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隆冬已过, 开了春，天气逐渐回暖。但刚下过雨，但也很是凉爽, 沈寂觉得, 这样的温度，可以让攸攸出来陪他坐会儿了。

　　但他始终是不放心的, 着了人, 搬了一些冰块放在院中秋千边。

　　确认温度已经与冰窖内无二了，沈寂才进入冰窖。

　　他远远看见躺在冰床上的那个人影，唇角就自然地勾出了一个温柔的弧度。

　　他轻声走了过去，好像躺在冰床上的人只是睡着了一般。他在她身边坐下, 抓住她一根冰冷的手指，握在掌心中，轻轻把玩。

　　“攸攸, 你都睡了一年多了，怎么还不醒呢？”

　　沈寂握着她的手，深深看着她, 怎么还不醒呢？

　　已经过了一年多, 他不像最初那么偏执疯狂了，不再上天入地寻找灵药让她还魂，也不再在还魂失败后暴怒难控，肆意破坏。

　　这一年多的时间，他一听到有还魂的灵药或妙方就不顾一切，不惜代价的要得到它们。然后带着满心的希望, 忐忑的将这些东西用在许攸身上，最后又经历最黑暗的失望。

　　一次次看到希望，又一次次失望后，现在他已经能够静下心，慢慢等待。他想，攸攸肯定会回来的，只要他等着，不再闹事，不再惹她生气，她肯定会回来。

　　在一次次的磋磨中，沈寂张扬的性子已经收敛了很多，他仍旧常笑，只是不像以前一样流光溢彩。他的笑淡了很多，温和沉静了很多。

　　他坐在冰床边，握着许攸的手，不疾不徐地将今天的事一点点与她分享。

　　“我已经很久不吃食物了，倒是不饿的，不过今天小厮说山里找到些新的果子，味道不错，我也尝了尝。酸甜的，汁水很多，你应当会喜欢……

　　“昨儿下雨了，温度低了些，你一会儿可愿与我出去看看？我学了烹茶，人类的玩意儿，你或许也会的？”

　　沈寂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眼角眉梢始终带着温和的笑，像是一对老夫老妻，在分享生活琐碎。

　　说了半天，他才将许攸从冰床上抱起，抱到了冰窖外。

　　因为有了大量的冰块堆积，院子里的温度并不高，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也不会对攸攸的身体造成损害。

　　他始终不肯承认这只是一具尸体。

　　庭院里搭了一架秋千，天冷时，他就总喜欢让攸攸坐秋千，他自己在后面帮她梳梳长发。

　　他每次都很小心，动作轻柔无比，但即便如此，攸攸还是会掉下很多长发。

　　沈寂看着缠绕在自己手上的青丝，心绪就翻涌起来，难以遏制的怒气就冲上头顶。

　　他学着淡然，学着收敛，学着控制情绪，但在看见这些掉落的长发时，还是瞬间就失控。

　　这些极易掉落的大把黑发，在向他无情彰显着眼前的“许攸”已经只是一具尸体的残忍事实。

　　沈寂的眸子一瞬间变得血红，嘴角始终挂着的温和笑意凝固了一般，他只心绪一动，手中握着的玉石发梳就成了粉末，眨眼间被风吹散。

　　在面对“许攸已死”这件事上，他固执而不讲理，迁怒于身边万事万物，就是不肯承认她死了。

　　他努力吸了一口气，慢慢平复情绪。是的，他不能放任自己的情绪外泄，攸攸会察觉的，会生气的。

　　她并不喜欢打杀，也不喜欢他随便使用武力。

　　眸子已经恢复清明，唇角的笑也生动起来。他动作极轻地摸了摸她的发丝，柔声道：“攸攸，刚才那柄梳子不小心摔碎了，我差人再去拿一柄。”

　　不过他还没叫人，已经有小厮跑了进来。

　　沈寂听见动静，眼一斜，冰冷的目光扫过去，直接吓得小厮钉在了原地，僵了半天不敢动。

　　沈寂跟“许攸”在一起时，并不喜欢被打扰。

　　小厮也是心惊胆战，虽然一直都知道少主修为极高，随便跺跺脚就能弄死半城妖，但以前的少主顽劣张扬，是可以接近的，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阴郁无常，让人打心底里害怕。

　　“少、少主……”小厮心里打震颤，腿肚子发抖，也得硬着头皮说，“东方域主求、求见。”

　　沈寂漂亮的眸子眯了眯，哼笑了一声，眼角眉梢倒是恢复了一些往昔的张扬，“顾闻景呀，不见，让他滚。”

　　小厮吓得一个劲发抖，但还是要把东方域主的话传达完全，“域主说、说找到办法救……少主夫人了。”

　　他说着，偷偷瞄了一眼秋千上的“少女”，但立刻胆寒地收回了目光。

　　东方域主说的是许攸，他可不敢，整个岭南都知道，这具尸体是少主夫人。

　　沈寂的神情变了变，想了想，还是决定见顾闻景。

　　不过在顾闻景到来之前，他先将许攸抱回了冰窖中，并且用结界密密护住。

　　许攸是为了护顾闻景，才变成这样，顾闻景有一段时间相当失落自责，所以许攸就顺理成章地被沈寂带回来了。

　　这一年多时间，顾闻景渐渐缓过来，偶尔也是想要把许攸抢过去的，但还是本着逝者为大的原则，并没有太强硬去打扰她。

　　但沈寂总觉得他心怀不轨，绝不会让他见到许攸的。

　　顾闻景这次前来倒也不是打算抢“人”，而确实是像小厮所说，找到了救许攸的办法。

　　虽不能断定有用，但只要有一线机会，也是要试试的。

　　据顾闻景说，有个名为江术的隐世高人最近出关，这人修为一般，但却练了一身起死回生的好本领。

　　据说即便神魂破裂，只要尚留一丝在人间，他都能让其起死回生。

　　现在，沈寂和顾闻景都没办法确定许攸的神魂是不是还在人间，但孟屿那一掌虽厉害，以许攸的修为，应该不会魂飞魄散。

　　不过谁也无法判断，多说无益，去了才知道。

　　沈寂也听说过这个人，但身怀绝技之人，多少都有些傲气，据说十分不好结交，软硬不吃，只看他乐意。

　　“江术这人，据说很难结交……”

