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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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楚烟抬手掩上心口, 出神间怔怔自问:这怆痛从何处来?

  耳畔笑声却渐渐颓竭。

  恍惚之间,似乎有人淡淡地道:“我这一生,君不君, 父不父,身陷污泥之中, 天地俱晦,也觉不过如此。”

  “奈何天不怜我, 使我见片刻光明。”

  江楚烟心中反复绞痛, 那人语亦真亦幻, 分明未竟,却在平平一叹之后,再也没有半点声息了。

  她顷刻间察觉到挡在自己身前的宽阔脊背轻微的颤抖。

  江楚烟伸出手去,谢石反手撑住了她的肩。

  层冰积雪之间,江汜拄剑而立,嘴角犹然挂着笑意,七窍中却俱涌/出/血来。

  他还站在那里,如同一座栩栩的冰雕, 已然失去了生机。

  江楚烟失声道:“大哥……”

  她难以自持地跪倒在地上。

  天地冷寂,一时沉默无声,连遥远的战团都怔怔地放下了手中的兵刃。

  绵绵未绝的紫气已经在江汜身躯上脱离,犹然徘徊不去, 片刻之后,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气机牵引,忽然将谢石笼罩住了。

  殿堂楼阁之间, 有纷沓脚步声绕过广场,是云英殿中宴饮的百官终于得到了消息,在禁卫军的护持下匆匆而来。

  映入他们眼中的,却只有已然结束的战场,和广场当中持刀默然静立的玄衣男子了。

  梁首辅和身边的几位阁臣不由得面面相觑。

  无论是与今夜种种变故相关或者不相关,看到最终的这副情景,都不由得愕然失措。

  梁首辅在禁卫军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面孔,不由得沉声问道:“魏左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明英却沉默地看了他一眼,抹去了脸颊飞溅的血迹,静静地向谢石的方向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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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夜的雪和火终将止息,黎明的时候,笼罩了帝都一日一夜的阴云静悄悄地散开了。

  文武百官之中,金吾卫左指挥使魏明英和兵部尚书温扬的率先投诚,让收拾残局的许多事都变得容易许多。

  江楚烟一夜都没有睡,天亮的时候却也没有倦意,谢石没有强迫她休息,由着她点了人手,先把前夜里起火的那一处殿宇收拾了出来。

  许多人在其中就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她找到了长公主的遗体,也找到了建德天子的——他躺在偏殿里间的矮榻上,火箭向着殿前的人群射/出,那一间却并没有烧得十分彻底。

  能分辨出他衣衫整齐,仿佛只是小憩,只是嘴角血迹斑驳,似咳血不息,油尽灯枯而死。

  宋誉说起过故事里的许多事,但没有哪一次说过皇帝会有这样的病症,或许有许多秘密已经随着当事人一起掩埋于世,再也无从窥探了。

  江楚烟心中叹息。

  下午的时候,宋誉跟着后来的一批黑椋卫一起进了宫。

  谢石和文武百官们在玄极殿的偏殿议事,江楚烟替建德皇帝和闻人亭收敛了遗骨,又亲自往内帑定了寿材,主持着将天子与长公主入了棺。

  连同江汜已经凝成冰雕的躯体。

  如今帝都大局已定,不管是皇帝布下的暗子,还是三皇子、五皇子党,当此际天子大行,诸皇子夺嫡、谋逆不成,反受诛杀,这些人腹中千般话语也难以言说,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除此之外,朝中竟然还有相当几位人数不多、但位置关键的官员暗中投效了江汜。

  这些人大约是江汜真正的嫡系,态度与魏明英殊无二致。

  当时魏明英执着江汜写给他的密信,跪在谢石面前,对他说:“吾主遗命,言与谢君有三诺。一诺虽毁,余者仍践。”

  “吾主崩后,吾等当即奉谢君为新主。今后事君,一如昔日——”

  谢石微微敛眸,却最终默然而纳。

  群臣呼应,将进黄袍、玉玺,奉之为新君。

  梁阁老文采风流,当即就写了一封劝进之表。

  谢石却退了回来。

  他说:“我受燕王江汜之禅。”

  群臣都不免惊愕。

  也就是说,他们还要先给江汜一个合理合法的身份,将他奉为陈天子,然后才能把皇位禅让给谢石。

  在此之前,谢石只以摄政王的身份处置政事。

  如果换一个软弱平凡些的“摄政王”,这些官员们大约巴不得对方不受皇位,让他们慢慢地挑一个闻人氏正朔的新君,再把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摄政王踢到一边去……

  可惜遇上了已然羽翼丰满,手握江南之地,行/事又果决莫测的谢石。

  江楚烟想到当时那些老臣们憋得发紫的脸,不由得失笑。

  午间她终于得以偷闲小憩了半个时辰,就接到宋誉进宫的消息。

  谢石事务忙碌,宋誉来得迟了,就径自先来找江楚烟:“阿石半夜把那个江阴侯送到庄子上去,他受伤太重,最后还是没撑住死了。”

