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记忆之塔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领着佣兵们走进军营时,辛西娅正好从营区一角的禁闭室中走了出来,手中的剑还在滴血。

  就在刚才,她亲手处决了几名恶意哄抬粮价、垄断船只并向平民索要巨额船费的投机商人。为了抓住时机榨取玛伦利加最后一点财富,他们试图在大军兵临城下之前赌一把,却也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辛西娅边擦拭沾血的长剑,边吩咐身边的副官:“将他们的财产全部充公,收缴来的粮食并入公库,照惯例分配。其家属直接驱逐出城。”

  过去掌握城邦权力及资源的新旧贵族与商人已经离开。和草原部族或海盗相比,他们对城邦平民的掠夺是“温和”又“体面”的,却也更加彻底。他们给玛伦利加造成的损失已无从追究,只给守备军留下一个难以维持的烂摊子。

  用染血的金钱和权势缔造“城邦荣光”的少数人背叛了玛伦利加,背叛了生活于此的平民,也背叛了将为它而战、为它而死的战士。

  已故的吕西安将军无法做到的事情,反倒在当下获得了实践的前提。然而在这场战争无边的阴翳之下,辛西娅惩罚的商人也不过是旧统治阶级中下层的投机者,与当年的显贵几无可比之处。

  但就算是亡羊补牢,玛伦利加最后的守护者也必须如此去做。

  不是为职责所迫,也说不上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在用惨烈到壮美的死亡给这座城市殉葬之前,也要替这座城市的无辜民众争取哪怕只是一刻的生机。

  见到返回城中的艾德里安,辛西娅愁眉不展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曾在玛伦利加活跃的几股势力当中,除了守备军,也只剩下托雷索家族仍在坚守了。

  艾德里安告诉她,自己从基洛维带回了一群佣兵。虽然人数不多,但至少可以在城市被攻破之前帮一点忙,争取将尽可能多的平民安全送走。

  为打消辛西娅对佣兵们立场的顾虑,他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要么来自南方,要么是被库尔曼铁骑驱离故乡的北方人,绝不会与我们的敌人同流合污。而且,只要有这个人在,他们的战斗力也是可以信任的。”

  说着,艾德里安特意将同行的佣兵团长引到女军官面前。

  辛西娅看着眼前这位约五十岁上下、须发间已挂着白霜,其精干矫健却不亚于青壮年的佣兵头子。认出对方的一瞬间,她不禁惊愕地后退半步:“你,难道是——”

  对方略一欠身,坦坦荡荡地表明了身份:“是我,路易斯·科马克。”

  辛西娅深吸一口气,苦笑道:“科马克大师,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她看向艾德里安,也替这个曾竭尽全力救出路易斯的托雷索青年感到欣喜。“当年总督府的那起案子,果然不是你做的。”

  路易斯已经不需要撒谎了:“那的确不是我。”

  最想将他送上刑场的人早已不在人世,曾与楚德合谋的人要么死去,要么离开了玛伦利加。如今,再不会有谁追究路易斯的“逃犯”身份,甚至再不会有人追究是谁杀了莫吉斯总督。

  在这看不到明日的残局之上,十六年前的冤案就这么轻飘飘地化作飞散的一缕烟,仿佛地牢里浓重的潮气、行刑台上粗壮的绞索、那场遮天蔽日的暴雨都成了不值得追忆的缥缈传闻。

  “可惜我们没时间叙旧。”辛西娅叹道。

  她将擦净的长剑收回鞘中,打量着路易斯带来的佣兵,飞快思考有什么可以安排的任务:“以往为方便起见,城区和东南渔村之间一直没有完整的城墙,现在就算修缮也来不及了。好在那一块地形比较复杂,我们又挖了道深沟,骑兵和攻城器械都过不来,难以组织正面进攻,但还是可能成为敌人渗透的口子。守备军人手吃紧,希望各位能帮我这个忙。”

  辛西娅深知不能强求佣兵和守备军一同战斗到最后,甚至为完成委托把命搭进去,不然也对不起艾德里安一直以来的付出。她马上补充:“只需要撑到最后一艘船离开……拜托了。”

  路易斯迎上辛西娅低垂的视线,郑重地回答:“我们会接下这份委托。”

  艾德里安接过话茬:“委托金由我来付。”

  辛西娅感激地看着二人——现在的守备军实在是捉襟见肘,从商人那里收缴的资产也来不及变现再偿付给佣兵团,飞狮公馆的无私之举着实如同雪中送炭。

  “还得麻烦你手下的军士给我的伙计们领路,告诉他们该在哪里设防。”路易斯又说。“我和艾德里安要先去银湾塔一趟。”

  辛西娅点点头:“好的。说起来,银湾塔的老馆长好像快不行了……”

