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近乡情怯

  “您……愿不愿意再跟我回一趟玛伦利加?”

  听到艾德里安诚恳的请求,路易斯其实有些意外。

  对于险些埋葬自己的、多情又无情的故乡,究竟应该抱以怎样的心态?在隐姓埋名生活的十六年里,路易斯·科马克迟迟没有找到答案。

  逃出刑场后的那场暴雨中,在被玛伦利加抛弃的同时,他也抛弃了玛伦利加。自那以后,与故乡的隔膜逐渐演变成生理性的抗拒,以至于路易斯虽重获四处游荡的自由,却仍对过去避而不谈,一步也不愿踏上通往半岛的归途。

  载他走出那片雨幕的骏马已经老死,银湾灯塔的倒影在无数次回忆中逐渐模糊。遗忘并不全是坏事,这至少让路易斯对玛伦利加的眷恋越来越“精简”,从毫无头绪的记忆乱流具体到了某些人、某些事、某段值得回味的旧时光。

  漫长的十六年后,曾送他离开的人再次出现在路易斯的面前,问他愿不愿意再次回到故乡,目光里带着叫人无法拒绝的忧伤。

  对路易斯而言,艾德里安就是他对玛伦利加最后的眷恋。

  火光跳动间,艾德里安冷静地阐述着玛伦利加眼下的困境:“过不了多久,库尔曼人就会打到玛伦利加城下,守备军已无力回天。不出意外,这支大军很可能推过芒特河口,把汗国的旗帜插到基洛维王国境内。”

  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库尔曼人只要在北方尝够甜头,满足了自己部落的需求,就不会再挥师南下。却没想到不断的劫掠反而助长了他们的野心,欲望如滚雪球般一圈圈膨胀,向大陆南端进发的势头竟一发不可收拾。

  在因过度扩张遭到内部反噬之前,强大的库尔曼部落恐怕仍是无坚不摧的存在。这场席卷整片大陆的劫难已无法归咎于“灾变”,反而是人祸驱动了蔓延的瘟疫和饥荒。

  路易斯凝视眼前的篝火,一时间百感交集:“玛伦利加就要完了,而我们什么都不能改变。”手中火钳戳碎一段烧得焦黑的木柴,心中悲戚一点点聚成墓碑的模样。“就算我跟你回去……也只能赶上一场悲壮的葬礼,见证这座城市最后的落日。”

  有那么一瞬间,路易斯想要婉拒艾德里安的请求,可面对艾德里安恳切的神情,他无法坦然说出拒绝的话语。

  更何况玛伦利加是他唯一的故乡,是他带着痛苦睡去时会梦见的地方,也是他带着遗憾醒来时,会误以为自己所在的地方。

  “哪怕只是葬礼,我希望你能送它一程。”艾德里安的声音多了几分当年没有的沧桑。“飞狮公馆正在协助民众撤离玛伦利加,守备军和地下帮会也帮了不小的忙。我见过冬谷围城战后的惨状,那时的事情不能再次发生。现在,我想借用你的力量。”

  路易斯沉吟良久,终于下定决心:“我会带上战友团和你一起回去。虽然战局已无法扭转,但至少能帮上一点忙。”

  他看着艾德里安,忐忑不安的心绪已平复许多:“就当是我作为赏金猎人的最后一次委托,也算给玛伦利加一个迟来的交代。”

  路易斯也许还恨着那座城市,但时过境迁,激荡的爱憎早已沉淀,只剩些难用三言两语概括的感触。至于他那遥远的故乡,就像由战火埋葬的古帝国,被歌颂了几个世纪的城市终是光彩褪尽,又将赤条条地沉进历史的洪流,给后人留下耐人寻味的一笔。

  在注定迎来的悲剧面前,路易斯选择用自己的眼见证一切,对玛伦利加作真正的告别。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这个佣兵团起名‘灰石’吗?我那些手下好像一直很好奇。”路易斯放下手中的火钳,突然开始自问自答。“流浪到基洛维王国境内之前,我曾经在一片古城的遗迹里住了两个月。”

  说是“遗迹”,断壁残垣之上其实是一座安宁但贫困的小村庄。无法进入城市的流民为生活所迫,寻找一片不会被征税官涉足的栖身之地,并最终在那里停下了脚步。

  不知几个世纪前留下的房屋破败不堪,虽不能直接用来遮风挡雨,但拆下的砖瓦和石板还是能派上用场。被风雨打磨过的石砖与新伐的木材架在一块,竟有几分奇异的粗犷之美,仿佛这座沉睡已久的古城在新居民的手中焕发了新生。

  而在尚被荒草淹没的废墟边缘,路易斯发现了一块断裂的石碑。

  “大概是记史的石碑,但字迹已经模糊到无法辨识,乍一看只是块灰扑扑的石板。当然,就算是新的,我也认不出那上面的文字。”路易斯缓缓说道。“看见它的瞬间,我几乎马上想到了玛伦利加的未来——若干年之后,是否会有另一个‘我’站在另一片废墟上,想着一样的事情呢。”

