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微笑着看他,冷漠,又不屑。

  两人的呼吸静静在湿冷阴暗的地下室中游窜,空气中散发着霉菌的味道。

  他的手缓缓放了下来,脸色铁青地盯着我看。

  「贱货!」我出声嘲讽,笑靥灿烂,「如果东西在我手里,冠月,我会立刻打烂你的头,然后用你的脑浆在墙上涂鸦,告诉全世界你就是个杀不了我,连爱我都不敢承认的贱货。」

  他沉默地扑向我,沉默地占有我,沉默地退出我,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不发一言,反倒是我,对他分外配合。

  「随安,就当你说的都对。」最终,他用力箍紧我的后脑,喘着气说,「可你还是不明白,我究竟想要什么。」

  或许我不知道他想要什么,可我至少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想要什么。

  这个人好看又强大,我曾想要他爱我,而最后我如愿以偿。

  被一个好看又强大的人爱着是很幸运的,尤其是当他一心一意,只爱着你的时候。

  可梁冠月是好看又强大的魔鬼,他的血天生就是黑的,他的每一根骨骼都浸泡在邪恶的基因里。

  他并不会因为爱上了我,就忽然变得正常起来。

  这样的爱不是我想要的——或许他想被我拯救,但我不会,我不会赌上尊严和底线,用我的人格作为祭品去拯救他,我没有这个义务,他也没有这个资格。

  浪子回头金不换,可他不是想为了我回头,他是想踩着我回头。

  我绝不会为了他搭上我的人生。

  伏在我身上的人渐渐平静下来,我摸了摸他的头发,用最温柔的语气问:「冠月,够了没有?」

  他身体僵硬,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不介意他阴沉的眼睛,抬起脸吻了吻他:「够了就上楼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依旧沉默,从地上的衣服里摸出手铐的钥匙。

  我轻轻按住他的手,微微摇头:「你上去吧,冠月,我今天太累了,我不想洗澡了。」

  他的手一顿,还是将钥匙插进了锁孔里。

  「真的不想洗了,反正都是你的东西。」我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轻松地说,「你知道的,我从没嫌过你脏。」

  我曾是拿出真心实意来爱他的,是他自己嫌自己脏。

  「不是带你上去洗澡。」半天,他低着头不看我,转动了钥匙,哑着嗓子对我解释,「带你上去睡。」

  我静静地看着他,就这样看了很久,久到他不得不抬起眼睛跟我对视。

  他打横将我抱起,走了几步,实在是避不开我的眼睛,才含糊地说:「你关节疼。」

  我哼笑了一声,这笑里只有嘲讽,他听得出,我也没想隐藏。

  「随安,我又做了自我感动的事情,对不对?」

  「我说过了,没用的,我永远不会被你打动。」

  「可我没想打动你,随安。」他的眸子一动,忽然望向我,目光那么坦然,令我有了片刻的失神。

  「随安,我做这些事情,从来就不是为了打动你,我这么做,只是想骗自己我其实对你很好,只是让自己能更加心安理得地占有你罢了。」

  他是如此理直气壮,别说是羞愧,就连纠结也未见一分。

  在这种人身上,连人性挣扎的过程,都是一种奢望。

  他将我轻手轻脚地放在柔软的床上,盖上被子,掖好被角,低下头轻轻吻我的额头和眼皮,蹭过鼻尖,望着我的嘴唇片刻,却最终没有吻下来。

  这个过程中,我只是睁着眼睛盯着他看。

  他用手遮住我的眼睛,轻轻亲了亲自己的手背,我却用被他解下来的手铐套住他的脖子,将他拉向我,一寸一寸缠绵地吻。

  他止住我的动作,取走我手上的手铐,躺在我身边,才低低地说:「睡觉。」

  我是真的笑了出来。

  「冠月,我前几天真的以为,你不沉迷于我,原来不是,你只是不沉迷于性。」我平躺在柔软的床上,轻轻比起眼睛,懒懒地说,「其实你对这事没什么欲望,相反,你比大部分人更清醒,更克制,连我都比你投入。」

  我侧过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你做这些事只是在证明你拥有我,你在宣誓所有权,本质上和撒尿标记差不多。冠月,有时候你比我更像是一条狗。」

  他没有否认我的话,也没有之前被戳破的激动,只是说:「随安,有的时候你在折磨我,却不自知。」

  「我可以放过你的,冠月。」我直视他的眼睛,向他发问,「你可以放过我吗?」

  「不行。」

  我没抱什么希望,此刻也谈不上什么失望。

  「冠月,」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对他说,「你刚才何必留我一命。」

  他忽然发出一声笑,转过来,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随安,你那么热爱的生命,现在却因为我,而想放弃吗?」

  「你很高兴?」我问。

  「我喜欢你为我费尽心机的样子,随安,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拯救不了你的,冠月,你是个魔鬼。」我侧过身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别指望我,我不会陪你下地狱。」

  他捉住我的手,细细地在他脸侧摩挲:「可是我会烧了天堂。」

  这几天我偶尔会想起刚刚认识梁冠月的时候,他非常知道我喜欢什么,我的梦想,我的兴趣,我的审美。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那么快就讨得我的欢心。

  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对我的了解并不仅止于此,他还知道我的成长经历,我的家人朋友,我的职场生活,知道我自己都可能忽略的许多细节。

  是我对他的了解太少了,甚至直到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

  他想把我变成一条狗吗?可他这些天为什么会允许我对他的频频冒犯?

