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温泉池水

  殷华侬刚经历一场大病, 又再次经历四个时辰的血战,回到寝殿, 只想痛痛快快泡进热水里。

  打仗的时候, 他对环境不能苛求,浑身是血是泥都不介意。在不打仗时, 殷华侬是有洁癖的,他每次早晚都要沐浴。

  从前, 冉轻轻总笑话他比女人还干净。

  温泉在寝殿的最东边, 这里的建筑呈半包围结构,泡澡的池子被琉璃瓦片遮住, 池子外是露天的花园, 可以赏景。

  池子旁有一道屏风, 裴监把殷华侬要换洗的衣服放在屏风旁, 便带人退下了。殷华侬沐浴的时候喜欢安静,旁边不需要有人伺候。

  脱下战袍,衣下的每一寸肌肤线条流畅, 不见半点赘肉。即便他用热毛巾蒙住了双眼,下半张脸也是很出挑的。只不过他平日里太过严肃紧绷,哪怕这张脸长得再好看,也无人敢盯着他瞧。

  唯一敢盯着他仔细打量的那个人, 现在也躲得远远的。

  殷华侬按揉着太阳穴, 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个女人。忙的时候还好,一旦空闲下来了,他闭上眼就是那个人红肿的眼睛和无声的泪水。

  没办法, 他只能把自己沉在水底。

  温泉水中的硫磺,微微刺痛着他的眼睛。细微的刺痛感,驱散了他脑海中那些挥之不去的画面。

  不一会儿,殷华侬的眼睛已经适应了泉水。刺痛感逐渐消失后,被驱逐的画面再次涌入他的脑海,更可气的是,这次还多了些幻觉。

  透过水面,他看到一袭绣着玉婵花的白色的衣裙由远及近,在池边停下。

  再仔细看看,原来不是幻觉。

  殷华侬沐浴时,胆敢进来的也只有一个人。殷华侬讶然,他以为她再也不会主动踏入他的寝殿。

  她来干什么?来找他吵架的吗?吵一架也好,总好过躲在偏殿里不理人。殷华侬并没有吵架的精神,他怕自己脾气一上来,便冲动得想要将她掐死。

  这个让人头疼的女人!

  她可爱的时候是真可爱,殷华侬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与她合二为一。她要是犟起来的时候,也是真的很犟,殷华侬想不通为什么她这样通透的一个人,非要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

  他猜出来她有秘密,她有心结。

  可她不愿说,他也从来不问。

  这一次他不哄她,也是为了借此机会,让她走出心中的魔障。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总不能每一次吵架都这样伤筋动骨。

  殷华侬突然从水里钻出来,他故意将水花弄得很大,劈头盖脸的浇在冉轻轻身上,害她浑身湿透,想惹她发脾气。

  冉轻轻没有脾气,她脸上挂着笑,身上还带着淡淡的玉蝉花香。闻到玉婵花的香味,殷华侬精神好了许多。

  见她不说话,殷华侬也没主动开口,他兀自坐在温泉的石阶上,低头按揉着耳后的风池穴。

  不一会儿,一双柔软的小手伸过来,停在他肩膀上。

  殷华侬抬头看她:“你干什么?”

  冉轻轻给他捏肩,她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很好看,好看得不够真实,像是虚幻中的光影一样遥不可及。可能是见他一直绷着脸,她加深了笑容,手下的力道更深了。

  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只要她还愿意笑就好了。

  也许她已经想通了,才主动来求好。

  殷华侬想,他再也不要跟她吵架了,吵架太耗费精力。

  “从前求你给我捏肩的时候,你总要讨价还价,不是说手指疼,就是跪坐着膝盖疼。”

  实在抗拒不过了,也只肯按揉一百下,多一下都不行!今天却是稀奇,捏了大概有两盏茶的时间也不喊手疼?

  大概是人长大了,知道错了,也懂事了。

  瞧她这般懂事,殷华侬也很心疼。

  他倒也不是喜欢享受被她捏肩膀的乐趣,她手指没有半点力气,捏在肩膀上跟挠痒痒似的。他只是喜欢看冉轻轻撒娇,用力推他一下,撅着嘴说我手痛,不捏了,不捏了!

  “其实一点都不疼,我是骗你的。”冉轻轻笑了笑,手下的力道越来越重。

  她这么说,殷华侬也就不阻拦她了。

  直到肩膀以下的身体泡在温热的池子里,肩膀以上的地方被冉轻轻捏在手心,慢慢的,他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有些昏昏欲睡。

  殷华侬无意间侧过头,见她纤纤十指充血肿胀,突然就心疼了。

  “停下吧。”

  “好。”

  殷华侬从水里起来,朝屏风走去,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长帕拭干水,穿上衣服。

  他有点不太适应,按常理冉轻轻这会儿应该跟上来,要么帮他擦干身上的水,要么趁机在他腰上狠狠掐一把泄愤。

  她今天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

  不知道为什么,殷华侬有点害怕这样安静的她。

  感觉到殷华侬的眼神,冉轻轻抬头,微笑着回望。

  究竟哪里不对,殷华侬也说不上来,总之,心里就是不大舒服。“你还坐在那里干什么,赶紧把湿衣服换了,当心着凉。我饿了,你快去换好衣服,过来陪我用膳!”

