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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尹听罢,笑吟吟的又退去一旁,伊束火气大,我倒要看你能大到什么时候。

  江昭握着伊束的手,劝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伊束脾气上头,回头对江昭喝道:“自家的屋檐,你要如何低头?他这是鸠占鹊巢!”

  这话落进伊尹耳中,并不觉得堵心,反而是嗤笑一声,就任由着他们拖延时间,横竖他在城门设了关卡,江疾要闯关也不易。

  宫城再大,那通往林光宫的青石板路也终有尽头,母子二人被一众宫人簇拥着进了殿中。桌上的饭食均已备好,之桃也已回到宫中侍候。

  伊尹见他们坐下后,便悄悄将多余的左右撤走,待殿中只剩下寻常伺候的六人,江昭不安的望了望左右,发现王玉还在,这才把心放了下来。此时,林纪领着虎贲营,已进入宫中待命。

  二人耳语一番,伊尹确认万无一失后不禁哑然失笑,而今温准仍在宫中护卫皇帝,若是他不走,待会儿动起手来,怕是要消耗许多人力的。伊尹灵机一动,遂趁着之桃出殿换菜的功夫,让他对温准说,宁王府有难。

  之桃战战兢兢的照办,温准听后,想着她今日快到傍晚时分方才回宫,应当是在路上瞧见的,便对皇帝说明缘由,江昭害怕,拉着他的小臂问道:“你走了,寡人可怎么办?”颤抖着带着哭腔,眼眶通红。

  温准心一横,“皇上再等片刻,若臣不去料理宁王府之事,殿下回来时岂非还要分心?”这话原是他的托辞,他知道江疾一向以国事为重,断不会为旁人所转移。

  可他不同,他是信阳君府的家生子,他打小就只认江子羿这一个主子,如今江子羿诈死藏在宁王府中,此时有难,他不去救江子羿,便是不忠不义。

  江昭听罢,知道留不住他,眼泪唰的夺眶而出,“盼爱卿早去早回。”

  “昭儿。”伊束扶住他的手,让他放温准离去,温准武功再是高强,也抵不过伊尹的虎贲营,他既不愿在此,就是留住他也没任何用处。

  伊束想的开,轻轻抚平江昭的眉头,与他对视,问道:“不记得娘说过的话了?”

  “记得。”江昭点点头,抹了抹眼泪。

  殿外,大鼎中的想已烧去了三分之二,这是开膳前才点上的。月上中天,皎皎月光冷清的洒向地面,一阵夜风吹过,像精细的刀片,摧枯拉朽的刮过众人的皮肤,让人直打寒颤。一只乌鸦从枝头掠过,“哇”的一声,只剩下一道漆黑的剪影。

  林纪望了望天,他们的时候不多了,再过一刻,就要到戌时换值的时候了。他见伊尹仍然没有进殿的意思,便上前问道:“将军何事动手?”

  伊尹透过紧闭的门和殿中昏黄烛火映出的人影,知道伊束还在用膳,便抬手示意别催,那一刻,他脑海里闪过许多他们幼年的记忆。又是一阵沉默,伊尹提起腰间佩刀,便叩门入内。

  伊束故作平静的用勺子擓着碗中的豌豆黄,对伊尹道:“兄长也坐下一起吃吧。”说着就让四喜添坐,伊尹呆愣着不去,嘴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没开口。

  “昭儿,你知道娘这宫里的豌豆黄怎么做的吗?”伊束不理他,又去对江昭发问。

  江昭摇摇头,道:“儿臣不知。”

  伊束又擓一勺送进嘴里,不紧不慢的说着:“这是本后宫里的小厨房,那刘师傅把这豌豆去皮,扔进锅里炒熟,再用碾子磨碎,碎得像尘一样,最后再用文火翻炒一个时辰,方才送到咱们桌上。”

  伊尹听得直翻白眼,道:“太后,吃完就该回宫了。”

  “本后仿佛记得,兄长初入军营,也是在伙房待过的?”带着几分不确定,见伊尹点点头,她又问:“不知道兄长会不会做豌豆黄?”

  伊尹发笑,颔首回她:“军营粗沥,不讲究点心。”

  “也是,兄长火候过盛,自然做不得着豌豆黄。”带着几分嘲讽。

  伊尹知道她在讽刺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也不愿与他计较,只连声应答:“太后说得不错。”说着,他就摸了摸腰间的佩刀,又请一道:“请太后起驾回宫。”

  江昭坐在位上,见伊尹神情严肃,便忍不住要发抖。伊尹察觉有异,见江昭也不动身,遂想到杀鸡儆猴,他一抬手,侍卫就将执起王玉左右手,要将他架出去。

  王玉飞来这无妄之灾,连忙问道:“不知奴才做错何事?”

