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林时新是个敏感细腻的人,一向能洞察得到别人的情绪,不管对方隐藏得多深、微表情有多么难以捕捉,他都能从暗淡下来的眼神、小手指的蜷缩等细微处觉察得到对方的心情。与其说是多年采访积累的经验,更应该说是伴随呼吸的本能。

  他看齐斐然的心情就像看一张白纸一样,他知道齐斐然的不安和恐惧,从他这次回来之后,他的这种情绪愈演愈烈。林时新不知道原因,他自问自己是个洁身自好甚至朋友都没几个的人,每天都是上班、回家两点一线,一点儿情史都没有,可齐斐然还是焦躁,还是想把他圈起来。

  他纵容着齐斐然,无可奈何地往笼子里钻,除了言语挑衅之外,他几乎听之任之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源头在哪儿。

  亲妈都可以抛弃他,何况自己这个曾经甩过他的人呢?

  林时新摸了摸齐斐然的脸,说道:“别这么想,你应该知道吧,很多人都很恐同的,知道孩子是同性恋的时候大多家长都寻死觅活、不吃不喝的,更别说是你母亲这种遭遇过骗婚的人了,而且你说过她生了你之后病了很久,我想有可能是产后抑郁症。”

  “你怎么知道的?”齐斐然吃惊道,“我确实查到了她抑郁症的病历,她病得很严重,去世前一直在吃药,治了好几年。”

  林时新没想到这种胡乱猜测都能命中,他松了一口气,很有犯罪感地庆幸道:“你看嘛,产后抑郁症是很多妈妈都会得的病,她本来对你父亲积怨就很深,发现你也是,一时想不开所以才寻了短见,唉,总之造成这个不幸的不是你,你没有错。”

  齐斐然点点头,把林时新抱紧在怀里,笑着说道:“我是不是应该经常卖惨,你就能对我好点儿。”

  “没用,”林时新捏了捏他的腹肌,“爱恨就在一瞬间。”

  齐斐然笑了起来。

  林时新不停地捏着他的腹肌,纳闷道:“哎,我怎么觉得你瘦了,以前捏这里硬邦邦的……”

  “每天晚上被你强制减肥,今天一个香蕉,明天一个桃的,能不瘦吗?”齐斐然说道。

  林时新想到这几天晚上不给他饭吃就笑了:“你就不能吃完饭再来找我?非要蹭饭?”

  “一旦你心情好了,又给我做饭吃呢?就刚才你煮蘑菇面,我都以为你不会分我吃。”齐斐然摸着他后脑勺软软的头发说道。

  林时新叹了口气,他又心软了。他的心就跟过山车一样,时而觉得他可怜,心疼他,时而觉得他飞扬跋扈,十分可恶。

  齐斐然感觉到他不那么绷着了,贴到他耳边小声央求道:“别对我发火,也别说难听的话,你不知道你每次说什么完了、分了的话,我多难受。”

  林时新抬眸看他:“谁不想过消停日子?是你总惹我,明天下山以后,咱们回北京吧?”

  齐斐然一下下摸着他的后脑勺的手倏地停了。

  “晚上风挺大啊?”沉默了半晌,齐斐然说道。

  “没你脸大。”林时新瞪着他。

  “好困啊,睡觉吧。”齐斐然打了个哈欠。

  “真得回去了!年假早放完了,A视好多事我得处理,总不露面不行啊!齐斐然!”林时新坐起来开始扯齐斐然的脸。

  “行行,回去回去,啊,痛!”齐斐然搓搓自己的脸。

  林时新听他说行立刻高兴起来,脸上笑盈盈的,齐斐然最是扛不住他这兴奋的小表情,捏了捏他的脸,说:“回去咱们约法三章吧。”

  “什么?”

  “以后你去哪采访,都必须告诉我一声,我同意才行,如果是很危险的地方,我就陪着你去。”

  “那不行,”林时新立刻否决,“你有自己的工作要忙,贺明每次都怪我影响你工作,而且你总不回美国也不行。斐然,你知道《致橡树》这首诗吗?”

  “背过。”

  “就像诗里说的,我们谁都不应该是谁的负累,谁也别攀附着谁,要协同共生。你总伤我的自尊心,让我觉得低人一等,我一次次原谅你,不跟你计较,是因为我知道你是无心的。可是你再无心,我也是会受伤的。你要是真的喜欢我,就不能让我变成我瞧不起的人。”林时新说完,看齐斐然在那儿反应半天,一副“你说的都是汉字,但我听不懂”的样子。

  “唉,”林时新无奈道,“你想不明白就慢慢想,我只想告诉你,你不是你爸,我也不是陈铭生,我们不可能像他们一样。”

