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和解

  江沛到时, 江子羿正在他的“昆仑”避世。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东面是一人多高的原木书墙,放满了各类书籍,一旁是沙盘, 模拟中北各个要塞, 皆插着中北军旗。循着沙盘而去, 西面墙上挂着巨大的中北與图,上面用隶书标注着他们要好的兄弟六人各自的封地, 边角早已泛黄。

  江沛浅笑,见江子羿专心致志坐在榻上双手对弈, 举止怪异, 活像被山中精怪上身似的。遂阔步而去,揶揄道:“好个小子,诈死避世, 却在背后操盘。”说着就要上去拍他一掌。

  江子羿不闪不避, 挨他一掌, 只撒娇的道:“疼。”

  “怎么?腰伤还未好?”江沛紧张, 怕他见了血立刻昏去。

  江子羿起身,又坐在另一边,望着期盼, 应道:“都好了,兄长拍得疼。”他痛感要比常人低上几分,打小就是碰一下要疼好几天, 见江沛来时笑意吟吟,他心中放心不少,问道:“伊尹见过兄长了?”按他推算,伊尹一见叔侄离心, 就会登门拜访。

  “是啊,我与他谈了一个晌午。”江沛在棋盘一旁坐下,捏起一颗棋子,盯了盯这棋局,无奈的笑,“臭棋篓子。”说着,他就把江子羿的手挪开,而后将手中那枚棋子放在黑白交际之地,道:“放在这里,全盘皆活;反之,放你方才的位置,全盘皆死。”似有深意。

  江子羿这才抬眸,与他对视,一脸不可置信:“兄长是说我这步棋走错了?”意指芮雨飞之事。

  江沛会意,反问:“你此战胜的漂亮,为兄想不明白,你为何要诈死?依为兄之见,你太急了。”江沛虽与伊尹断交二十载,可对他的情意仍然埋在心中,若非伊尹有动摇国本之心,他是不愿与子羿合谋的。

  “我在一日,伊尹蛰伏一日。”江子羿望着眼前的棋盘,为江沛斟了杯茶,嗤笑道:“昭儿年纪虽小,却灵气逼人,治国理政之能仿若天成。这些年我有心磨练他的心智,才对他们母子俩过招不闻不问。如今想来,他受的委屈,恐怕比我与兄长加起来,还要多。”

  说着,江子羿就颔首叹了叹气,江沛岂能不知他的意思,遂安抚道:“前些年为兄为心病所累,苦了你了。”又在他肩上安抚的拍了两下。

  江子羿向来对痛苦甘之如饴,他闻言只是笑笑,“如今朝中之事昭儿正在逐渐上手,他生性要强,经不得挫败,若在他行冠礼前伊尹还在掌权,恐怕时日一长,他免不得要怀疑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执掌朝政。”

  于江子羿而言,要真正扶起江昭,是要将他的心气扶起来,从前他疏忽太多,若非前些日子与伊束争执,他恐怕仍然后知后觉。

  想到此处,江子羿就万分悔恨。

  “今日我已按你说的,在太后跟前指责昭儿,试探他们的态度,谁知昭儿竟然一头磕上香炉,昏死过去,”江沛越说越激动,而后又道:“你知道,太后一向畏我,今日见我盛怒,却敢为昭儿向我发狠。”江沛对她,如今也是满心的敬佩啊。

  江子羿听罢,朗声笑到:“竟敢向兄长发怒,我太后了不起!”话中喜悦自豪之情溢于言表,伊束可是做了他从前想做却从不敢做的事。

  江沛一时没反应过来,竟然由衷感叹一句:“太后果真了不起!”接着又像顿悟了什么似的,叹道:“我家昭儿也了不起!”似在掩饰方才的尴尬。

  江子羿却置若罔闻的低头浅笑,让江沛心里震惊不已,原来他竟存货了那么多的事。

  兄弟二人彻夜长谈,而此刻长安宫中,江昭却因受伤昏迷,于两个时辰前,发了高热。吴忧闻讯后就一直守在一旁侍候他,为他擦汗。

  江昭今日与江沛对峙时,忽然福至心灵,想是想明白了一切,在他心里,伊束一直是敌,可他却离不开太后的关怀,他自幼眷念那若有似无的母子亲情。

  直到他撞了香炉,在昏迷之际,听见伊束警告江沛,又搂着他痛哭,那时他好像才明白,原来他在伊束心里,是那样重要,伊束一直待他如亲子,并非全然把他当做傀儡。

  在那一刻,他用力的想要睁开眼睛,却被鲜血糊住,他能感受到伊束的眼泪从他脸上淌过,顺着皮肤淌进内心深处。

  他多想抬手,为她拭去眼泪。

  在昏睡后,他梦见伊尹那日在灵前接过他手中的君子剑。

  伊束一入长安宫,就见吴忧正跪坐在龙床前,细心的为江昭擦汗,待她走进,见江昭不安的左右晃了晃脑袋,没着没落的。忽而,他嘴中呢喃道:“小娘救我!”