  江楚烟颔首。

  谢石要杀江阴侯杜季明,她是知道的,临出发的时候还特地到长公主府,让她不要担心——只是没有想到后来出了那么多的事,一夜工夫,竟就天翻地覆了。

  宋誉见她没有说什么,显然谢石没特地叮嘱,就知道这事不大,稍松了口气。

  他在年前就因为白秋秋窥探到他的踪迹而离了京,一直在京郊养兵的庄园里理事,中途还回了一趟雁栖山,说起家里的事:“最近永州事情太多,我劳烦槐序姑姑下了山,在永州的铺子里替我坐镇,阿烟妹妹别责怪我才是。”

  江楚烟知道他是怕她心里积着心事,有意说些松快的话引她开怀,领情地露出笑来:“我们槐序姑姑的月俸银子可不低,阿誉哥要借人,怎么也要开个双薪。”

  宋誉满口地答应:“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谢石如今身份变化,宋誉作为他真正的心腹,往后恐怕担子也不会有多么轻松。

  江楚烟抿着嘴笑了笑,没有提醒他这一点。

  宋誉倒有些跃跃欲试的,仿佛还有些遗憾,问道:“昨天夜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改朝换代这样的大事,我竟然没有在现场见证,人生不圆满。”

  江楚烟倒是亲眼见证,但提起却不免怅然,她想起那道冲霄而起的紫气,想到宋誉平日里最喜欢捣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不由得将当时的场景描述了,问他:“你可能猜得出这是什么缘故?”

  宋誉听得张大了嘴巴。

  他喃喃地道:“还有这么牛逼的事!”

  满脸的遗憾。

  被江楚烟看着,才醒过神来,挠了挠头,道:“我没在现场见到,也不好说到底是不是人为的,要是给我足够的工具和时间,我倒是能做出类似的光影效果,但是你说阿石当时看起来承受很大压力,让他很痛苦,这我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要仔细研究。”

  他叹息一声,看着江楚烟微微有些难看的面色,劝慰道:“古人的想法和技术也很厉害的,什么瑞兆啊,磁场什么的,听说秦始皇陵里用水银灌成银河,三万六千日月星辰,过了两千多年我们都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所以皇宫里有什么机关也很有可能啊……”

  一着急,就又开始说一些江楚烟不曾听过的故事了。

  她跟着笑了笑,不免叹了口气,道:“我也是真的怕。天工机巧,人为之事,没有什么可惧。只是若真有天命伟力,哥哥他……”

  他这一生,未免也太过辛苦了些。

  宋誉知道她未竟之意,不由得也沉默了片刻,又恢复了精神,道:“放心好了,这件事就交给我,我明天就去找人查资料,看看这宫城里到底有什么机关,一定给它安排的明明白白的。”

  这样的事,他们这些人当中,还真的只有宋誉最为适合。

  江楚烟抿唇一笑,却摇了摇头,道:“倒也不急……你还是先等着把哥哥托付给你的事都做好吧!”

  宋誉从她语气中听出莫名危险的味道。

  他摸了摸鼻子,怎么也没想通究竟是什么事——一直到摄政王把他丢到了户部,一道密诏,命他须在如今的户部尚书致仕之前熟谙一部政事,从来随心所欲、乐在孔方之间的宋誉,才知道“功成名遂”这味苦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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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都在一个月之中,送走了两位天子。

  建德皇帝大行后,因为岐王、恒王作乱就戮,睿王横死,宗人府的宗正请出了玉册,证实二十年前燕王的名字就已经被錾在了名册上,帝祚因此嗣于燕王江汜。

  燕王当时已然崩逝,灵位奉入太庙,谥庄宗。

  梓宫也被送入裕陵,与建德天子遥遥相去。

  皇陵封落下断龙石的那天,永州传来了一道奏报,言雁栖山主峰播星崖訇然作响,一日间无端忽然从中断折,引发永州地动,所幸播星崖远处深山,并无多少百姓伤亡。

  这消息并没有在帝都造成什么波澜。

  京城的百姓关注的是身边改天换日的大事。

  庄宗皇帝禅大位于摄政王谢中玉。摄政王受禅之日,立国号为“楚”,聘前陈长公主之女江楚烟为后,将登基大典与帝后大婚之礼并立。

  永延元年五月望,玄极殿前群臣俯首,新君携新后之手,走过如虹卧波的五龙桥,桥下/流水潺/潺,正是春日风熏人暖时节。

  三十九重白玉长阶,江楚烟微一迟疑,却被身畔有力的手掌撑住,与他肩并肩一处走来——她侧头望去,男人高大身形眉目如旧,惯常的一身玄色绣上山河湖海、日月黼黻,早已有了凛然不可侵的威仪。

  而当他感应到她的注视,将掌心的指尖握紧,与她共登丹墀,仍唤她一声“阿楚”,语气温柔一如当日。

  “蒙卿不弃,永缔鸾盟。惟卿惟楚,国祚恒升。”

  ——当他一无所有,也当他无所不有。

  ※正文完※

第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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