  “来,让我把枕头挪一下。这样您舒服一点了吗?”丽兹倚在祖父床边,轻轻握住那只苍老无力的手,柔声细语地同他说话。

  他的学生与朋友站在一旁,不得不提前思考料理后事等残酷而现实的问题。年轻时就离开银湾塔的谢默斯也是其中一员。

  年迈的馆长本就为疾病所苦,对时局的强烈忧虑更是雪上加霜,陷落前夕的玛伦利加又缺医少药,如今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馆长挣扎着张开口,却只能发出沙哑的气音,与丽兹握在一起的手猛地收紧。丽兹连忙凑到他脑袋边上,努力听清他弥留之际的破碎言语:“船……我们的船……”

  “您放心,最珍贵的文献已经搬上船了,现在就剩最后一批藏书。”

  丽兹没敢告诉祖父,猛兽般的库尔曼大军离玛伦利加只剩不到一日的路程,城楼上的守卫已经能远远看见他们先头骑兵部队的旌旗,这座城市剩余的生命恐怕不过几日。

  为了尽可能保全在玛伦利加燃烧数百年的知识之火,银湾塔租了一艘轻帆船,专门运送塔内收集的部分藏书与文物。银湾塔的藏品多到无法全部运走,人们不得不作出艰难的选择:哪些会被送至异国,哪些又将被留给库尔曼人燃起的火焰。

  同时,因为病情危重的老馆长亟需丽兹等人的照料,这艘船也迟迟没有出发。

  换句话说,老馆长与世长辞之时,银湾塔图书馆也将正式退出历史舞台。

  老人浑浊的双眼已无法提供清晰到足以看清面目的视野。他只能举起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不远处模糊的色块:“谢默斯……你过来。”

  谢默斯低着头,快步走到老馆长床前,弯曲的膝盖抵着地板。

  “老师,我在这。”他握住老人的手,愧疚的神情一如几十年前那个犯了错的学生。

  丽兹知道祖父想对谢默斯单独说些什么,便会意地暂时回避。

  一走出房门,丽兹纤瘦的双肩无力地垮了下来。

  唯一的亲人随时可能离她而去,她却仍要强作镇定地操持紧要事务,连哭泣的机会都没有——不只是老馆长的后事,银湾塔的重担也落在了丽兹的肩上,她必须将祖父守护了大半辈子的火种传下去。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迎了上来,轻声问她:“馆长现在情况如何?”

  在丽兹眼中,赏金猎人的面容已经有些陌生了,但剥去表面镀了十六年的沧桑,她依旧能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一点熟悉的感觉。

  她用苍白纤细的手指揉着紧锁的眉头,无奈地摇头:“恐怕撑不到今夜。他已经连着几天没法吃东西了,水也喝不进去。他每次睡着我都战战兢兢的,真怕他一睡就……”

  没敢说完的话连同浓重的鼻音暴露了丽兹此刻的脆弱。她抱着手臂,抵上墙壁的肩膀仍在伴着呼吸微微颤抖。

  “谢默斯……你终于回到银湾塔了。”

  老馆长正用自己最后一点力气发出虚弱的声音。

  卧病在床的这段时间里,老馆长的思维衰退得厉害,屡屡将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面容重合起来,总把陪侍身边的后辈看成年轻时求学的师友,甚至忘了自己的孩子已经死于瘟疫。

  借着生命尽头的“回光返照”,那些模糊的画面和文字反倒一点点清晰,意识也难得的清明,似乎随时可能超脱这苍老孱弱的身躯,飞升到另一个意识的世界去。

  老馆长想起了一切。他所得到的,他得到又失去的,以及他不曾拥有过的。

  谢默斯曾是他最看好的学生,谢默斯离开银湾塔也成了他最遗憾的事情之一。这位生性叛逆的学生已不再年轻,经历了足够多的喜悦和苦难,多到让人怀疑自己的存在本身。而老馆长依旧相信,现在的谢默斯能够理解并继承自己的意志。

  和一座城市、一个文明的历史相比,一个人的生命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漫长”。但真正体会到历史之重,且能为之作注的,也正是人短暂到可怜的生命。

  在有限的生命与无限的知识之间搭起桥梁,这就是银湾塔的意义所在。可真要保护好这座桥梁,银湾塔又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当年谢默斯被迫离开银湾塔,也正是因为“世俗”的原因。

  “谢默斯……我还记得你的那篇文章。论奴隶制与玛伦利加的……”

  “《论奴隶制与玛伦利加的真实起源》。”谢默斯替奄奄一息的恩师报出了题目。“老师,是您教会我如何像历史学者一样思考,可我却因为自己的幼稚和冲动,险些让银湾塔遭受责难,实在是……”

  老馆长的脑袋在枕头上轻轻晃了两下:“不……你是对的,谢默斯,只是玛伦利加……它不是完美的理想国,不能毫无顾忌地包容所有真相。你写的东西,涉及到城邦的……正统性。”

  不像城邦正史所标榜的“先天自由”,玛伦利加在此地铺下的第一块砖也染着奴隶的鲜血,只是建城初期的污点很快被刻意隐去,就连银湾塔也不得不对此作出妥协。

  谢默斯曾想揭开蒙在玛伦利加本质之上的迷雾,但为了让银湾塔免受市政厅的攻讦,他只得烧毁书稿,黯然离开这座知识的圣殿。而在玛伦利加与银湾塔的最后时刻,谢默斯仿佛回到了过去,重拾那份为捍卫知识而战的心境。

