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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统终于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满是血丝。赵天肃注视着他的双眼,就像是望着一口深井,里面盛放着无尽的哀伤和愤懑,能将每一个人都吸进去。

  想起唯一一次和甘宁的交手,那还是在沙羡城下。当时如果没有乔陌及时的援助,他连命都会丢在那里,遑论打赢。而后他又同甘宁的手下洛翎交手,也是不分上下。

  “四年前不能,不代表现在不能。”他倔强道。

  吕蒙担忧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公绩,你……”

  凌统坚定道:“赔上我这条命,也要杀了他。”

  赵天肃看着面前这个热血方刚的少年,不禁有些同情和怜悯他。他的余生或许都将被仇恨所蒙蔽,仇人日日夜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不能杀他,也杀不了他。

  “你还记不记得,是乔陌赶到沙羡城,替你挡了一箭?”赵天肃决定换个角度。

  凌统鄙夷道:“怎么,用恩情来挟持了吗?”

  “她甚至还被划破了脸,你记得吗?”赵天肃并不理会他的嘲讽。

  “记得。”

  “她说她不敢居功,让你念着这些往事既往不咎。只希望你能好好保住性命活下去,她才不算白白受伤。”

  “道理,大义,大局,你应该听了很多,我也清楚你并非完全不懂。我们之所以劝你,只是不想让你永远活得那么痛苦。你现在杀了他,然后呢?又杀谁?黄祖吗?那在之后呢?杀到没有人了,你又做什么?”赵天肃直直地看着他,意思与当日徐矫的言语异曲同工。

  凌统想起那时徐矫来帐中找他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是否那时候主公就已经有意招纳甘宁,才会让徐矫去劝他?用一样的经历,才有资格来劝说。

  他莫名觉得心凉。

  “凌统?”吕蒙见他久久地沉默,不禁出声唤他。凌统回过神来,神色哀伤地看着吕蒙,“是不是主公早就有意招甘宁?”剩下的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是不是甘宁比起凌统更重要?

  赵天肃仿佛猜得到凌统舌根下压着的话语,他开口道:“凌统,人才将才从来都是每一位主上心之向往的。甘宁有能力,你也有。只是你们各有所长,对于江东的贡献有所不同。”

  他沉思了一会,举例道:“比如,甘宁就像是猎鹰,敏锐,又凌厉。公绩就像是涓涓流水,能够像山间溪涧一般润泽山林,也能够如浪潮一样席卷澎湃。两人的不同,不可比拟。”

  眼见天色已晚,赵天肃也不打算再劝,示意吕蒙先离开。这本就是个长久的工作,原也没指望一步到位。他们都走到门口了,凌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不是统成为甘宁一样的鹰隼,就可以杀甘宁?”

  赵天肃和吕蒙皆是脚步一顿,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还是吕蒙先反应过来,对着他说道:“不是。你们二人,犹如日月,缺一不可。”

  只不过不可能同时存在罢了……

  “走吧。”赵天肃拉拉吕蒙。

  待所有的东西准备好后,估摸着大军休整完备了,孙权即下令出兵沙羡,再战黄祖。算起孙策建安四年的那次,江东军队,已经是第三次踏入黄祖之地了。

  多年周旋,前前后后拉锯近十年,孙权已然有些疲倦了。

  他看着身后的舆图,手上举着的烛盘的灯火跳跃不定,照在他脸上。

  “主公。”乔陌走上前,行礼道,“该休息了。”

  孙权转过身放下烛盘,疲倦地胡乱嗯了一声。

  “公绩如何了?”

  此次考虑到甘宁与凌统的仇恨,本来是只打算带甘宁前往。但凌统字字泣血地恳求他,说沙羡乃是他复仇之地,恳求主公许他随军。

  凌统也知道孙权最担忧的是什么,当下就保证说,绝不与甘宁寻仇。

  孙权这才答应了。

  乔陌回答说:“两人的营帐相隔甚远,凌统那里是沁依在看着。甘宁那边,梓晞在看着。”

  “还是你去看着甘宁吧,梓晞不如你同甘宁关系近。”

  “是。”