  这句话齐斐然懂了,他吃惊地看着林时新:“我觉得你才是真的误会了,你以为我把你当什么?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玩偶?一个美丽的皮囊?不是的,其实在我心里,你是最帅的男人,你做的很多事,别人连想都不敢想……就上回,你跟个黑猴儿似的从井里出来,真的特别帅,我特别喜欢。”

  林时新看着他愣了好几秒,突然低头笑了。听了这段话,竟然比喝了蜜还甜。他想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别那么没出息,但还是欣慰又感动,头低得脖子都快断了,他想憋回因为高兴而要流出来的眼泪。

  谁都会说我爱你,可我爱你,到底是爱你的什么?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正年轻时,谁不是奉上滴水鲜花、香车宝马,为博美人一笑。可年华易逝,多美的容颜都会老去,林时新知道齐斐然对自己着迷,可这份着迷,到底能不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我希望你爱的不是我17岁的青春,不是我23岁的意气风发,而是我到一百岁也不会变的灵魂。

  林时新想要的,一直都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他想要的,竟是一辈子都不准变的初心。

  齐斐然看他喜极而泣的样子,有点莫名其妙,一句大实话而已……就这么震撼吗?

  他把林时新放到肩窝上抱好,抚摸着他细瘦的脊梁骨,让他慢慢平复心情。

  山风呼啸而过,燃灯散发出晕黄的光,两个人在帐篷里交颈而眠,没有身体上激烈的负距离碰撞,但两颗心却是五年之后头一次真的接近了彼此。

  他们都长大了,不像小时候可以手牵着手互诉衷肠、无话不说。再次相遇,谁不是跌撞着从少年步入青年,谁不是满身风雨,满心秘密,交往可以,交心却太难了。喏,你看,这是我的伤口,噢,你看,这是我的疮疤,直到这个晚上,他们才终于坦诚以待,说出心里的最怕。

  聊天聊到下半夜,天微微亮着的时候,他们才终于搂着彼此呼呼大睡起来,谁都把看日出这件事忘到脑后,等齐斐然醒来的时候,看着窗外,还是黑乎乎一片。

  “你看什么呢?”林时新醒了,转动着脑袋问道。

  “今天没有太阳了。”齐斐然说道。

  “……你听,下雨了。”林时新继续往齐斐然身上贴,齐斐然像个人造暖炉似的,火力十足,贴在上面很舒服。

  齐斐然把被子往上提了提,把林时新包好,拍了拍他的后背:“继续睡吧。”

  这一回笼觉睡到下午两点多,俩人饥肠辘辘饿醒了,这才收拾行装,手牵着手,晃晃悠悠地往山下走。

  齐斐然对这个行程非常满意,说道:“早知道出来睡帐篷你就跟我和好,咱们就应该住这个山头上,不下山了。”

  林时新被齐斐然傻里傻气的话逗得不行:“住山上?也对,你把你的木鱼带着,坐山顶上敲,特别带劲……哎我说齐斐然,你一出家人,怎么还……一晚上三四回的耍流氓?”

  “我是俗家弟子,不用管那套。”齐斐然颇有些得意道。

  “靠。”林时新鄙夷道。

  走着走着,雨下得越来越大了,衣服眼瞅着就快湿透了,离停车的地方还很远,林时新朝前方望了望,道路边上一行东倒西歪的小店和银行,他说:“我们往前跑跑吧,到前面去躲躲雨。”

  俩人飞快往前跑,到了小卖店一看,门竟然是关着的,只好到附近那家小型信用社还是储蓄所里躲雨,这挂着的招牌斑驳掉漆,门框晃动,到了里面才发现,这储蓄所里竟然还是个铁质的卷帘门。

  两个玻璃门洞的柜员正在办理储蓄、转账业务,椅子上稀疏坐着七八个人排队坐着等着叫号,保安倚着墙像是要睡着,灯光昏暗,屋里不透气,有点憋闷。

  林时新和齐斐然进到里面,轻轻拍打身上的雨珠。林时新环顾,笑着说:“哎,你看这储蓄所,怎么有点鬼屋的感觉……”

  齐斐然说:“外面下着雨,屋里的灯也不亮……”

  话还没说完,突然四个男人从门口闯了进来,手持自制土枪,砰砰两声,把室内东西角的白色荧光灯全部打碎!