  是他想学会像正常人一样去爱吗?那他又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里有不加掩饰的欲望,我曾以为那是性欲,可我频频试探,却又发现并不全是。

  其实他是一个作息很规律的人,在面对大部分的事情时,他都自律得几近压抑。此刻,他也是早早地醒来,厨房里传来煎锅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场夜雨。

  我拖着脚镣来到厨房,从背后抱住他,踮起脚尖轻轻吻他的颈后。

  「热。」他没回头,轻轻地对我说。

  于是我把吻换成煽情啃咬,噙着他脖子上一块细嫩的皮肉,用尖牙去轻轻地折磨。

  他说过,我不该被他摸到我的尖牙,我偏不信。

  「别闹,烫着你。」他侧过头,摆动手臂挣了一下。

  我不依不饶地缠上去,压低声音问:「什么烫着我?你烫着我?」

  他啧了一声,关了火,回过头靠在橱柜上看着我,表情没有不满,也没有欢愉。

  我抓起他的手,牵着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我的头,对他说:「冠月,你这双手还真不一般,剪得还挺好看。」

  于是他的眼睛顺着我的脸缓缓下移,扫过我的脖子,戴了他最初送我的那条项链。

  再往下,他轻轻蹙眉:「怎么这样穿?」

  我穿着他昨天换下的白衬衫,还没来得及洗,周身都是他古龙水混着洗衣液的味道。衬衫是经典款,一点多余的设计都没有,我穿起来很宽松,袖子遮住半个手掌,下襟则将将盖住大腿。

  我不以为意:「这样舒服。」

  他勾起嘴唇笑了一下:「你勾引我?」

  「什么叫勾引,我们是情侣,被你说的跟偷情一样。」我抬起手取下他的眼镜,自己戴起来,问,「好不好看?这样有没有一点像你?」

  他又将眼镜拿了回去,对我说:「随安,别遮住你的眼睛,就这么一直看着我。」

  重新戴起眼镜,他的目光扫过我的腿,落在我戴着镣铐的脚上。

  瓷砖很凉,看了一会儿,他像扛沙包一样把我扛回了卧室,途中甚至轻飘飘地拍了我一把。

  我坐在床边,他半跪在地上给我穿鞋,只要一抬头就能发现,我只穿了一件白衬衫。

  可他心无旁骛地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转身回了厨房,几分钟后又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出来吃饭。」

  我在餐桌对面看着他,桌下的腿像甩不掉的蛇一般紧紧地纠缠,脚镣在安静的房间里发出琐碎的声音。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折磨他——他受不了我这样,他宁可我恨他,算计他,他才能冠冕堂皇地找到伤害我的理由。

  「随安,」他终于叹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看着我,「这一招,你还真是屡试不爽。」

  「招数不在新旧,管用就行了。」我笑了笑,低着头用筷子在碗里百无聊赖地拨弄,半天才说,「冠月,我这个月没来那个。」

  他放下筷子,抬起眼沉默地看着我。

  「你不放心我去医院的话,可以先买试纸。」

  他看了我半天,忽然笑了一下。

  「随安,当我发现我是个疯子的时候,就去做过手术了。」他用餐巾好整以暇地擦净了嘴,靠在椅背上松弛地看着我,「我这种人,怎么能有孩子呢?」

  我没说话。

  「随安,你在撒谎,你想出去,你想找机会逃离我身边,但是没关系。」他笑得很温柔,我甚至看出了一点宠溺,「我说了,不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我都喜欢你为我费尽心机的样子。」

  我听了他的话也笑:「想骗你真不容易,冠月,可我总有一天会成功的。」

  「嗯。」他没否定,也没质问,只是很平静地给我盛了一碗热汤。

  「冠月,」我按住他的手腕,缓缓吐出一口气,鼓足勇气抬起头,「我知道你接了郑嘉颖的电话。」

  他放下汤碗,拨开我的手:「你好像忘了,宝贝,我不喜欢你提她。」

  「你和她说了什么?」我轻声追问,又补上一句,「告诉我,冠月,我愿意为了这个答案,接受你的任何惩罚。」

  他的手一僵,我对嘉颖的关心让他非常不满,我知道他生气了。

  我是真的做好了承受任何事情的准备。

  「用不着。」他最终却没有发怒,取了我的手机丢在桌子上,「你自己问她好了。」

  手机在光滑锃亮的大理石桌面上转了几圈,颤颤巍巍地停住,我伸出手去,将信将疑地拿了起来。

  「我能先看看消息吗?」我问。

  他玩味地看着我:「你觉得呢?」

  我犹豫了一下,点开短信箱,里面都是些垃圾消息,微信里收到了几条闲聊,都不是什么急事,大部分得不到我的回复,就作罢了。

  这或许就是成年人社交的分寸感。

  我往上翻,被我置顶的联系人备注是冠月,后面还贴了一颗粉色的爱心表情,停在界面上的最后一句是:我快到餐厅了,一百天真的过得好快呀!