  他握着导师的手,感觉到老者的生命正一点点流逝,像极了他们此刻身处的银湾塔。

  “银湾塔就……就交给你和丽兹了……”老馆长的气息弱如风中残烛,枯枝般干瘦的手指却仍紧紧抓着谢默斯,就像抓住从珍珠河流向大海的时间。“谢默斯,扶我起来,让我再看它一眼——”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微弱,浑浊的双眼却闪动起异样的光芒。如此明亮,如此热切,像高居天穹的恒星,像守护银湾的灯塔。

  若是老馆长的导师与同窗在世,定能认出这光芒的出处——六十年前,他第一次踏进银湾塔的大门时,眼里也放着同样的光。

  与谢默斯交握的那只手骤然僵直又缓缓松开,栖居在苍老身躯里的火焰也燃到了尽头。

  老馆长半阖着双眼,陷入钟声与炮响都无法唤醒的长眠。

  “丽兹——丽兹小姐!”陪侍左右的仆从扯着哭腔,急切地呼唤银湾塔继承者的名字。

  丽兹闻声一把推开了门,径直冲到老馆长床前,怔怔地碰上祖父不再跳动的脉搏,靠意志强撑起的镇定与克制如沙堡溃散,顷刻间泣不成声。

  老馆长的遗体被安放在银湾塔提前置办好的棺木内,但迫于库尔曼人的轻骑兵已在玛伦利加远郊驻扎,城外的墓园已经去不了了。好在银湾塔建时就藏着些机关暗门,起初是为了保存少量极为贵重的书籍和文物,现在也算派上了用场。

  于是,众人将棺椁留在银湾塔地下空旷的书库里。正上方恰好是图书馆中央的神像,白天时会披上穹顶投下的阳光。

  这也遂了老馆长的遗愿,让他的灵魂与身躯永远留在他用全部生命深爱的地方。

  一场简单而仓促的葬礼过后,尚未离开银湾塔的杂役正准备将最后一批藏书转移到船上。银湾塔的藏书量不容小觑,城里剩余的十来辆马车好不容易集结在台阶前,只待丽兹一个指令,就将把几十个沉甸甸的大木箱装车送往码头。

  日落后,北风刮得更紧了,橘黄色的余晖在寒冷的朔风里被夜色一寸寸吞没。翻卷的乌云开始聚集,下雪大概也就这两天的事。

  背着行囊的市民们仍在涌向码头,迫近的战火已灼得他们焦头烂额。当中间杂着大哭大闹、不愿离家的孩子与老人,也混进了一度随教团消失的虔诚祈祷。

  而在这潮水般奔涌的混乱里,特意为老馆长敲响的钟声是如此神圣庄严。

  丽兹和谢默斯站在银湾塔门前,一齐目送路易斯与艾德里安离开的背影。除了宁愿在家坚守到死的少数,玛伦利加现存的大半人口都聚集到了海港区,想要挤上离港的船只。飞狮公馆和残留的地下帮派正协助城市守卫维护码头的治安。

  “谢默斯大叔,”丽兹抱紧手臂,将双眼浸得通红的泪水已在风中干涸。“我改变想法了。”

  谢默斯扭过头,轻声问她:“怎么了?”

  丽兹轻咬下唇,手指攥紧了衣裳:“我听码头的人说,这里的船不够,没法把全部市民撤离出去——就算再来几艘恐怕也不行。”

  “我知道这个情况。”谢默斯深深叹了口气。

  “所以……所以,这批书就不用运过去了。我们租的那艘瓦瑞娜号还有大半空间,可以留给其他市民。我知道装不了多少人,但能救走一点是一点。”

  要作出这样的决定,她显然下了很大的决心。

  谢默斯一愣,随后轻轻点头:“就这么办吧。”

  他转过身,虔诚地注视矗立在图书馆中央的神像:“没错,知识是至高无上的,可要是没有了人,这些知识又有何意义呢?只要他们活了下来,银湾塔的生命就会在他们身上延续。”

  丽兹看着谢默斯,问道:“那么你呢,要和我们一起走吗?”

  谢默斯坚定地回答:“不,我会留下来。”

  丽兹惊愕地睁大了眼睛——她很清楚等待玛伦利加的会是什么。

  而谢默斯已经做好了为银湾塔“守墓”的准备:“你知道侧塔的机关吧?那可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去处。虽然不是所有藏书都能逃过一劫,但只要保住一部分,哪怕只是一两本书,我们的努力就不会是徒劳无功。”

  久违地站在银湾塔檐下,如漂泊半生的游子终于回到故乡,谢默斯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能救一点是一点’,是吧?就像守备军的战士一样,丽兹,你我都在为玛伦利加而战,相信这也是老师希望看到的。”

  作者有话要说:  Refrain - S.E.N.S.

第七十六章 记忆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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