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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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寂寂, 有人风雪夜归。

  江楚烟犹然微微出神之间,江汜重新揽住了她的腰。

  她只来得及说一句“我自己走”,霜白的氅衣已经将她整个人笼在其中。

  狐裘柔软, 还带着年轻男子炙热的体温,但江汜身上的气息却冰冷——不似谢石的霜雪寒刀, 而是一股夜息香一般辛凉的气味。

  像他这个人一般,即使是稍稍靠近也要使人痛楚。

  江楚烟被掩在他宽大的襟袖之间, 江汜低下头来, 只能看见发顶一点依稀的乌色。

  知道安危和轻重的小姑娘, 温顺而安静地抱紧了他的手臂。

  ——原来她在这个时候,依然还对他有……信任吗。

  他淡淡地移开了眼,霜色的身形在高高的楼阁间飞掠而过。

  身后火光纵横,被埋伏、被放弃的人在箭雨的包围中奔突求生,无人注意到女郎跪坐在地上,手中犹自握着刺入胸腹的刀刃,她身后是熊熊燃烧的殿宇,风雪和极寒中不曾凝固的鲜血从血槽中流淌、溅落下来, 渗过地面厚重的雪层,流入地下纵横的沟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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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夜漏声催晓箭,上帝深宫闭九阍。

  紫禁深宫,凡楼阁殿宇九千处, 宫墙林立,巷陌纵横,江楚烟被江汜挟在身边, 只觉得这一次的路程比上一次更漫长无数倍。

  她不知道江汜要把她带到什么地方去。

  眼前却忽然一亮,从氅衣的缝隙里透进光来。

  脚下在顷刻之后跟着踩上了实地。

  江汜松开了钳在她腰间的手,在她背上轻轻一推。

  江楚烟下意识地遮了遮眼,片刻才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明环境,睁开眼就看到殿前沉默肃立的禁军,一位中年模样的将领摘了头盔,似乎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上前来同江汜说话。

  他穿着錾铆精致的明光铠,溅了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斑斑血迹,一身的煞气,江楚烟不认识他的脸,却认得出他的甲胄。至少是三品以上的武官。

  她垂下眼向殿角退了几步,不欲听到江汜与这位显然是禁军高层将领之间的对话。

  殿宇寂静,从门口看出去,能看到宽阔而空旷的汉白玉广场,五龙桥安静地伏卧在御沟上,白雪飘落下来,将淙淙流水声都冻住。

  再向北看,巍峨的大殿矗立在三十九层的长阶高台之上,金顶重檐,极目不尽,如传说之中的天人仙宫。

  这里竟然已经是宫城正殿、大朝和庆典才会开放的玄极殿左右的配殿里。

  江汜带她来这里做什么?

  魏明英同江汜说过了话,就领命率部向外去,临走的时候不由得又向那个立在门口的小姑娘看了一眼。

  江汜却信步走过来,不偏不倚地遮住了他的视线。

  魏明英知道江汜为此不悦,就深深垂下了头。

  禁军从左右配殿中涌/出。

  就在同一时间,数百丈之外的宫城墙下,原本应该有重兵把守的城门却霍然洞/开了。

  武士从城外、墙头涌下来,迅速地结成阵型,与广场这一端的禁卫军遥遥对峙。

  火把的光辉照映,玄衣男子立在城头,距离遥远,江楚烟看不清他的身形。

  她下意识地奔出了殿门。

  那人原本姿态疏冷,但不知道是不是江楚烟的错觉,当她忽然出现在侧殿檐下灯火的光影里,而那道视线遥遥地投过来,就仿佛整个人都绷紧了。

  她喃喃地叫了声“哥哥”。

  江汜却跟着走到了她的身边,道:“外面有雪,你回去吧。”

  虽然有飞檐的遮挡,但雪片还是被风卷着吹过檐廊,她无声地摇头。

  江汜垂着眼,沉默了片刻,却忽然笑了一声,回头对身边的禁军说了句什么。

  那禁军垂着头离开了,江汜没有再说话,负着手徐徐走出门去。

  他道:“谢公子,别来无恙。”

  高墙上的男子淡淡地道:“江公子毁诺背信,亦当无恙。”

  风声如磐,但这两个人的对话却仿佛送到人耳边,清晰可辨。

  江楚烟心底微微一酸。

  谢石似乎懂得她此刻的心情,忽然温声道:“阿楚,我来接你了。”

  虽然看得出眼下剑拔弩张的态势,但在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的时候,江楚烟心中的无措还是慢慢地平息下来。

  江汜却轻缓地笑了一声。

  他道:“谢公子要接我妹妹到何处去?”

  他负着手,火把的光焰照亮他的眼睛,有种说不出的明亮妖异,含笑道:“何况孤与谢公子既无君臣之义,亦无友故之情。”

  “无据之诺,毁又何妨?”

  城头之上,谢石微微一笑,道:“就依闻人公子所言。”

  他抬手扬鞭。

  江汜在他说出“闻人公子”的时候面色已然森冷如铁,道:“来战!”