  几乎是同时,齐斐然一手环住林时新,挡着他的身子,迅速闪到屋内存放档案的立型三门铁柜后面蹲下。

  室内的人大声尖叫起来,抱着头乱蹿,保安刚要有所动作,就被一脚踢翻在地,爬不起来,手里的电棍被夺了去。

  “操!抢银行!”林时新心里喊了一句,脑子嗡的一声。

  齐斐然把他摁到身后,不让他动,他自己露出半边脸看外面的情况。

  “都别动!谁动我就打死谁!”四个男人中的一个癞巴头说道。

  “蹲下!你!还有你!都给我抱着头蹲下!”一个胖子一脚把一个女人踢倒。

  另一个黑瘦小矮子踩住一个男人的胳膊,另一只脚疯狂踹他的脸,把他的眼睛踹掉,男人的脸被镜片划伤都是血。黑瘦小矮子骂道:“妈的想死吗?手抱着头!还敢打电话,谁碰手机我就毙了谁!”他示威似的又朝天花板开了一枪,砰的一声,众人又是大叫。

  一个走路有点晃、身材瘦但看起来有肌肉、穿着白衬衫的男人用枪指着柜员,声音低沉:“把钱拿出来,快点。”

  头上挽了个发髻的女柜员双手抱头,听了他的话一时不敢动。

  “快点!”衬衫男用抢来的电棍砸向玻璃窗,窗玻璃应声碎裂。

  大城市里银行的玻璃窗都能防弹,但小地方的储蓄所连电棍都防不了。

  女柜员啊嗷一声尖叫,哆嗦着掏出钥匙,蹲了下来开抽屉,然后她偷偷按了抽屉侧边的警报器。

  林时新想采访下这个警报器的发明者,或是给这个储蓄所安装这种警报器的相关人员,想看看对方脑子是不是装了屎。

  警报器与大门外的喇叭是连为一体的,警报器按下的同时,大门外的喇叭就开始叫了起来,还发出耀眼的红光……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储蓄所搞了什么促销打折活动,正在疯狂大甩卖。

  “威哇威哇威哇……”

  卷帘门外的报警器大叫道,与此同时,这抽屉侧边的报警器按钮也发出了一闪一闪的红光,闪得非常有节奏感。

  衬衫男一巴掌把女柜员扇倒在地,女柜员的腿抽搐了两下,躺在地上不能动了。

  “操/你/妈臭娘们!竟敢报警!活腻了你,我她妈毙了你!”白衬衫男用枪指着女柜员的太阳穴,准备爆她的头。

  林时新沉声对齐斐然说道:“别出来。”

  他抱着自己的双膝像个球一样,迅速从齐斐然身后滚了好几个滚,滚到了劫匪中间,摊开了肚皮。

  “我操这什么玩意!”好几杆枪立刻指向林时新。

  林时新迅速蹲下双手举高:“各位大哥!别杀我!我有话说!”

  劫匪们这才看出来,这滚过来的白色羽绒球是个人。

  “你干什么的你!找死吗?!”一杆枪指到他的太阳穴上。

  林时新顶着这把枪,双手举高,缓缓站起来:“我给各位大哥指条明路!别杀我,别冲动,让我把话说完!”

  衬衫男被女柜员气得直喘气,转过头面色不善地看着他:“你怎么地?”

  林时新嘿嘿笑了两声:“这储蓄所就这么大,破破烂烂的,柜面上能有多少钱啊,要搞就搞个大的,咱去搬金库里的钱。”

  这会儿工夫劫匪里那个胖子已经进了柜员操作室里,把抽屉打开,拿出来的现钞也就不到十来万左右。

  “金库在哪儿?”衬衫男问道。

  “在银行后面地下室里啊,柜面上钱不够了,就到后头取去,是吧大姐?”林时新问那个在地上抽动的女柜员。

  提起这个女的衬衫男又把枪转过去想杀她,林时新劝道:“哎哎,这荒郊野岭又下雨的,警察根本不来,咱何必跟她置气呢,拿钱要紧,拿钱要紧。”

  “你是干什么的?”衬衫男疑惑地看着他。

  “我嘛,嘿嘿,我想分一杯羹,不用多,就柜面上这些就够了,我给你们护送出去,剩的钱给我,行不大哥?”

  大哥还没发话,小弟发话了:“大哥你别上当!我认识这小子!他是那个什么,噢对,明星!我看过他上电视来着!”

  “什么明星,”癞巴头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这是那个记者!操,ccav的记者!”

  其余劫匪们纷纷惊呼起来,枪又指到他脑瓜上了,把他头发都戳起来了。

  林时新特别想回头问问齐斐然:你看你干的好事。

  “镇定镇定!对对,我是记者,还是个有名的记者,那又怎么样啊,我身上没枪,也没扛着摄影机、拿着麦克风,我跟普通人一样啊,但是我知道的多,你看你们就不知道还有金库对吧,那金库的门通向外头,离这储蓄所远着呢,你们拿个几百万就走,管我是谁呢。”

  “几百万”三个字果然让劫匪们心动了,林时新听他们口音不是本地人,看中这个储蓄所四处不挨着,附近人烟稀少,估计拿了钱就想跑路。

  衬衫男踹了地上躺着的女柜员一脚,说道:“你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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