  伊尹笑意吟吟行至他身前,“听说总管今日天色未明就出宫了,不知是为何事?”带着几分假意的探究。

  “奴才出宫宣宁王出城祭祀啊!”话未说完,就见两个侍卫把他押了出去,“皇上救我!”他哭着,不一会儿,声音就在这宫城中消散的无影无踪。

  江昭正要开口,就被伊束在桌下按住他的手,他便埋着头,想到王玉被杀,他心里难受,直气得发抖,却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伊尹和伊束相对而坐,不言不语的相互对视,伊束不开口,沉默半晌,伊尹拉过她的手,握在手中,忍不住叹息一口,“伊束,从前我就说过,你要什么,为兄都能给你。”像在履行承诺一般。

  这是先帝去世时,伊尹第一句对她说的话。此时伊束听着,仍然如彼时那般情真意切,仿佛兄妹二人从未变过。

  “可么做不到袖手旁观。”伊束将手抽出,吸了吸鼻子,别向一边,她想,她不能被伊尹牵着鼻子走。

  “你还是这样固执。”伊尹手中空荡荡的。

  “既然到了这一步,妹妹愿做一块踏脚石,兄长更进一步。”伊束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出来,她为伊尹斟酒,敬他一杯。

  伊尹接过杯子忽然笑了笑,一饮而尽。

  伊束见他像是卸下防备,便说:“今天这些菜。,都是兄长爱吃的。”伊尹定睛一看,果然都是,他们年幼时,母亲最爱做的那几样,龙井虾仁,莼菜汤,松鼠桂鱼,西湖醋鱼云云。

  那时一家四口还未入主将军府,只住在一处两进的院子,母亲手里总有忙不完的活儿,女工或是纳鞋底,每天黄昏时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上桌,总要伊束带着母亲的命令去三催四请,他才从书房出去。

  母亲为他添饭,递到手中,总会忍不住戳他一句:“白天不知道做事,一到晚上倒是用起功来了。”

  彼时小小的伊束坐在父亲膝头,会伸出手拿着筷子,说:“哥哥就是用功,功课才好呢。”

  后来母亲去世后,兄妹俩仿若一夜间成为大人,家里随之冷锅冷灶的,没人打理,一家子人吃起饭来都没滋没味的让人直叹气。

  伊尹接过筷子,夹起一颗虾仁递到伊束碗里,道:“你就是太倔强了。”

  “兄长也很倔强呢。”伊束不甘落败,而后敛去剑拔弩张,向伊尹娓娓道来:“接连几日,我总在梦中见到母亲,她从很远的地方来,跋山涉水来看我们。我跪在她身前,说,娘啊,你要是太累,就别来看女儿了,要不了多久,女儿就会去陪您。”

  伊束语气平静的说着,眼泪却滴到饭桌上,伊尹皱了皱眉,问:“你竟以为,我会杀你?”

  “兄长不杀我,可若我儿没了,我这做母亲的,怎能独活?”

  伊尹知道她是有心救江昭,可他要上位,江昭岂能活命,他便抬手,道:“请陛下回宫。”说着,就旁人把江昭架起来,正要提步,林纪就匆忙入内,俯在他耳边道:“快到戌时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伊束见他神情恍惚了片刻,眼珠子一转,立时起身拦在江昭身前:“将军要送走皇帝,就从本后身上踏过去吧。”

  伊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一句“让开”说得极有气势,话音甫落,他就一把将伊束拉到自己身后,然后让侍卫“护送”着江昭出去了。

  “伊尹!你真要如此?”伊束给了他最后一次机会。

  还未等伊尹做答,外围已响起刀兵相接之声,窗外一片火光,他听得分明,正是江疾在高声呼喊:“微臣护驾来迟!保护皇上!保护太后!”

  一片混乱之中,伊尹正要拔刀,只见伊束欺身上前,“难不成你还想杀我?”带着几分讥讽,说着就作势往他刀上撞去,吓得伊尹连忙收刀。

  伊尹嗤笑一声,“好个碎妹子,为兄输了。”说着就把刀仍在地上。这时殿外已没有声音,江疾一脚踹开殿门,见伊尹没有反抗的意思,便吩咐左右上前,将其缚住,江昭适才躲在他身后,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殿外尸横遍野,林纪的营旗已被江疾收缴,他也被生擒,嘴里堵上麻核,一双眼正怨毒的看着他。他心中不惧,到了此刻,反而轻松下来。

  这一刻,是他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刻,他终于能卸下重担,心防,坦坦荡荡的活着。

  温准找到江子羿时,他已是奄奄一息。

  过了几日,江疾向伊束道出了江昭这些年的心结,是对伊尹和对伊府的,伊束听后已是泪流满面,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早在十几年前,兄长就已对宗室下手,害死了江昭的父王母后。

  原本她想趁着江昭还未亲政,对她还有几分感激时,厚着脸皮去求他对伊尹宽恕,可知道了这些事后,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能每日在殿中以泪洗面。