  漫天飞雪如席,朱色披风翻卷,谢石的身影已如游隼般疾掠而下。

  两壁对峙的军士如同洪流,涌过五龙虹桥、御沟流水,在宽阔的广场上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江楚烟一向深信谢石的武技拔群,但至此时仍旧忍不住心跳战栗。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江汜出手,也从不知道他在武道上同样有出众造诣,更不知道这两个人究竟能不能分出高下——

  她紧紧地盯着广场中央相碰的两人。

  身边却忽然有人低声道:“小姐。”

  江楚烟侧头,就看到那名受江汜之命离开的禁军走了回来,将一柄伞呈到她的面前:“主君令属下为小姐取来。”

  纤细而温润的紫檀木伞柄,雕着出/水莲的阴文,素色的伞面,褶皱被打理得整整齐齐。

  熟悉的一柄伞,以至于江楚烟心中有片刻的空白,才接在了手中。

  那名禁军初时跟在江汜的身边,江楚烟觉得他该是江汜的亲信才是,可是场中战况激烈,他却没有过去,而是把守在了殿前,仍旧像一位沉默的侍卫。

  江楚烟的注意力仍旧回到了场中。

  刀光剑影交错,交手的二人有来有回,身边的兵士却连余波也难以耐受,战团渐渐向两边偏移,竟然硬生生在乱战中央割出了一片空白。

  坚硬的金属锋刃相互摩擦,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长吟。

  谢石身形微晃,足跟错后半步,才卸去了手臂上传来的冲力。

  对面的江汜却连退了四、五步,微微垂首,片刻抬起头笑了起来。

  他道:“痛快!”

  火光摇曳,他洁白的齿牙挂上了一层淡薄血色,又被他不甚在意地舐/去。

  谢石漠然道:“闻人公子尚能再战?”

  江汜放声长笑,说不出的阴郁和凌厉。

  他道:“谢中玉,你一生恣傲,不曾与本朝有一拜之义。”

  谢石平生至此,不曾入朝拜过玉阙、不曾折腰唤过“吾皇”,他与陈天子之间,竟然未有过半点君臣名分。

  他注视着面前的江汜,神色冰冷,却有无名危险、雀跃与说不出的激荡,如电流般游走过他周身血管和毛孔。

  江汜凝视着他,忽然道:“儿臣领旨——”

  不息的血液在地下静静流淌、沉浸,直到这一刻,仿佛终于得以呼应,刹那间怦然而动。

  帝宫正北,玄黄紫气冲霄而起,破开铅灰色云层,直射斗牛。

  源源紫气如流席卷而来,涌/入江汜的身体。

  谢石瞬息间如遭重击,身形蓦然一晃。

  江汜仰天闭上了眼。

  大雪纷纷,至今仍然没有止歇之意,反而越下越大,越下越急,轻/盈的雪片落在两个人的战场上,却仿佛有山一般沉重,簌簌地积压在谢石的发顶肩头。

  谢石的身形止不住地微微颤抖,汹涌而来的巨力压在他的背上,逼/迫他俯首、逼/迫他屈膝、逼/迫他在大陈的帝宫之前跪下来——

  这力量无形无质,不循人力,而仿佛是浩荡天威,命运之枷,重重地锁在他的身上。

  谢石双手紧握成拳,青筋从肌腱间迸起,这一刻仿佛他还是多年前那个不屈的少年,听闻命运的不可违逆,而他却偏要逆天而行,向死而争。

  何为命运?!

  何为天道?!

  是上善老人的闪烁其词,还是无稽话本的剧情注定?

  骨骼发出难耐的低吟,极大的痛楚里,喉间沁出铁锈的腥气。

  而那磅礴澎湃的伟力,连同冰冷刺骨的落雪,在某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耳边有遥远而扭曲的声音传进来:“阿烟,你要插手?”

  不知道何处来的一点余力,让谢石茫茫然睁开了眼。

  漫天的白雪里,有道纤细而刻骨熟悉的身影挡在了他的眼前。

  素净的伞面倾斜下来,将他密密地遮蔽住了。

  江汜一双眼重新变成了赤红颜色。

  他定定地望着江楚烟,声音凝滞如深冰底水,道:“你要选他?”

  江楚烟喉间哽咽。

  她说不出话来,只有身形笃定不移,分明是细致的腰身,却竭尽全力地遮挡着身后的高大男子。

  身后却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的肩。

  玄衣男子方才分明已经受了极大的苦楚,此刻稍稍喘息,又恢复了平静的姿态,连力道也不容拒绝,江楚烟微微趔趄,就被重新护在了身后。

  “阿楚。”谢石平静地道:“我说过,凡我未死,就该我来护你。”

  江汜猩红的眼注视着面前的情景,片刻之后,低低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

  他笑声越来越高,停云遏雪,到最后竟至声嘶力竭。

  江楚烟抵在谢石身后,眼中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只觉得那笑声中似有无尽言语,却最终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

  她与江汜一场兄妹,只有半年的相处,也犹然彼此疏离,不曾有片刻亲爱。

  ——又何至痛到此处,竟如万刃相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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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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