建摄政王府,内务府找木厂估了价,要花费五百万两银子。这帮满洲亲贵书是读到狗肚里去了,甫一上位不想着如何稳定大局,收买人心,倒忙着卖官鬻爵自己享乐。再这样下去,亡国不远矣。”

  汪鼎毓叹息道:“□□皇帝立国的时候,怎么想到有如今这么一天。朝廷的那一笔烂账我们且不去管它。我这几年在天津和北洋招致人才,颇引人侧目,礼亲王上位以来又一心排汉,先说说眼下这一关怎么过吧。”

  汪启霖笑笑道:“儿子以为,与其留在朝中受人排挤,不如主动把位子腾出来,以退为进。”

  汪鼎毓皱眉道:“你是说激流勇退、辞官回乡吗?我倒是也想过,只是坐到我这个位子,就是你想退,恐怕也会有人不放过你。”

  汪启霖忙道:“爹爹想到那里去了。如今礼亲王昏庸,军机大臣大多衰迈,梁继新等新党虽服官数十年,犹是书生之见,如果爹爹真的激流勇退,这天下真的要乱了。”

  “那你的意思是?”

  “爹爹可以借口足部旧疾复发,辞去军机大臣见兼直隶总督的位子,仅保留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我们回到苏州老家后,只需要做二件事,恐怕朝中那些满洲亲贵便做不住了。”

  汪鼎毓不由笑道:“小子无知,乱发狂言,你且说说是那两件事?”

  “爹爹与英国和美国大使的交情很好,亦没少照应英美两国在中国的生意。只要稍微给他们透漏些风声,恐怕他们就会第一个坐不住,想要去和朝廷交涉了。朝廷早就不是庚子之乱前的朝廷了,洋人可以做得了中国一半的主,若英美的大使能够出头说话,不由得礼亲王不重视。”

  汪鼎毓笑笑道:“你就不怕有人议论我挟洋人以自重?”

  汪启霖亦笑道:“儿子还没说下一步棋呢。如今南方的革命党人闹得很厉害,若不是爹爹的新军震慑着,怕早就乱起来了。那些满洲亲贵平常读读三国哄哄人罢了,那里懂得训练新军,爹爹索性隐退让他们胡闹去。我们只需要向革命党人略透漏一点风声,到时候局面一乱,礼亲王还不得请爹爹再度出山。”

  汪鼎毓沉吟道:“这怕是不大妥当吧。若真是闹大了,恐怕难以收场。”

  汪启霖笑了:“爹爹,如今北洋和天津的将领大半皆是您的心腹,万一有什么异动,他们会提前告知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天下本来就应该是我们汉人的天下。那些满洲人庸弱无能,一心只想着揽权揽财,若任由他们折腾下去,国运只会更加糟糕。天命有常,唯有德者居之。您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论才德、论威望,比那些满洲亲贵要强百倍,早就该上位了。”

  汪鼎毓沉吟片刻决然道:“罢了,就是你说的,满洲的国运已经将尽了,可笑那帮权贵死到临头还不悔改。我并非恋栈之人,实在是情势如此,不得不出头。眼下宪政大纲刚刚颁布,十年的预备期关乎天下的兴亡,我实在不忍坐视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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