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世纪前的初遇

  海港区的十来家酒馆里,我最常造访、赊账也最多的是一家没有名字的店面。门口的招牌上歪歪扭扭地画着一艘三桅船,像是老板小女儿的手笔。

  那位老板早年间当过水手,乘小船捕鱼时被鱼叉戳瞎了一只眼。因为害怕吓着自己的孩子,他总是戴半边眼罩,这反倒让新客人常常误以为他是位从良的海盗。我每次攒够钱把账补上时,他就会咧开嘴干笑两声,扭头吩咐后厨的伙计给我送半块面包。

  ——银湾塔杂记·海港区平民的饮食与消遣

  玛伦利加海港区的夜晚比白昼少了几分繁忙,但这不意味着它会多么安静。相反,入夜后这里的嘈杂充满了别样的活力——无论是从码头过来的异国水手、住在附近的渔民和工人,还是平民区甚至贵族区的三教九流,他们都热衷于在这个一年四季有海风吹拂、总是泛着鱼腥味的地方消磨时间。

  酒馆里通常会摆上两三张牌桌,要么赌色子(极可能被出老千的陪酒女诓去一半的酒钱),要么打几副被一茬茬客人的手汗打磨过的纸牌。如果你追求的是下棋之类的“高级消遣”,老板和酒馆常客通常会讥笑一句:“那你该去托雷索家开的‘玫瑰圣堂’看看,那些漂亮姑娘的一块丝帕就抵得上穷陪酒女的通身家当。”

  这一个夜晚亦是如此。

  被戏称为“独眼龙”的老板擦着油光锃亮的旧柜台,时不时和相熟的老主顾搭几句腔。一个醉汉趴在柜台边,软得像一摊泥。通常情况下,老板并不乐意接待这种明显酗酒成性的客人,但这人一没发酒疯,二没欠账,也就随他去了。

  从门口进来新客人的时候,老板抬起头,刚想习惯性地招呼两句,却见那人四面张望了一下,径直向台边的醉汉走去。

  ——是来找人的?

  老板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人几眼:黑色的连帽斗篷挡住了大半张脸,底下是一身贵族区年轻人时兴的装扮,飘逸的阔袖衬衣和紧身马甲外扎着皮革制的护腕和剑带,上面的暗纹和那双及膝长靴匹配成套;装饰性的佩剑悬在腰侧,比城市守卫的标准佩剑要短一些。

  怎么看都是有背景的世家子弟——老板暗自下了结论。他也见过这种人,在家里被陈规旧俗或无趣的婚姻压抑得猛了,便乔装打扮跑到海港区这种没人认识的地方,花一点钱过半天自在逍遥的日子。

  不过,眼前这位神秘的顾客好像不是自己见过的那类人。

  打扮讲究的陌生人架着那名醉汉的肩膀,稍微用了点力才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醉汉仍浸在酒精的海洋里没醒过来,两腿和身躯都是瘫软的,还抽着肩膀打了个嗝。

  察觉到老板的视线,陌生人半转过身,斗篷下依旧只露出小半张脸,老板看不到对方藏在阴影里的眼睛。

  “我是来接我叔叔回去的,希望他没给您添麻烦。他欠了多少酒钱?”声音清亮,听起来像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老板迟疑了几秒:“他已经付过——”

  话音未落,年轻人从斗篷下掏出个半只手掌大小的钱袋,轻轻放在老板面前的柜台上,薄薄的麻布后隐约透出钱币的轮廓。

  “——账了。”老板对着钱袋眨了眨仅剩的那只眼睛。

  神秘的年轻人似乎对他笑了一下。

  这时,老板突然注意到年轻人的衣襟前挂着什么东西。金属的反光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好像是一枚蛇形的吊坠。

  ——蛇形吊坠?