  第二日,项琪入宫探望伊束,从左右手中接过一个圆筒,递给伊束,“太后,这是同尘的一点心意。”伊束打开,正是传闻中,宁王府的一纸空诏,从前太-祖爷在先帝登基前赐给老宁王江河,请他照拂江岐的,若有混乱,即可用此空诏废其自立。

  这是宁王府何等的荣耀,如今江疾竟送给她,让她去救伊尹,让她激动的喜极而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打湿了项琪的衣裳。

  项琪拥着她,安抚道:“同尘说明日他送来假死药给伊尹服下,皇上那边,由他去说,请太后莫再担忧。”

  伊束连连点头向她道谢。

  此时的长安宫中,江疾正与江昭讨论此事,他坐在阶梯上捂着脸,不愿再谈。

  他登基八年,忍辱负重就是为了除掉伊尹,而今伊尹举兵篡国,已是阶下之囚了,这诛灭九族的罪,江疾竟然让他宽容以待,若只是不株连九族也就罢了,但江疾说让放他一马,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便只能坐在一旁蒙着眼和耳朵,让江疾不再聒噪。

  “皇上,你可还记得公叔曾说,一国之君不能公器私用啊!”江疾苦口婆心。

  他自然知道不能公器私用!可这伊尹是什么人?国贼啊!他想不明白江疾他们是怎么想的,索性不再理会。

  江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伊尹虽是国贼,可他执掌新军这八年来,护卫疆土,这都是实打实的军功啊;再说太后,自你登基后,就为你,违逆父兄,一心一意的守着你,护着你,若没有她,你此时还能住在这长安宫里生气吗?”话音甫落,吴忧就提着食盒进殿来。

  江昭自觉找到了救星,连问吴忧:“元哥儿,你说伊尹如何?”意在吴忧为他说话。

  吴忧会意,放下食盒,她很早就明白,伊尹有篡位之心,可江昭此时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太后有一半的功劳,她想,自己要从前忤逆太后,让她生气,此时能帮,便帮一把。

  她立在一旁嗫喏着开口:“殿下说得没错,伊尹虽恶,但对中北却是一位功臣,几能与公叔比肩。”话未说完,江昭就恨铁不成钢的剜她一眼,吴忧立时跪在地上,“就连妾身,也是他送到皇上身边的。”若没有伊尹,他们之间不会有这样的姻缘,吴忧由衷的感谢他。

  “罢了罢了,你下去罢。”江昭见吴忧也不帮他,遂无奈的摆摆手,打发了她下去,片刻后就掩面痛哭起来,江疾知道他心里难受,遂走到他身旁坐下,用手揽着他的肩膀,道:“昭弟啊,帝王之心,要能藏污纳垢。”

  “可我恨极了他。”江昭喑哑着声音,一双眼隐没在黑暗中。

  “伊尹一生追名逐利,你尽收其权,这与让他死,又有什么区别?”

  此事谈妥后,没过两日,伊尹就被江昭下令赐毒酒一杯,晚些时候,牢吏就将他的尸体抬了出来。死状极为可怖,七窍流血之状,天子开恩,念在伊氏满门忠烈,不株连,并允其妻女为他收尸。

  一切都尘埃落定,在一个凉爽的仲夏星夜里,江昭扶着伊束,母子俩又走了一遍长安宫到高泉宫的路,在这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上,伊束与江昭都忆起从前,他们的喜怒哀乐,那时他们是相顾无言,此时确是千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仿佛由着这条小道,牵扯他们心底最柔软的情思。

  经此一事,伊束的心绪都苍老不少,在进殿前,她依依不舍的望着江昭,这个孩子,短短八年,已从她腰间长到比她高了一个头。她颤抖的着手,轻抚过江昭的脸颊,心里梗着千万句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江昭察觉有异,一双眼真挚热切的与她相对,“娘,你要嘱咐孩儿什么?”

  伊束听的心里泛酸,她轻轻的叹了一口气,又向前走了几步,“我儿勿忘天凉加衣。”说话间,就已到了高泉宫。

  此后几日,伊束不饮水,不用膳,也不许任何人探视,她躺在殿中那张软榻上,静候死亡。弥留之际,她听见江子羿在轻声唤她。

  “伊束。”

  她循着声望去,沉重的撑开眼皮,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黑暗,她吃力的抬起手,想要触碰,皆是虚无。她带着哭腔,“怎么没点灯呢?让我......子羿,让我再看你一眼。”

  殿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气息一颤,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文断断续续写了将近四个月,终于在今天完结啦!在最后的作话里,我想要感谢我的基友,树和木瓜,没有她们鼓励,恐怕是没有这篇文的。其次感谢两位读者,从开文一直追到完结。

  你们是我的光。

  咱们下本再见。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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