  置身于古代城市的尸骸之中,路易斯猛然感受到一种足以将任何人吞没的广袤的孤独感,并与一块石碑产生了奇异的“共情”。自那之后,刻满古文字的斑驳断碑成为时常造访路易斯梦境的第四位常客——仅次于艾德里安、安妮丝·科马克和银湾的灯塔。

  无独有偶,目睹冬谷沦陷后情形的艾德里安也曾产生类似的感触:“城市本身或许是不会说话的,但总有人会记住它的生与死,比如你我。”

  路易斯淡淡一笑:“真意外啊,我以为你只把鹤山庄园当做真正的家。”

  “玛伦利加对我来说不只是异乡。”

  他们都知道原因是什么。

  就像路易斯将艾德里安视作他在玛伦利加的最后牵挂,艾德里安对玛伦利加的留恋又何尝不是集中在路易斯身上。

  “话说回来,不久前我们还打鹤山庄园路过。”路易斯想了想,还是没有细说庄园如今的模样。倒不是担心唤起艾德里安的思乡之情,只是觉得这久违的重逢已被一系列沉重话题弄得甚是凄凉。

  心思细腻的艾德里安倒是看得很开:“几个世纪前的洛格玛大抵也是如此情形吧,现在不过是历史的又一次重复罢了。”

  两天后,依照事先的安排,佣兵们将商队送到了芒特河口。大河交汇之处,过往船只因枯水期和战争的影响少了一些。众人目送商队乘船顺流而下,起伏的帆影逐渐飘出视野边缘。

  要前往玛伦利加,则需再沿着河流向北走一段,在水流平稳处乘渡船抵达对岸。路易斯旗下的佣兵加上艾德里安与奥希姆拢共有二十来号人,租下的船有些大,显得空荡荡的。

  若是在过去,佣兵们或许会对玛伦利加心生向往,眼里也会带上兴奋的神采。可如今,他们都知道传说中的“流金之城”将会变成什么模样。

  纵使河面上晴空万里,半岛正迎来毫无瑕疵的好天气,谁都高兴不起来。

  佣兵们或倚着甲板边缘的木栏,或坐在桅杆底下发呆,就连展望未来的闲聊都有气无力。不通人性的鸟儿唱得正欢,就像被狂欢之夜激发了蓬勃创作欲的吟游诗人——至少它们不会被战争波及。

  除了艾德里安,奥希姆和谁都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他一个人坐在背风的角落,单手抛接着一把刻有蛇纹的匕首,视线的焦点跟着那截刀光上下移动。

  沙丘那夜过后,奥希姆好像一直在和路易斯赌气,以至于在登船之前,父子俩基本没正常说过一句话。但他对艾德里安的态度没有太大改变,只是和以往相比,奥希姆学会了不把所有想法都摆在脸上,竟有几分韬光养晦的意思。

  明明不是去找艾德里安的“必经之路”,路易斯还是特意打奥希姆身边走过,假作不经意地随口说道:“你扔刀的时候应该控制一下力度,不要把肌肉绷紧,可以握得更松一些。那天晚上,你向我扔来的匕首也偏高了,不挡下来的话,大概会擦着我的头顶飞过。”

  奥希姆接住刀柄,一时没再往上扔,只顾冷眼盯着路易斯,一副看仇人的表情。

  “这手艺是艾德里安教你的?”路易斯假装没看见奥希姆的表情。

  虽说不会干预父子之间的问题,艾德里安还是努力创造着路易斯与奥希姆对话的机会,只是效果不太理想。

  奥希姆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又怎样。”

  路易斯心知短期内多半没法和儿子搞好关系,轻轻叹了口气:“多跟他学学,有好处的。”

  奥希姆梗着脖子,吐出的话语有鲜明的挑衅意味:“你和他很熟吗?”

  ——那何止是“熟”啊。但真要说出来的话,这孩子一定更生气了。

  路易斯觉得还是不要刺激性情偏执的儿子,也没说什么,便直接转身离开。

  在船上的半天里,除了看河,众人没有别的消遣。可这唯一的“消遣”并不能让他们感到半点轻松:乌特鲁斯河上游漂下的浮尸间接说明了劫掠者的侵略进度,亦催促众人尽快赶到那座岌岌可危的城市。

  渡船靠了岸,众人离船上马,继续在这死气沉沉的晴空下向目的地行进。阔别玛伦利加十六余年的路易斯握紧缰绳,一旁的艾德里安将那复杂的神色看在眼里。

  “快到家了。”他同时对自己和路易斯轻声说。

  越是靠近玛伦利加郊区的边缘,就越能清晰感受到沦陷前夕的萧条。拖家带口的平民行色匆匆,驱着陈旧的马车和驴车,或是只靠两条腿,试图赶在库尔曼人兵临城下前逃到战火暂未波及的南方。

  贵族和商人们消息灵通,也跑得更早。他们曾安居市政厅的中心席位,一举一动事关城邦命脉,却在最危急的时刻携着私产甚至是部分公产远走高飞,将“为城邦献出一切”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誓词抛在脑后。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选择弃城而去。

  路过远郊时,路易斯意外地发现,那座废弃的瞭望塔上竟然布有岗哨,这还是他头一次见。哨兵身后架起了火炬台,一旦发现敌人的踪迹,瞭望塔上就会燃起烽火,远远地向城中报信。

  两名城市守卫站在塔顶,心里的弦绷得很紧。见西南方向的大路上突然出现了一群作佣兵打扮的行人,唯恐是库尔曼人派来渗透城防的先遣队,一人马上警惕地举起了弩,厉声发问:“你们是什么人?”