  正当前线打得如火如荼之时,吴县传来消息,带来一个厄运。

  “母亲病重,危在旦夕。”孙权将帛书扔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胜利在即,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乔陌看着他脸色变幻,开口提议道:“主公可以使中护军留下,继续同黄祖周旋。”

  这几天都打得极为顺利,黄祖年迈,多年来同孙家的周旋使得他疲于应付。但仿佛总有什么神明庇佑着他一样,上次孙权为了三弟孙翊不得不撤兵,今朝又是他的母亲病危。孙权也不好在战场上久久盘桓,纵使不舍,也引军回吴。

  黄祖听着奏报,脸上的皱纹因为他的笑容而更加明显了。

  “甘宁那小贼,以为投靠了孙家就可以把我踩在脚下?做梦!”

  苏飞在旁边附和道:“主公吉人天相,一次次都得上苍眷顾,理应如此。”

  黄祖不再多说,乐呵呵地回去了。

  云素和乔陌在采薇楼的后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这都第几次了?”

  乔陌执着于手中的面团,“如果要算上讨逆将军那次,第三次了。”

  “听说这次又掳了好些人回来。”云素摇头晃脑地,“有意思么。”

  乔陌把分好的糕点图放在蒸笼里,“有没有意思,也得做啊。”她拍拍手,掸去粉尘。

  “这老夫人一病,只怕是很难痊愈。”云素沉重道,乔陌懂她话中之意,若老夫人撒手人寰,势必有人借此机会劝阻孙权守丧,不出兵。

  想必张昭,就是这么盘算的。

  “对了,有件事忘记跟你说了。”云素伸出头朝外面叫喊道:“止戈,过来!”

  乔陌确认自己没有听错,“止戈?”皖城那个止戈?

  青涩的少年站在她面前,肤色白皙,眉眼怯怯的,口若含朱丹。乔陌与云素交换了个眼神,面相竟还比女儿家还要好看些许。

  “皖城来的止戈?”

  “嗯。”

  “你一个人来的?云纨呢?”乔陌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提云纨来打破尴尬。止戈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就像是糯米一样,“姐姐她病了,不方便出行跋涉,就让我来了。让我来采薇楼找云素姐姐,说她可以照顾我。”

  “病了?”乔陌关切道,“严重吗?”

  止戈摇摇头,“不严重,天气一时转凉导致的。”听他这么说,乔陌和云素都放心许多。

  “你来吴县,又想要做什么呢?”乔陌甫一问出口,云素就替他回答了,“止戈去医馆做学徒。”

  上次信中,云纨也提及过,想是觉得吴县医馆多些,能学到的也多,才特意送过来的吧。

  “正好,采薇巷这刚好有个据说是华佗亲传弟子开的医馆,就去那学。”云素说得兴致勃勃,“离采薇楼也近,你吃住皆可在这里。得空帮我打打杂就行。”

  止戈不好意思道:“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你只要记住一点,”云素故作神秘,“绝对要听我的话。”

  止戈点点头,“姐姐交代过的,说在吴县必须听乔陌的话——”但看见云素眼神凌厉,他又急忙加上一句,“自然,云素姐姐的话也是要听的!”

  乔陌被他逗笑了,“你可小心点吧,吃住都在采薇楼,小心有些人不给你饭吃。”

  “有些人”云素翻了个白眼给她,正想说什么,乔陌打开蒸笼,端出糕点,“尝尝吧!”

  云素才吃一口就尽数吐出:“好难吃!”

  乔陌狐疑,自己吃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

  果然,不是人人都能像阿九一样的。

  大江东去

  孙权自引兵回吴后一直恭谨地侍奉在母亲榻前,吴老夫人面容枯槁,看得出已经是行将就木了。看诊的大夫都垂头丧气地进去,再更加丧气地出来。

  孙权看着他们脸上愁云惨淡的,纵使是勃然大怒却又无可奈何。

  寿命有时尽,这本该是坦然接受的事情。这一点,上了年纪,久病缠身的吴老夫人自然会比孙权看得透彻。孙权亲自喂着汤药,都是将药凉的刚好,才让母亲喝下。喂之前,还要自己再尝一口。