  哪怕只透过冷冰冰的文字,我也读出了自己当初的欢愉。

  于是我怔怔地望着这行字出神,久到他出声叫了我的名字。

  「后悔吗,随安?」

  我关掉界面,轻声说:「后悔有用吗?」

  「你能这么想也挺好的,这或许就是命吧。」

  命?

  我没搭茬,在通讯录里找到佳颖的电话,拨了过去。

  我从未觉得接通电话前的忙音如此冰冷,如此漫长。仿佛一个世纪过去了,佳颖依旧没有接起电话。

  不祥的预感从我心底冒出来,像被打开的潘多拉盒子,一发不可收拾。

  他或许说了什么,让佳颖误会了我。

  他或许恐吓了她,让她不敢再联系我。

  又或许他……

  我开始发抖,抠着手机的后壳,看向梁冠月。

  他也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我缓缓地将手机从耳边放下,盯着他,轻声问:「你把她怎么了?」

  他冷眼看着我,没有一丝情绪,像块石头。

  我的心脏快要爆炸一般飞快地跳,跳得我想吐。

  从座位上站起来,我上前几步,揪着他的领子,声音发颤地质问:「她在哪呢?你把她怎么了?」

  他一动不动,一双冰冷眼睛紧盯着我的脸,半天却忽然笑了一下,低声说:「杀了。」

  我忽然失了魂,后退两步,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却勾起笑容,甚至罕见地跷起腿,摇晃杯中的红酒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我用你送我的球杆把她杀掉了,敲了七八下,第一下还没死,第二下脑袋就碎掉了,眼珠子都流了出来,还好套了四层袋子,险些弄脏我的衬衫……对了,就是你身上这件。」

  他的话语像带刺的刮刀,一点一点将我凌迟。

  我不受控制地给了他一巴掌,想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无果,我抓起他盘子里的餐刀,双手握住指着他。

  我以为我会发抖,却一动都没有动。

  我连一只虫都不敢踩死,但此时,我像个以杀戮为使命的战士。

  「冠月,我不想骂你魔鬼了。」我往前挪了一步,「我成全你,我们一起死吧。」

  他笑了一下,这笑分明是冷笑,但是却很温柔。

  「你想给她报仇吗?宝贝,可能我真是个疯子,你们口中那种友情,我真的感觉不到。」

  「与其说要给她报仇,冠月,」我又上前一步,「我更想亲手摸摸,亲口尝尝,你的血究竟有多冷。」

  他摊开手耸了耸肩,语气很轻松:「那看来,这件衬衫上是注定要见血了。随安,我准备好了。」

  我再上前一步,脚掌离开地毯,铁链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当的一声。

  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伴随着欢快却机械的铃声,佳颖的名字在屏幕上赫然跳动。

  恍惚刹那,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犯了致命的错误。

  转瞬之间,他夺走了我手中的刀。

  我惊叫一声,把手机丢了出去,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瑟缩地跌坐在房间角落。

  手机摔在地板上,却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我把身体紧紧靠在墙上,退无可退,只能看着那个拿着刀靠近我的人。

  他也看着我,缓缓走向我,就像刚刚我缓缓走向他。

  我想我是要失败了,我即将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断送性命。

  他却弯腰捡起我落在不远处的手机,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递给我。

  「接起来。」

  我瑟缩着摇头。

  他不说话,保持着递手机的动作原地不动。

  我躲不过,取走手机,颤颤巍巍地按下免提。

  嘈杂的音乐和人声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喂,亲爱的,刚刚太吵了我没听见。」她跟身边的人喊了几句什么,换了个相对安静的地方,「好了,你说吧。」

  我不想被她听出什么,于是故作轻松地问:「你也太有闲心了,大早上蹦迪。」

  「我被公司派来德国培训两个月呀,你男朋友没和你说吗?」她听起来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说,「你也太不够意思了,交男朋友也不告诉我,还怕我抢你的?」

  「这不是还没到时候,没来得及……」

  「都同居了还没到时候呢?亲爱的你够 open 的啊!」她顿了顿,又说,「不开玩笑了,有时间我得请你和你男朋友一起吃个饭,上次我给你打电话想说说培训机会的事,他说你去洗澡了,聊了两句,他直接跟我们老总打了招呼呢。」

  我的心一沉,强撑着搭腔:「是吗?」

  「是啊,听说你总跟他提起我,他可都吃醋了!」

  我舔了舔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全渡进肺里,转了一个来回又吐出来。

  身体中的氧气却好像依然少得可怜。

  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声音有些嘶哑:「佳颖,我这几天忙,过一阵子再联系你。」

  挂掉电话,我将手机随意放在地板上。

  我捂住脸,疲惫地顺着墙面往下滑,颤抖的声音封在手掌里:「你可以开始了,冠月,你的惩罚。」

  我的冲动可能要害死我了,可能,最终要这样结束了。

  「把手放下来,看着我。」他平静地对我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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