  “皇上,太后来了。”吴忧鼻子一酸,手上动作更加轻柔的为他打扇,安抚他。

  那句话方才正好落入伊束耳中,让她心中感慨万千。这么多年,横亘在他们母子之间,那么多的权利博弈,相互算计,似乎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伊束摆摆手,打发了吴忧和满殿宫人,就如江昭年幼时那般,坐在他的床头,静静守护着他,等待他醒来。

  殿中静谧,窗外月色倾泻而来,正将伊束拢在其间。江昭从睡梦中醒来,一睁眼,便瞧见伊束坐在一旁用手抵着额头,发出若有似无的低泣。他抬起手,触碰伊束的小臂,唤了一句,“娘。”

  伊束闻言,从心酸悲情中抽离出来,眼眶与鼻头皆是红红的,仿若刚哭过一般。江昭趁着月色与烛光细细打量她一番,见她眼中布满血丝,脸上尤挂着泪痕,忽的从心底生出一阵酸涩,他颤抖着手,又唤一句:“娘。”让伊束心底涌出一阵暖意。

  江昭挣扎着从床上起身,靠在软枕上与伊束讲话,伊束先是对他嘘寒问暖一番,才道:“昭昭儿,好好养伤,外事一切有娘替你料理。”虽是短短一句话,江昭却掂得清其中的份量。

  江昭眼眶发涩,对伊束道:“伊尹将军与娘是亲兄妹,如今公叔已去,孩儿自觉无法扛起家国大事,很是疲惫。”他说着,望了望这偌大的长安宫,只觉如牢笼一般,却见伊束神情复杂,不知做何感想。

  “伊尹将军谋略不输公叔,若他真要举兵起事,孩儿是拦不住他的。”江昭说着,懊悔不已。

  伊束见他如此灰心丧气,遂抬起手,按着他的肩膀,与他四目相对,开解道:“诚然,伊尹是有些本事,可他要举兵起事,名不正言不顺。”

  还未等江昭说话,就听她带着几分轻蔑,道:“任他厉害,咱们还不是三言两语就缴了他的兵符?”似在给江昭信心。

  江昭呆愣的点点头,又说,“可他是娘的兄长。”他想不明白,伊尹举兵,于伊束并无害处,她怎的这般反对。

  “如今虎狼环伺,你要拿出你的本事,不论是韬光养晦或是伏小做低,只有你好好的,才能救中北,才会有机会振兴中北。”话到此处,伊束一字一句的细细叮嘱道:“往后切不可再提禅位之事。”说完便盯着他的眼,见他无甚反应,又补充一句:“不论是伊尹,还是江沛,他们都不如你。”

  伊束眼里闪着盈盈泪光,等待着江昭的回答,却只听见一声无奈的叹息,江昭不知道,如今自己还能依赖谁了。

  从前被他视为大敌的太后,如今却是他唯一的依仗。

  他只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今公伯与伊尹为伍,只需他们振臂一呼,满朝文武就会站到他们身后,容不得江昭不从啊。”事到如今,江昭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他在朝中,向来不得人心。

  伊束被他这论调逗的忍不住在心里发笑,难不成真是因为她的打压,竟将曾经江子羿认为的天护神佑的一国之君,给祸害了?她绝不相信!

  “是。”伊束真挚的点点头,忽而将眼泪收敛,换上了平时波澜不惊的神情,对江昭道:“满朝文武可以站队,可以上书禅位让贤,我都能理解。因为就连我,也是可以退位的,但唯独你不可以。”

  伊束说着,见江昭不明就里,言语之间又添几分恳切,为他一一分析:“你也知道,伊尹是我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发兵起事,无论怎样,我的性命总是无碍的,因为我们流着相同的血。可是你呢?”

  你们之间非亲非故,他也不是你叫几句舅父就能拉拢的人,伊束在心里说着。

  “孩儿受教。”江昭见她不似作假,便也放下防备,任由她劝慰自己。

  伊束见他终于认真听了出去,便接着道:“若伊尹得逞,我还能在家侍弄花草,但你,他就会为你打造一座金笼子,将你禁锢一辈子。”见江昭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伊束适时为他鼓气:“在娘眼里,陛下是翱翔九空的雄鹰,区区一座笼子,岂非太窄了?”

  江昭听罢,已然带着几分哭腔,“娘这一席话,真是要把江昭的心都扎穿了。”他一直都明白自己的处境,从前他就告诫自己,即便战到最后一刻,也要守住自己手里的江山。

  直到那一日,伊尹气势汹汹的回京,他才知道,原来自己坐在龙椅上,是那样摇摇欲坠。

  “这是实话。”伊束并不急于给他安慰,反而是说,“从前昭儿年幼,事事顺从,本为孝仁,却是娘心术不正,欺我儿纯良,误以为我儿是只五彩斑斓的大风筝,只要线握在我手中,就能操控你的一举一动。”

  伊束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令江昭匪夷所思,他竟没想到,事到如今,伊束还能为了支起的信心,如此奉承,夸赞他。

  伊束酝酿着情绪,最后艰难的吐出一句:“如今娘知道错了,昭儿能不能原谅我?”情真意切,令人动容。

  话音甫落,江昭已是泪流满面,他深深记得,从前伊束曾教过他,身居高位,定要知错改错不认错,如此才能维持威严。而今伊束却向他道歉认错,这让他感动不已。

  “孩儿从未恨过娘啊!”江昭痛哭流涕着一把拥着伊束,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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