  “不算苦,母亲可别不肯喝。”孙权笑道。

  老夫人看着自己的儿子,满脸慈祥和蔼。

  喝完了药,她叫住孙权。

  “权儿,母亲对不起你。”

  她突如其来的道歉让孙权手足无措,哪里有父母给子女道歉的道理?他慌张地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您说什么呢!一家人,哪有道歉不道歉的。”

  吴老夫人看着他,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到些许孙坚的影子。

  “母亲知道,是母亲的病耽误了你。”吴老夫人口吻中带着歉疚,“这一次你本可以顺利大捷,为你父亲报仇。是母亲拖累了你,让你这一次也无功而返。”

  孙权嗫嚅着,“母亲……”

  “母亲总是想起你小时候,和伯符一起,围着我跑啊,叫啊。过得真是畅快!不用承担太多,”她惋惜地看着孙权,“母亲很久都没有看见你像小时候那样笑了。我的仲谋啊,很久都没有开心过了吧?”

  孙权扯出一个笑容,“母亲病好了以后,权儿天天都跟着母亲身后跑,对着母亲笑。”

  “母亲最近,越想觉得越对不住你。”吴老夫人一遍遍抚摸着他的手,“十五岁那年为你聘娶谢淑慎,本来想着,缓和一下两家的关系。结果你一直悒悒不乐,去阳羡避着。淑慎也不快乐,整日里一个笑容都没有,最后还郁郁而终。母亲害了你们两个啊。”她说着,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母亲总想着做什么来巩固江东,告慰文台的在天之灵,可是,可是终究还是拖累你。”

  “现在,母亲不拖累你了。”她释怀地一笑,握着孙权的手阖眼。

  “母亲——”孙权哭倒在榻前,使劲摇晃着吴老夫人干枯的手,青筋暴露,枯瘦无比。他靠着母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爱抚着他的脸庞一样。

  孙尚香此刻也冲了进来,眼含泪水。

  “母亲,母亲,”孙尚香声声殷切地呼唤着,以为这样就能够将沉睡的母亲唤醒一般。孙尚香看着旁边的二哥,不由分说地抱上去,“二哥……”

  孙权松开手,抱着自家小妹,“别怕,还有二哥在。”

  吴老夫人下葬的时候,孙尚香没有在。她在前一夜因为哭得太猛而直接背过气去,后半夜又发热,烧得整个人迷迷糊糊。

  孙权结束了葬礼就一直待在陵园,看着旁边大哥和父亲的坟墓,看着他的弟弟孙翊、孙匡的坟墓。

  他们是否在地底下相遇,共叙天伦?

  夜风起,夜露凉。

  “主公果然在这里。”

  孙权寻声望去,只见乔陌孤身一人,远处系着两匹马。看这样子是走过来的。他看着她,脸上不见丝毫疲惫。若不是她说话时还在喘气,他或许就以为她永远都是不知疲倦的一个人了。

  已经独处了一天的孙权,忽然之间仿佛变得失语了,一个字、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尝试着开口说话,但就像是有一条绳索紧紧地箍住他的脖子,让他开不得口。看着乔陌朝他走近,他想说,真好,你来了。

  但是他说不出口。

  乔陌走到他面前,鬓角还挂着些许汗珠,面色红润,胸口起伏波动着。

  “主公出走,府里上上下下都乱了。”乔陌拢了拢头发,“属下找了很多地方,金鸣坊也去了,甘露寺也去了,就连醉春风也去了。最后终于反应过来,主公一定是想要一个人静处。才终于找到陵园来。”她环顾四周,“这里果然很寂静。”

  孙权朝她身后张望,乔陌会意地解释道:“属下一个人来的,就连陵园守卫也不曾惊动。”

  乔陌见他还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就又说道:“如果主公还想再坐一会,属下就先去外面候着。”她指指外面,希望孙权能稍微有点面目表情的变化。

  终于不负她所望,孙权稍微动了动嘴唇,说出了三个字,清晰无比。

  “你别走。”

  他说完,就上前一步抱住她。

  乔陌一刻也没有迟疑,就用力回抱。

  孙权此刻卸下了所有坚强。把自己的悲伤,毫无保留地都展现给了乔陌。她心里泛出了阵阵心疼,像水中的涟漪一般荡漾开来。男子确实比女子有更多的权力和好处,但也被默认一定不能哭,不能示弱,一定要扛起一个家的所有责任。