  老板马上意识到面前这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您慢走。”他拘谨地补了一句。

  “谢谢。”

  除了这句话,年轻人没再说什么,开始连拖带搀地扶着那名醉汉往门外走去。

  从海港区大门延伸到码头的运货通道大多平坦结实,平路之外则是用鹅卵石铺开的空地,凹陷处填满了黑色的污泥。

  艾德里安搀着那个醉汉,经过一群群靠在墙边插诨打科的水手、满脸堆笑的小商贩、换岗后过来喝酒的守卫,在码头僻静的角落停下。身边就是通向城市下水道的铁栅门。生锈的铁栅门半敞着,里面黑黢黢的,透出一股阴森的凉意。

  此时,艾德里安已经完全收敛了先前露出的所有表情,面色冷得像他手里的短剑。他侧过身,冷眼看着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的醉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短剑楔进了对方的身体。

  剑锋像一尾灵巧的游鱼,从肋骨之间的缝隙钻了进去,准确地刺穿了心脏。醉汉正欲挣扎,艾德里安马上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将随时可能涌出的鲜血和嚎叫堵了回去。

  处理完尸体,艾德里安将从醉汉身上搜出来的东西塞进后腰的口袋,快步离开了下水道。他在堤岸边缘蹲下,准备用海水洗去手上的血污。

  “是一张生面孔啊。”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陌生男人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

  刚才,艾德里安并未察觉到有任何人靠近。

  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猎豹,他条件反射地弹了起来,转身面向声音的来源,将那把刚捅过人的短剑横在身前,反握剑柄的左手还湿漉漉的滴着水。

  那人倒也不慌不忙,背倚着垒起的板条箱,一手环抱腰前,一手拿着长烟斗,升腾的烟雾在月光下若隐若现。他穿的很随意,衣领敞开了一半,浅棕色的长袖外套系在腰间,短靴外侧各绑着一把五寸长的短刀。

  单方面的对峙间,陌生人又开了口:“至少在这玛伦利加城里,托雷索家族的人我应该都见过。你是新来的?”

  艾德里安没有说话,而是警惕地盯着对方。他已经站在堤岸的边缘,没有后退的余地。

  对方抬起眼笑了笑,又说:“别这么紧张嘛,我和你们现任族长还有很深的交情呢。”

  “你是什么人,”艾德里安压低了声音,被帽檐遮挡的双眼杀气四溢。“为什么跟踪我?”

  “放松点,我不是敌人。”

  “你是从哪开始跟踪的?”

  “从那间小酒馆开始。”

  “什么——”

  “都说我不是敌人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在板条箱的棱角上敲了敲烟斗,瞥向下水道入口的铁栅门。“是萨缪尔让你干的?”

  听到叔父的名字,艾德里安愣了一下:杀死在海港区销售“极乐烟草”的禁药贩子,排除威胁玛伦利加治安的犯罪者——这的确是托雷索家族实际掌权者萨缪尔的意思。

  可面前的这个男人又是什么情况?为什么会直接提到萨缪尔?艾德里安确信自己没见过他。从外貌看,这人比自己要年长十来岁,和叔父差不多大,装束则像是个赏金猎人。如果他打算把看到的东西传扬出去,艾德里安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灭口。

  “这和你没关系。”艾德里安握紧了剑柄。“你想干什么?”

  男人把烟斗别回腰间:“没什么,就是作为‘前辈’给你一点建议。”他站直身体,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颈和肩膀。“下次多留点神,别让人盯上了都没发现。还有,最好能不见血就不见血,要是中途碰上了守卫,那可就解释不清了。”

  说完这句话,他便撇下艾德里安转身离去,连自己的名字都没留下。艾德里安停在原地,双眉紧蹙,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海港区的沉沉夜幕中。

  一个多小时后,艾德里安换掉沾了血和污泥的那身行头,穿上更加体面的礼服,出现在玛伦利加的另一个地方:飞狮公馆。

  飞狮公馆坐落在贵族区的东北角。作为托雷索家族在商业城邦玛伦利加的住所,它的奢华不言而喻。而在任何一个需要招待宾客的夜晚,宴会前的精心装潢、宴会中的细致服务又使它显出不亚于玫瑰圣堂头牌姑娘的婀娜多姿。

  但在用金钱堆砌的华美表象之下,是托雷索家族刻在骨子里、永远洗不掉的厮杀本能。悠久的历史,一度和教团对立的异端信仰,天生比常人更擅长战斗的体质和特殊血统,以及偏执狂热的个性,这就是被称作“深渊之族”的托雷索。