　　“他以前是雪泽的人，当年孟屿统领雪泽，虽很少与外界接触，但据说臣民皆对他心服口服。”

　　“你的意思是？”

　　“孟屿在南岭宫外。”

　　沈寂听了这话，神情僵了一瞬，但旋即恢复正常。孟屿是害死许攸的凶手，这个结一直在他心里，但现在不是清算这个的时候，先救回许攸，比什么都重要。

　　沈寂垂下眼，点了点头：“嗯，我差人请他进来。”

　　孟屿自上次城门一战后，再也没来见过“许攸”。已经不需要任何人谴责他，他自己的愧疚已经将他逼到绝境，让他完全封闭自己，在不见天日的心牢里度过一日又一日。

　　他变得越发沉默，曾经冰冷骇人的眸子此时已如死灰一般，没有一丝光彩，没有半点生机。

　　这一年多，但凡见到过他的人，想到的第一个词便是“行尸走肉”。

　　沈寂既然决定带着许攸去找江术，便将她从冰窖里抱了出来，放在了秋千上。

　　孟屿一进入庭院，入目便看见了坐在秋千上的少女，整个人就震在了原地，明显地抖了一下，像是站立不稳般要摔倒。

　　他像失了神一样，站在门廊处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靠近几步，却仍不敢靠得太近。

　　他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她了，眉眼鼻唇，甚至眼睫都清清楚楚。孟屿有些怔忪，她脸颊似乎还有微微的红晕，皮肤看起来光泽有弹性，生动鲜活。

　　她静静地坐在秋千上，双眼自然闭着，像在小憩。孟屿死死盯着她，似乎她下一瞬就会睁开眼，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带着点狡黠，脆声叫他“半山妖”。

　　孟屿一直看着那张脸，看得双眼发酸，视线模糊。

　　“小茉莉……”

　　他耗尽了所有力气，却只叫出了这一个名字。他垂头用手背遮了一下眼，手背上一片濡湿。

　　孟屿就这么遮着眼，在原地站了很久。顾闻景和沈寂在一边默默看着，却也没打扰他。

　　三人情绪都有些翻涌，但经过这么事，经过一年多无望的等待，似乎都更能克制自己了。

　　待情绪稍稳定，三人也不多说，立即商议找江术的事。

　　最后决定，由孟屿把江术请来，避免让“许攸”奔波。

　　*

　　江术出了名的性情怪异，但却对孟屿十分敬佩，孟屿只传了口讯过去，他便立马动身赶来南岭了。

　　第二天傍晚，这个外界传言能起死回生的高人就出现了在沈寂的宫殿里。

　　江术看起来并不像世人以为的高人那样仙风道骨，看起来倒像个乳臭未干的少年。

　　面对三个大陆顶级高手以及掌权者，他好像面对着三根木头，态度冷淡，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傲气了。

　　不过三人谁也不介意，只要能救回许攸，即便要他们下跪又有何妨？

　　江术在沈寂的引领下进了冰窖，其余两人跟班似地跟在他身后，一刻都不敢错眼。

　　进了冰窖，江术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少女，像是自言自语地解释了一句：“这是元婴后期的高手的，元婴即便出窍，也不容易死去，更遑论烟消云散了。所谓元婴不灭，元神不死，即便肉、体被毁坏，只要元婴还在，就有复活的可能。而且这世间，万般躯壳都不如原本肉、体，现在肉、体还在，即便元婴寄居别处，也能召唤回来……”

　　三人并不关心这个，只殷切地看着他，已经如行尸走肉的三人，此时眼中同时再次焕发出来光芒。

　　江术见没人对他的道术感兴趣，一时索然，干脆板起脸，挥挥手，毫不留情将三个首领都赶了出去，连句客套话都没有。

　　但三人完全不在意，也知道独传秘术不能外传，虽心里牵挂，也乖乖退出了冰窖。

　　从被关在冰窖外开始，三个男人就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度日如年，几乎连眼都不敢眨，死死盯着大门看。

　　心里急得如猫抓挠，但谁也不敢偷偷放出一点点神识去查探，只怕惊了江术，前功尽弃。

　　他们已经有上万年没这么小心而卑微了，好像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漫长的等待过后，门终于响动了一下，然后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三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号令一般，瞬间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走出来的江术。

　　江术的脸色非常不好，原本就爱板着一张脸，现在更是黑如锅底，甚至可以说是带着些厌恶了。

　　三人见了他的神情，立刻明白了，这是失败了。

　　一颗心像是被人从高空摔了下来，失望的坠落感席卷而来，刚才眼里焕发出的神采又齐齐熄灭了，再度回到一潭死水的状态。

　　“三位位高权重，翻手云覆手雨，江某人自知人微言轻，不敢与几位抗衡，”江术骤然开口，语气十分不善，冰冷冷看着三人，“但江某还是有几分傲骨的，三位这般愚弄江某，到底居心何在？”

　　三人莫名，齐刷刷看向他。

　　江术冷哼了一声，满眼不屑：“这姑娘分明还好好活在人世，三位却千里迢迢召我来替其复生，难道不是愚弄在下？”

　　顾闻景、孟屿、沈寂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看他。

　　江术说，许攸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