  孙权抱着她哭了很久——久到乔陌以为马上就会日出,迎来第二天的黎明。像是要把前二十五年没有流出的泪水、没有诉说的委屈都彻彻底底地发泄出来一样。

  等他哭够了,面色狼狈地离开乔陌的怀抱,乔陌才掏出一方绢帕来替他擦拭泪水。

  她就像在为刚刚出生的婴儿擦拭一样,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他。她又絮絮叨叨地讲着话:“主公真像个刚刚出生的小孩子,哭泣不已。不过也好,哭过了,以后便就不难受了。”

  孙权这会才能开口讲话,他的声音因为哭泣过而变得沙哑,听起来更加低沉了:“你不准说。”

  乔陌瞧着他又像是威胁又像是撒娇的模样,禁不住笑了,可是陵园乃是肃穆之地,她这样的举动显得太没规矩了些。她收住笑容,强迫自己憋住:“属下知道的。等会这帕子,属下也定会收得好好的,必不叫旁人见着。”至于为什么是收好而不是烧掉,乔陌自己也不知道。

  孙权拉起她,“走吧,回府。”

  乔陌没有甩开他的手,静静地跟随着他,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就像是有一个人偶不停地唱啊、跳啊,那般畅快。

  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本是品尝长江刀鱼的好日子。以脍鱼出名的采薇楼却是门可罗雀,人迹寥寥。很多人本来想一品鲜味,却不得不败兴而归。

  孙尚香就是其中之一。

  她和玉荷垂头丧气地看着采薇楼门口挂着的木牌牌,“有事闭店,万望见谅”,好是没趣。

  “盼了一个冬天,结果还关门了。”孙尚香懊丧道,“没有鱼吃,二哥又再次西征,凌统也去了,无聊到底了。”

  玉荷宽慰道:“奴婢们不还在呢吗,还可以和郡主一起习武,郡主不是最爱练剑了吗?”

  不说还好,孙尚香闻言更是难过,“耍剑有什么用?二哥不照样不带我去!”

  “战场凶险,主公当然不会让郡主去的。”玉荷劝慰道。

  孙尚香吸吸鼻子,“同样身为女子,陌姐姐,梓晞姐姐,连洛姑姑也都去了,却不让我去。”

  玉荷安慰起孙尚香来已经是驾轻就熟,“她们身为主公的护卫随从,定然是要同行护卫的。与郡主是不一样的。”

  孙权此次讨伐黄祖,是带上了暗卫大部分人马,除了将暖玉和梓暮留下来看守吴县,便就是像上次攻伐皖城一样,带走了暗卫大部分人。

  “已经是第四次了吧。”孙权和乔陌走在江边,乔陌在他身后隔着一段距离。但孙权的话语依旧清晰地传入到乔陌耳中,她稍微上前几步,回答他:“是啊,希望这次可以成功。”

  “以前总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停下来,即使明明知道下一场战役一定会赢。”孙权无奈地笑了一下,“这次,没有任何人能阻拦孤。”

  是因为,能让他牵挂到放弃的人已经不在了。

  乔陌不语,她知道孙权这次的决心有多坚定。甫一开始,孙权就备下了两个匣子,扬言要用来装黄祖老贼和走狗苏飞的项上人头。

  “其实主公大可不必事必躬亲,交给中护军也可。”

  “那不一样,”孙权站定,回过头看着乔陌,“这是孤自己的仇恨,不能假手于人。”何况,他也想通过此役来证明,比起骁勇善战的大哥和三弟,他也不差。

  眼见着甘宁慌里慌张地跑过来,乔陌猜到定是有要事,就向孙权告退了。她还是不理甘宁,两人擦肩而过一句话也没有说。甘宁却来不及纠结此事,甫一见面就跪求道:“求主公放过苏飞!”

  乔陌只听到这一句,而后也只是看到甘宁言辞恳切的模样,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为苏飞求情的话语。甘宁来吴以后,虽然收敛了很多性情,但比起江东诸将,还是桀骜的。此番他下跪求得孙权赦免,必定是情深义重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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