  冉轻轻点点头:“好,我先让裴监备膳。”

  殷华侬盯着她看了半晌,忍不住跟她说,他已经不生气了,她不用再这么战战兢兢的。可是冉轻轻已经屈膝行礼告退,压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

  正要用膳,裴监上前禀报,丞相前来求见。

  冉轻轻一听说丞相到了,立刻起身要出去,殷华侬抬手止住了她的动作:“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可以留下来听。”

  于是,冉轻轻留下了。

  殷华侬已经猜到丞相求见的目的,丞相和王叔是同一阵营的人,王叔造反,丞相虽未参与,却也没有将丞相造反的消息泄露。是以,丞相知情不报,也是逆臣。

  不过殷华侬不打算治他的罪,接下来的几年齐国还要打仗,他手里正缺人。有丞相在,可以帮他处理内政。

  丞相没有穿朝服,穿的是粗布麻衣,像是来吊丧的。殷华侬只是轻轻瞥了他一眼,也没生气,反而问他:“丞相用过午膳了吗?如果还没用膳,不妨陪孤一起用膳。”

  虞钟开门见山的说:“臣是来辞官的!”

  虽然是跪在地上,虞钟的目光里却含着傲慢,说话的语气也很无礼。若换了别人,这种态度杀一百次都不够。但虞钟是个有本事的人,留他一条命,可以救活千万人的命,殷华侬不想杀他。

  “我看你是来送死的!”殷华侬漫不经心的冷笑一声,然后拿起一旁的热帕擦擦手,丢在一旁,没心思再用膳。

  丞相磕头:“臣死不足惜,只求王上放过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

  殷华侬轻笑,问:“丞相一年的薪俸是多少?”

  “鹰币二十万斤,蜀锦两千匹,谷梁四十车,猪羊两千,白纸.....”

  殷华侬抬手,朝他晃了一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大齐的猪羊丞相家的小姐和公子用膳时是否有动用?尊夫人身上的衣裙可否有每年最新进宫的蜀锦?如果他们的吃穿用度都来自于大齐,他们怎么会是无辜的呢?”

  “我大齐朝堂予你薪俸,供养你全家,把你的儿子和女儿养得白白胖胖,让你夫人想买什么都能买得起。你现在跟我说你要辞官,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殷华侬说着说着,就把孤字给去掉了。

  “臣与罪臣殷弦是刎颈之交,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王上把他杀了,请恕臣无论如何都不能再为王上尽忠!”丞相再次磕头。

  殷华侬走到丞相身旁,蹲下来,与他直视:“既是刎颈之交?那王叔邀丞相一同造反之时,丞相为何不答应?”

  “因为王上比殷弦更适合坐在齐王的位置上。”虞钟垂下眼帘,将视线落在地毯的图腾上。

  地毯上的图腾,绣的是君子兰。

  谦谦君子,温和有礼,有才不骄,得志不傲。

  他与殷弦相识之初,殷弦就是这样的君子。

  虞钟想到了与殷弦初次结识之时,那时他刚出师门,郁郁不得志。流落于齐国,身无分文。白日在酒馆中斗文赢得几枚鹰币买酒和饼果腹,夜里睡在街边某个能挡风的角落。殷弦看中他的才华,邀请他成为门客,替他做主娶妻生子,于他有再造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没有殷弦,他很可能成为街头冻死的醉汉,死了也没人收尸。

  他本名虞子期,后来才改名虞钟,谐音为愚忠。

  那时的殷弦还是个爱笑的少年,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明明是个王子,却没有半分架子。他们过了几年斗鸡走狗,逍遥自在的日子。

  直到有一日,虞钟听说公孙央成为了齐国丞相,想起自己这一身的才华也并不比公孙央更差,何以成为了斗鸡走狗之徒?于是,他鼓励殷弦拉拢齐国旧势力,助他获得贵族们的信任,使殷弦从一个默默无闻王子,成为掌握齐国重权的将军,在朝野中的地位仅次于太子。

  后来,殷弦逐渐狂妄,谁都不服,可他唯独还愿意听虞钟的话。

  认识这多年,他也知道殷弦的弱点有哪些。他学识有限,目光不够长远,不擅长按计划行事,比起信兵书,他更信鬼神。即便如此,虞钟却还是愿意为他愚忠一辈子。

  虞钟看得远,估得准,猜准殷弦走到这一步也就到头了。

  因为,一个人能走多远,不仅要看他的个人学识和资质,还得看他身后的势力。

  殷弦自身资质不够,身后的势力更为老齐王所不容。

  老齐王辛辛苦苦才将都城迁到献阳,就是为了摆脱旧贵族的势力,他宠幸殷弦不过是为了安抚那些旧贵族,而不是为了让好不容易攥紧在手中的王权,再次旁落于旧贵族之手。

  虞钟早劝过殷弦,让他不要听老贵族们的怂恿与殷华侬作对,奈何殷弦听不进去。殷弦与殷华侬作对会落得什么下场,虞钟早就算到了,他能做的只是让这一天来得更晚一些,让殷弦死得更体面一些,最好让他在这世间留下骨血,在后世的史书中留下一些正面的事迹。

  可是,殷弦死了,他失去了目标。

  前方的路途铺满了朝阳和锦绣又怎样,没有殷弦,他不愿再苟活。

第64章 温泉池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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