  另一名守卫也紧盯着塔下的人,做好了随时点燃烽燧的准备。

  艾德里安上前两步,仰视精神极度紧张的守卫,好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是我。这些佣兵来自基洛维王国,我把他们雇来协助平民撤离。”

  守卫认出托雷索家族的现任族长,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手中的弩也垂了下来:“抱歉,现在情势危急,我们必须严查过往行的人。您能担保这些人的身份没有问题吗?”

  艾德里安与路易斯对视一眼。路易斯点了点头,冲守卫大声说:“我们和库尔曼人没有关系,进城后也会向守备军提交名册。”

  瞭望塔上的中年守卫突然觉得说话的人有点眼熟,却没想起曾在哪里见过。他将视线移回艾德里安身上:“既然由您作保,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对了,城里恐怕有些混乱……您那边也得抓紧了。”

  艾德里安眼神一暗:“我知道了。”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众人继续前进。

  走过瞭望塔,他们已经可以看见玛伦利加的城墙。强劲的北风刮过,安居于碧海蓝天之间的商业城邦直白地透出难以挽回的颓势。

  墙外搭起了几处木架,守卫和工匠正忙着加固箭塔,维修多年未用过的弩炮。但在库尔曼大军面前,这些城防工事究竟能起到多少效果,实在经不起细想。灰石战友团的佣兵们大多见识过战争,路易斯更是对玛伦利加内里的状况了如指掌,很多问题根本用不着思考。

  就像瞭望塔上的岗哨,看守城门的守卫同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就算隔着头盔,也能猜出他们大致的神情。

  至于城门后的满目萧索,无论是长期居住于此的艾德里安,还是刚刚踏上故土的路易斯,眼前的景象与玛伦利加全盛时期的情形在脑海中无情地重合。

  避难的人群要么走向海港区,要么往城门涌去。市民们顾不得收拾齐所有家当,也不对战争结束后回归故土抱任何期望——他们压根不知道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而被库尔曼人的屠刀与烈火清洗一遍之后,这里恐怕什么东西都无法幸存。

  街道上乱糟糟的,小孩刺耳的哭叫混在嘈杂的车声与脚步声里,曾经清澈的珍珠河上落了不少被临时丢弃的杂物,已经找不到迎春庆典时顺流泛舟的半点影子。

  遥望城心市政厅的尖顶,路易斯喃喃自语:“归根结底,玛伦利加是从内部崩塌的。”

  艾德里安不仅没有反驳,还打心底赞同路易斯的论点。他拉住从身旁匆匆经过的守卫,问:“辛西娅队长在哪?”

  守卫飞快地回答:“军营。她正在审问那些哄抬粮价的商人。”

  吕西安将军去世后,守备军一直由辛西娅等几个高级军官统领。他们自然以保卫城邦为要,但在城中显贵纷纷外逃、物资储备被卷走大半的情况下,这群忠实的守卫者终究是力不从心。

  守卫又急匆匆地小跑着往西去了,看来城墙上正缺人手。

  艾德里安低声吩咐身边的人:“奥希姆,你先回公馆,问克洛伊那边是否需要帮忙。顺便看看港口还有多少能用的船。”

  奥希姆瞥了路易斯一眼,不大情愿地走了。

  艾德里安又对路易斯说:“大师,我们先去军营一趟,稍后再到银湾塔去,你的老朋友也在那里。”

  路易斯脑海中马上浮现出一张总带着酒后红晕的脸庞。

  但他突然迫切地想要知道另一件事的答案。路易斯抓住艾德里安的手腕,低声问:“玛伦利加沦陷后,你有什么打算?”

  经过现实的锤炼,艾德里安早已学会在大多数时候保持冷静:“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不下玛伦利加。现在,你已经回到了这里,托雷索家族也已经找到了新的家园。”

  “但你无法舍弃这些人。”路易斯环视四周忙于逃命的玛伦利加市民,感觉自己正置身于汹涌的浪潮之中。

  艾德里安轻轻点头:“我会陪您见证这座城市最后的落日。信标号会是最后一艘离开玛伦利加的船只,我们将搭乘它前往另一块大陆。至于那之后,我不介意跟你一起远行——到哪儿都行。”

  而在同一时刻,城郊的瞭望塔上升起了烽烟。

  库尔曼人就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Rebuild, Renew - Inon Zur(辐射4)

第七十五章 近乡情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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