  面对外敌,他们会毫无顾忌地亮出獠牙,直到一方胜出或两败俱伤;若是没有了敌人,他们又免不了同室操戈,直到在鲜血中趟出一条通向权力顶峰的道路。即便通过远洋探索和经商积累了大量财富和声望,这一本质也没有改变,仍然会有人视托雷索为不祥且肮脏的血系。

  无论是现任族长萨缪尔,还是在老家庄园长到二十岁、刚来玛伦利加的艾德里安,他们都很清楚这一点。只要换下华服、穿上铠甲,他们就会成为刺客、佣兵、战士,也有可能堕落为十恶不赦的凶犯。

  艾德里安从侧梯走进大厅时,场面已经很热闹了。吟游诗人和乐师在长桌边奏乐吟唱,为达官贵人们的对饮和交谈提供悦耳的伴奏。举着雕花托盘的仆从灵活地穿行在宾客间,挂在脸上的笑容像从未摘下的面具。萨缪尔的妹妹、飞狮公馆的女主人索菲娅拎着层层叠叠的裙摆沐浴在艳羡或憧憬的目光里,她喝了不少酒,双眼却始终保持着清明。

  艾德里安一直在老家帮忙管理庄园,早已习惯了安静低调的生活,始终以谨慎、踏实为信条,身上还带着年轻人的生涩。

  如果可以选择,比起和那些大人物谈笑风生,他更想闷在屋里记账或者查账。被派出去做见不得人的任务也不错,总比应酬好。因此,艾德里安只是站在大厅的角落,远远地看着叔父萨缪尔和教团的异端审判官、玛伦利加的总督把酒言欢。

  没有人会特别注意到他。

  透过那三个人的表情,艾德里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揣测他们的对话内容。他知道萨缪尔和那个名叫海格的异端审判官是旧识,但关系不能算太好;至于想把权力集中到自己手里的总督莫吉斯,那就是萨缪尔和海格共同的对手了——艾德里安也只了解到这里。他看了一会儿,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手里的银酒杯发呆。

  总督走开后,萨缪尔才和海格一同向他走来。

  萨缪尔比艾德里安大十五岁,但外表看上去出奇的年轻,是个漂亮又狡猾到过分的男人。要在这流金之城站稳脚跟,审时度势的大局观和强硬的手段是必需品。

  “叔父。”艾德里安放下手中的酒杯,中规中矩地向萨缪尔微微颔首。

  萨缪尔优雅地踱到艾德里安和海格之间,毫无顾忌地和自己的侄子谈起机密事项:“吩咐你去办的事办妥了吗?”

  艾德里安谨慎地看了眼海格,又马上收回了视线。看来,叔父和这位异端审判官的关系密切到了没有秘密的程度。

  “办妥了。账本正好在他身上,我已经带了回来。”他想了想,还是选择不提那个跟踪自己的神秘男人。

  萨缪尔微笑着点点头:“很好。”他又转向海格,正式介绍起艾德里安的身份。“这孩子叫艾德里安,是我的侄子,过去一直在帮那群元老打理庄园,前几天才从老家过来。最近玛伦利加的事情太多,我和索菲娅两个人应付不了。艾德里安,这位是海格·索伦,教团那边的人,我跟你说过的。我们是很多年的朋友。”

  “不是朋友,长期合作罢了。”海格冷冷地说道。

  艾德里安注意到,萨缪尔的表情在某一瞬间显得很僵硬。

  一向不苟言笑的海格来回打量着萨缪尔和艾德里安叔侄俩。祖传的黑发,祖传的绿眼睛,就连天生适合当刺客的身形都有几分相似。

  萨缪尔没强拉艾德里安和自己聊天,随口扯了几句就把艾德里安打发到了别处。艾德里安如释重负,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你打算让他接你的班?就这么个乳臭未干的菜鸟?”海格看着艾德里安走出大厅。

  “怎么可能。”萨缪尔轻描淡写地答道。“现在还轮不到他,火候不够。但是以后……过一段时间,等我们处理完灾变的问题……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写作bgm:Path-Abidingness - Marvin Copp(出处同上章)

  故事的真正开始

  ps 某位角色我是照着刺客信条的Ezio在血系短片里的造型脑补的

第二章 三世纪前的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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